6月12日,梅厅,整洁、利落、安静。祥龙静卧于鲜花丛中,依旧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一如既往的恬淡儒雅。告别式是理性的、克制的,对于堪破生死的祥龙而言,这或许是他能够接受的氛围。静默中透出深深的尊敬和认同,浓浓地环绕着祥龙。老同学老朋友啊,真是聚散匆匆!
祥龙头七,我们77级同学举行了一场视讯追思会,大家由衷地赞叹:咱们祥龙是一位当代的儒学大师。
祥龙在《我与贺麟的师生缘》一文描述说,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他从贺麟先生占满三面墙的书架中,挑选出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研读学习。斯宾诺莎将“神”、“心灵”和“人的自由”合在一起讲,祥龙说,这又新鲜又有一种朦胧的吸引力。从此,祥龙与贺老常常在这书房里尽情交谈,先生领着他畅游那个使神、自然、理性、情感贯通一气的世界。多年之后,祥龙依旧忘情地说,这对他实在是太珍贵、太美好了。“我的心灵,从情感到思想和信念,得到极大的净化、提升、滋润,整个人生由此而得一新方向。”祥龙也成为贺老的私淑弟子。受贺老的影响,祥龙开始钟情于西方古典哲学,并在贺老的指导下,又学了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由此走上“哲学”或“纯思想”的道路。
祥龙似乎并没有顺从最初的激情从事西方古典哲学研究,而是进入了海德格尔哲学和现象学研究。80年代初期,海德格尔哲学逐渐取代康德、黑格尔,成为国内西方哲学研究的新贵。一时间,人们对海氏趋之若鹜,几乎到了言必称海德格尔的程度。研究海德格尔成为一种时尚。不客气地说,猎奇者居多。但是祥龙不同,他阅读海德格尔,探赜索隐,真的是用那颗赤诚的中国心去读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海德格尔传》、《从现象学到孔夫子》、《中华古学与现象学》等著作,凸显了祥龙在海德格尔哲学和现象学研究方面浑厚的功底和高深的造诣。有学者甚至认为,“张祥龙才是真正的海德格尔哲学领袖。”(周枫:《我所见证的北大外哲所》)
祥龙背后的原动力仍然是给他指引“新方向”的斯宾诺莎,尽管从表面看,在祥龙的作品中,除了西方哲学授课笔记及相关讨论外,似乎已经看不见斯宾诺莎的踪影。祥龙曾经说过,斯宾诺莎《伦理学》给予他的最大震撼,莫过于斯宾诺莎的第三种知识,即凭借超出感性与概念理性的直觉,从神的永恒形式下来观认事物。祥龙颇为认同斯宾诺莎所云:一个人获得这种知识愈多,便愈能知道自己,且愈能知道神。换言之,他将愈益完善,愈益幸福。祥龙由衷地感叹:我开始相信,人的思想意愿确可决定其人生,因为这是与神、自然和最曲折微妙的情感相通的直觉化思想。斯宾诺莎引起祥龙的“大感动、大醒悟”。凡阅读过祥龙作品的人不难看出,无论是研究海德格尔存在哲学,还是胡塞尔现象学,祥龙始终追寻和聚焦于人与存在相互激发的方式,即“缘构的发生”。或许,这正是斯宾诺莎《伦理学》激发祥龙特别关注的世界终极因。不过,令祥龙激动的,不在于发现了西方哲学的某个真理,而是从中可以找到一条路径,使存在巨大差异的中西思想、东西思想之间的对话成为可能,双方在微妙的对话过程重塑自身,相互理解。在祥龙看来,世界的终极因始终离不开中国文化的维度,始终具有中国“芯”。于是不难理解,祥龙为什么一开始便从中国天道的视角,透视海德格尔哲学和现象学,为什么始终坚持以中国文化为本位,开启中、西、印文明对话之旅,展开西方哲学与儒家哲学的比较研究。
祥龙坚持中国文化本位这一点,同样深受贺麟先生影响。贺老学贯中西,在西学方面造诣极深,却始终将发展中国的民族哲学置于首位,强调中国的哲学虽然需要学习西方,但绝不能单纯地抄袭西洋,必须建筑在自己精神的基础上。贺老的主要志趣是创立自己的哲学系统。他所创立的“新心学”,试图吸收西方哲学的精华,改造和补充儒家学说,以谋求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与贺老一脉相承,祥龙的哲学抱负同样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以复兴儒家文化为己任。他的哲学原创精神,充分体现在如何利用西方哲学资源,创建中西对话、中西融合的境域,为儒家文化的复兴辩护,并寻找可能的途径。因此,祥龙被哲学界称作“中国当代新儒家”重要代表人物,此言不谬。不难看出,在祥龙的哲学生涯中,贺老的影响和斯宾诺莎的第三种知识始终“在场”。
祥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远离世俗,向往自然,追求自由。于是在许多人心目中,祥龙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这没有错。但是,作为儒家文化的守护人和倡导者,祥龙又是入世的儒者,一位身体力行的学术活动家。
大约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祥龙建议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并为此四处奔走呼吁。当时,一向秉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祥龙,几乎隔三差五来电话,畅谈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的理想。他以美国的阿米什文化为样本,设想儒家文化保护区的模式。祥龙的设想没有任何私利,仅仅是出于对儒家文化的一片赤诚。我们在感动之余,也明确表示了不同意见,就一些具体问题多次交流切磋,并提醒他,阿米什模式或许只在美国可行。对于我们的异议,祥龙丝毫没有不快,反而耐心倾听,认真对待。当时,国内一家报刊想就建立儒家文化保护区问题,对持不同意见的人进行采访,祥龙毫不犹豫推荐了我们俩,并嘱咐我们要畅所欲言,不留情面。或许这就是儒家所说的“和而不同”吧!祥龙虚怀若谷,雅量高致,气度恢弘,实乃“君子坦荡荡”也!
祥龙是谦谦君子,却也是性情中人,炽烈的情感渗透着调皮。回国后他曾经痴迷地阅读金庸的小说,以至于废寝忘食。他的夫人德嘉曾经说,一天她上班,出门时看见祥龙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书。下班回到家里,发现祥龙还保持同一姿势,近前一看才发现,祥龙在看金庸小说。他都没有发现德嘉回来了。德嘉无奈指责祥龙“不务正业”。
用现象学的眼光看待事物,几乎成为祥龙的性格。在青浦古典书院的一次座谈会上,祥龙表示自己特别看重的就是《红楼梦》里面表现的痴情。《红楼梦》一开篇就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然后又把宝玉说成是一个痴情的人。痴情不是情欲,它恰恰是情在空本身带有的那个色,是发生和运作在空中的那种情。所以这个情是痴情,它完全痴情于情本身。从现象学上讲,就是说,它把那种非对象化的情写得活灵活现,又写到对象化的世界中来了。所以有了宝玉、黛玉和一众所谓的痴情者,写得那么美、那么绝。祥龙的现象学解读蛮有味道。
上个世纪末上映《雍正王朝》。德嘉有一天给丽燕打电话说,在看这部电视剧,并告诉丽燕,祥龙说,你们俩也一定在看,而且知道,你们一定对它持反对意见。丽燕回复说:一流的导演,一流的演员,一流的音乐、一流的演唱,不敢恭维的末流理念。电话那边随即传来祥龙爽朗的笑声:我没说错吧!
一次与祥龙夫妇和王树人老师小聚。席间,祥龙兴致勃勃地大谈辜鸿铭,对辜鸿铭所持“中国文化才是拯救世界的灵丹”的理念大加赞赏。看着祥龙那兴奋而执着的表情,丽燕不由地促狭一笑,转问德嘉,知道你家祥龙喜欢辜鸿铭什么吗?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答案。丽燕说:他喜欢辜鸿铭的茶壶茶碗说!祥龙阳光灿烂地开怀大笑。
落笔之际,老友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回味起来,心里仍旧暖暖的。虽然老友深知向死而生的人生哲理,坦然面对死亡,但终归还是走得太急了点儿。好友离去,真是一种难言的痛!
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祥龙,你做到了!
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祥龙,你当得起!
(作者尚新建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杜丽燕为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来源|《北京大学校报》第1611期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