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嘉道时期词人郭麐著有《灵芬馆词》,被严迪昌先生称为“浙派殿军”。在郭麐的四百余首词中,题画词所占比例较高,颇有韵致。
一
题画词是题画文学的一种有韵之文。青木正儿在《题画文学及其发展》中指出中国的题画文学主要分为画赞、题画诗、题画记、画跋四类,并将题画词归入题画诗中。从文体上讲,词是一种独立的文体,题画词作为一种题画文学,它的产生与发展在时间上晚于题画诗,并有异于题画诗。
唐宋时期,题画诗随诗歌与绘画的繁盛应运而生。唐代题画诗以上官仪的《咏画障》、张九龄的《题画山水障》、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为著。及至宋代,“文家、诗家、词家,彬彬辈出,思想最为发达。故绘画一道,亦随之应运而兴,各极其能。欧阳永叔、梅圣俞、苏东坡、黄山谷,对于绘画,皆有题咏,皆能领略。司马君实、王介甫、朱考亭,在画史上皆有名。足见当时文人思想与绘画极相契合”(陈衡恪,《文人画之价值》)。可见当时文人不仅能诗能文,亦涉猎绘画,题画文学趋于自觉。同时,词这一文体在宋代大放异彩,客观上促进了题画词在题画诗基础上的再发展。主观上,由于出现诸如苏轼等诗文词书画皆精的文人,为画题词成为一种风尚。南宋后期,张炎等人的酬赠唱和开启了元代题画词的创作,元代不仅数量增多,其“非题画性质和功能空前强化和突出”。及至明清,特别是词在清代的中兴和进一步雅化,题画词前出现“词序”,成为清代题画词别之于其他时期的显著特征之一。
作为乾嘉时期“浙派词人”的代表,郭麐大量创作题画词。郭麐喜好书画,有文献记载他对潘昂霄所作《金石例》只取韩愈、柳宗元两家不满,兼取宋代洪适《隶释》及后人言论著述作《金石例补》,可略见其书画研究功力。
二
郭麐的题画词在《灵芬馆词》中占比最大,有些词作系“友朋牵率”之作,质量不尽如人意,但还是有不少优秀的题画词作,如《买陂塘·查丙塘补屋图》:
笑年年、涂泥束版,寓公真似粱燕。寻常不待秋风破,已是三重茅卷。空谷晚,尽带荔、披萝楚客工幽怨。阿稽阿段,等刈稻归来,水筒修了,商略手初断。
书生志,广厦胸中千万,漂摇先自难免。妻孥不怪床床漏,颇怪屋梁仰面。君不见,有碌碡、场边苫草新如翦。纸糊窗暖,坐曝背邻翁,驱鸡稚子,旭日照檐满。(《忏余绮语》卷一)
这首词写友人查奕照的生活。上阕起句用比喻道友人补屋之勤,从侧面反映友人生活的清苦。后虽继首句写清苦,但以“骚”“辩”暗喻友人作为文人的幽怨凄苦,比喻甚妙。下阕言书生胸怀之宽广,终不免被生活拮据所累。言语虽有哀愁,却不失一种气魄:旭日东升,阳光照亮家的每一处角落,一派乐观之象。郭麐家居吴江,后迁居嘉善,祖父辈皆为清贫自守之人。父亲过世时郭麐年二十,承担养家的重任,常年出游乞食,弟郭凤曾从商,增补家用。兄弟所居之所亦“数传家中落,老屋为邻租”,只好两次移家,靠朋友接济生活。这首题画词写的是友人的生活,实则暗含词人的自身际遇,有深沉而充溢希望的共鸣。
又如《百字令·阮云台阁学重葺曝书亭,命工摹竹垞图,自和竹垞元词二阙,余亦继声》:
鸳央湖上,记棹歌来往,扁舟曾泊。载酒江湖人在眼,渺渺微波难托。八万卷书,两三竿竹,闲想归田乐。百年如梦,暮云几叶零落。
当日雨里芭蕉,水中菡萏,位置烦斟酌。旧观顿还图画好,依约黄帘绿幕。词客有灵,先生应笑,此子宜丘壑。他时重到,炙笙须唤菱角。(《浮眉楼词》卷一)
“云台”为阮元之号。乾隆六十年(1795年),阮元奉旨调往杭州任浙江学政。嘉庆元年(1796年),郭麐至杭州。当年阮元欣赏曹秋厓《竹垞图》,令采岩摹写一幅,并重修曝书亭。待《竹垞图》摹成,阮元亲作《百字令》一词题图,郭麐唱和作此词。词中描摹画中“载酒江湖人”朱彝尊漂泊湖海的情景,尽显书生回肠荡气之势,同时也道出词人对朱氏的尊敬之情。词中有意气风发之语,读来潇洒流畅。
除了在题画词中融入自身际遇外,题画像中人物也写得惟妙惟肖,如《柳梢青·河东君小像》:
施粉施朱,幅巾阔里,雅合称儒(自注:柳亦号儒士)。白足逃禅,黄絁入道,老却尚书。
百年弹指须臾,更省识、春风画图。红豆花残,红羊劫小,恨满蘼芜。(《忏余绮语》卷一)
郭麐对柳如是这一女子的胆识颇为赞叹,但词中基调作暗色调处理,对时光流逝之感,对花容月貌最终付诸东流,都寄于一“恨”中。诸如此类的还有《蝶恋花·高竹筠小影》(《蘅梦词》卷二)、《卖花声·题思未酒醒听诗小照》(《忏余绮语》卷一)等,题画中人物小像,亦是一种寄托身世之感的方式。
当然,郭麐题画词不仅题画中人物,更有自题画像。在郭麐前,就有不少词人自题画像,如朱彝尊的《百字令·自题画像》、纳兰性德的《太常引·自题小照》等,郭麐也写下“银河隔得红墙住,生绡留得红颜驻。仰首问嫦娥,年年秋奈何?阑干十二曲,弱水三千绿。独自莫思量,思量人断肠。”(《菩萨蛮·自题小影》,《蘅梦词》卷一)此词缠绵悱恻,充满女子的娇柔,不免让人怀疑为题画中女子之词。《蘅梦词》为郭麐少年时期至三十岁之间所作,嘉庆八年(1803年)既已刊刻。内容大抵写少年的浪漫情怀,“为侧艳之辞,以花间为宗”,语言清新婉转,此自题画像词正是“少喜倚声,惟爱《花间集》”的温婉少年情愁词学理念的体现。如今所见郭麐像两幅,一是郭麐自画三十七岁小像,二是郭麐全身像。三十七岁小像的词人头戴草帽,左手捋帽带,笑容可掬。后有《灵芬馆主像赞》:“其目无人,其心无我。与世周旋,谓狂也可。规模背时,文亦宜然。不趋利禄之路,遂为他人所先。至其鉥心搯胃,咀宫含商,穿穴险固。穷极豪芒,与时贤而相较,似有一日之长。”张维屏认为此赞非郭凤所作,“实则频伽自作,频伽虽狂,然极近情,极服善”。其自作像赞与自题画像之词的温婉截然不同,词这一文体抒情方式与诗之差别,可见一斑。
三
浙派词人以朱彝尊为前期代表,厉鹗是中期宗匠,二人在题画词创作中皆有建树。及至殿军郭麐,与其交游的罗聘是“扬州八怪”之一,曾为其《鬼趣图》题诗。好友蒋仁、黄易、奚冈、陈鸿寿、陈豫钟、赵之琛乃列“西泠八家”,虽“西泠八家”以篆刻艺术为著,但绘画也精彩。屠倬、姚椿众友诗画皆工,盛大士诗词画皆通,有论画著作行世。在友朋的影响和自身对艺术的追求下,郭麐虽不多作画,也“间画竹石,别有天趣”,更难得的是“深得画理”,其“画论雅俗,不论巧拙。神气不清,虽雅亦俗。痕迹未化,虽巧亦拙”的论画之言被盛大士所称赏。“工诗者未必知画,能画者又未必工诗”,题画之工甚难,诗词与画相融更显不易。郭麐将与画理相关的手法自觉运用到词的创作中,并彰显于题画词中,可窥见浙派传承与个人学养的影响。
郭麐“写心”的词学观也尽数体现在题画词的创作中。从“少喜为侧艳之辞”,到中年忧患尠欢而“陶写阨塞,寄托清微”,而后意为学道,不再为词,可见郭麐对词的矛盾态度。但作为浙派内部成员,他对词派的发展多有微词。郭麐虽对朱彝尊有“本朝词人,以竹垞为至”等赞誉,然“倚声之学今莫盛于浙西,亦始衰于浙西”局面的出现,与朱、厉及后学为词“仿佛其音节,刻划其规模,浮游惝怳,貌若玄远”的态度和实践多有关系。因此,郭麐反其道而行之,认为“指事类物,读者晓然,知其性灵寄托所在”才是为词之根本,即“写心之所欲出,而取其性之所近”,不牵强附会,强调为词的主体性,这便是郭麐所提倡的“写心”、写性情。不仅为词需如此,为诗、为文亦如此:“夫诗者发于志而形于言者也。故有发愤而作,有不得已而后言,发愤与不得已者,不于其遇于其时,不于其身于其心,不于其词于其志”,“凡言之属出于心而书于手者,皆文也”。于是在郭麐的题画词中,个人际遇融入画中,化为充满性灵的题画之词。
(作者:鹿苗苗,系福建工程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