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与张元幹是两宋之际福建籍政治家、文学家的重要代表。两人的交游特别是在靖康之难之际的交游,是研究宋史、福建文学史和个体研究不可或缺的选题。
李纲与张元幹的交游之始源自陈瓘的引荐。陈瓘(1057-1124),南剑州沙县(今福建三明)人,字莹中,号了堂,亦号了翁,神宗元丰二年(1079)进士。因弹劾蔡京、蔡卞、曾布等人被罢免,后坐党籍除名。逝后谥忠肃。张元幹于宣和二年(1120)离开福建前往江西经南康(今江西星子县),拜谒陈瓘。两人一见如故,元幹逗留数月方才离开。他之所以山水之间寻幽觅景数月,一是元幹对“独奋孤忠”的陈瓘心向往之,可得见并受教于陈瓘。二是希望陈瓘能为元幹祖父张肩孟手书作跋,陈瓘跋曰:“为士而能尊其祖,为子而能干父之蛊,此可久之习也。词采灿然,足以有誉于世矣。”三是元幹虽踏上仕途时间不长,却意识到政治中心的权奸行为使宋王朝每况愈下,“心知天下将乱,阴访命世之贤”,希望通过拜访陈瓘等刚正忠烈之人,一同“商榷古今治乱成败”。
此次会面,另有一个重要收获,陈瓘向元幹推荐了李纲等名人贤士,嘱咐元幹与李纲结交。陈瓘与李纲是忘年之交,两人时常书信往来,陈瓘曾以李沆、王曾等名相的事业勉励李纲以天下为己任,完成宋朝的中兴事业。可见陈瓘对李纲非常欣赏,寄予厚望。当陈瓘见元幹亦有忠肝义胆和浩然正气之心,因此也对元幹颇为推重,希望元幹能与李纲相识并交游。
宣和六年(1124)春,张元幹自福建北上,过梁溪(今江苏无锡),拜访李纲。这是自陈瓘向元幹引荐李纲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李纲(1083-1140),字伯纪,号梁溪居士,邵武(今属福建)人。作为抗金名臣,他反对议和,多次上疏讨论复兴大事,虽短暂官至高位,终不被朝廷重用。李纲在与张元幹订交之前的宣和元年(1119),便因上疏言事而贬谪为监南剑州沙县税务。宣和三年(1121)李父过世,其在梁溪丁父忧。
宣和六年(1124)两人初次会面,李纲四十二岁,张元幹三十四岁,两人皆有文字记载。李纲诵读元幹“清新而不群”的诗文作品,倾听元幹“鲠亮而可喜”的谈论,对元幹刮目相看。而元幹早在江西便已耳闻李纲雄才大略,仰慕已久。二人一见如故,畅谈古今成败之事直至深夜。订交后元幹继续北上。四月,元幹书信李纲,希望李纲为元幹祖父肩孟手泽题跋,李纲应允作跋。
两人顺利会面并有相见恨晚之感,陈瓘的引荐是直接因素,作为了解李、张二人的引荐人,陈瓘自然意识到两人的相通之处。二是两人同为福建籍士子,在地域情感上更有亲近之处。三是据《芦川归来集》附录《宣政间名贤题跋》李纲跋中可知,李纲早年已与元幹之父张动有交游之谊,听闻元幹少年聪颖敏捷,然未曾谋面。这层关系,又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两人在为人处世、思想观念与政治主张的意气相投,他们的相见恨晚顺理成章。因而,李纲所言“士之难知久矣”,在那个知己难寻的年代,寻得元幹,也是人生一大畅事。
徽宗时,社会矛盾激化,外政方面节节退让,北宋进入了内忧外患之际。宣和七年(1125),女真灭辽后,将目标转向日趋衰落的北宋。北宋朝廷上至徽宗,下至百官,不知危险将至。当年十月,金人兵分两路由太原和南京进攻包抄汴京,宋朝未作防御工事,节节败绩。形势危急之际,徽宗欲出逃襄汉避难,给事中吴敏向徽宗推荐太常少卿李纲,重用他固守京师。
靖康元年(1126)正月,金兵围攻汴京。钦宗任命尚书右丞兼知枢密院事李纲为东京留守、亲征行营使抗金。张元幹立即从陈留奔赴汴京,入李纲幕府任其属官,辅佐李纲抵御外敌。
在李纲指挥的汴京保卫战中,众将士与敌军日夜兼战。残酷的战争场面,我们只能从经历那几场京师保卫战的诗人作品中略知一二。由于军情紧张,元幹陪同李纲几乎夜不能寐,每餐也时常食用几口便停止饭食,继续指挥战争。正月初九,檄文又传报军情紧急,李纲与元幹等属官全部登城督战。将士们或以手炮檑木击敌,或以神臂弓远射,或以床子弩座炮攻击。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金兵或乘舟溺亡,或登梯坠亡,抑或被石块击中而倒,伤亡也十分惨重,金兵不敢继续攻城。
李纲、张元幹等主张应战、共同患难抵御金敌、反对议和的豪杰之士的出现,是符合当时环境走向、符合民心所向的。因此,当守城官员蔡懋禁止将士使用弓箭和石块攻打金兵时,“将士积愤”,直到复用李纲“下令能杀敌者厚赏”,率众将士奋勇抵御,死守京师,金人引兵北去,京师解围。
金人攻城未能得逞,退而议和,等待时机卷土重来。北宋君臣愿意停战,同意金人议和条件。然而,宋金议和的内容中有很多不能为有识之士接受。因此,对于金人开出的议和条件,李纲与张元幹等人坚决反对,钦宗并未采纳,坐失良机。因此即使金兵退师解汴京之围,却无法令李纲、张元幹等人笑逐颜开,元幹在《丙午春京城围解口号》诗中写道:
戎马来何速,春壕绿自深。要知龙虎踞,不受犬羊侵。九庙安全日,三军死守心。倘为襄汉幸,良复见于今。
这首诗反映了靖康元年(1126)普通士子对北宋遭遇国难的复杂心态,其中有爱有憎。爱的是面对金兵入侵的来势汹汹,李纲等人与三军将士死守抗战的英雄壮举,国家免于遭辱。憎的是“犬羊”金人入侵家园的行径,还有对朝廷投降派的辛辣讽刺。当三军将士浴血奋战时,宰相白时中惧怕敌寇,主张钦宗放弃汴京,出逃襄、邓。元幹在诗中明确表达了爱憎情感,对于汴京保卫战的胜利洋溢着喜悦的豪情,对于朝廷惧怕敌寇的行径充满了讽刺之情。所以,李纲诸人用诗笔表现金人入侵之事,深刻地反映了当时重大的历史事件。
张元幹协助李纲抗击外敌后,受到权臣的注意。京师保卫战后,少宰吴敏奏请宋钦宗置司辟属,以此讨论祖宗旧法,革除朝廷弊病之政。太宰徐处仁推荐张元幹为详议司兵房检讨官,同时被荐的还有舅父向子湮、吕本中、江端友等故交旧友。然言官认为机构本身设置并不合理,所以并未开局讨论。因此,张元幹在这个任职上并无建树。
而李纲在京师保卫战中的英勇表现却使他成为君臣的眼中钉。靖康元年(1126)二月,朝廷罢去李纲尚书右丞和亲征行营史的职位,同时废除行营使司,意欲治罪李纲以谢敌。朝廷对李纲的处理,引起民众的强烈不满。曾上书斩杀蔡京等六贼的太学生陈东听闻后,率诸生伏于宣德门下,上书陈言朝廷听取民意,近贤臣而斥贼属。民众的陈情,使钦宗与主和派对李纲更加忌惮。六月,李纲被排挤出朝廷为河北河东路宣抚使。对此,《宋史》道:“以李纲为贤,使得毕力殚虑于靖康、建炎间,莫或扰之,二帝何至于北行,而宋岂为南渡之偏安哉?”史书认为若朝廷任贤任能,凭借李纲诸人贤能,北宋何以灭国。
张元幹在与李纲等人的交游中,出于对家国的热爱而走上一条抗战到底的道路。他在《陇头泉》词中道:
少年时,壮怀谁与重论? 视文章、真成小技,要知吾道称尊。奏公车、治安秘计,乐油幕、谈笑从军。百镒黄金,一双白璧,坐看同辈上青云。事大谬,转头流落,徒走出修门。三十载,黄粱未熟,沧海扬尘。
念向来、浩歌独往,故园松菊犹存。送飞鸿、五弦寓目,望爽气、西山忘言。整顿乾坤,廓清宇宙,男儿此志会须伸。更有几、渭川垂钓,投老策奇勋。天难问,何妨袖手,且作闲人。
少年时期憧憬的从军立功变为现实,是多么值得他骄傲的过往! 莫说文人对月吟诗,对花垂泪,文人也期待在山河飘摇中为国家、民族作一番事业。可现实给予他沉重的打击,“整顿乾坤”的理想终究化为泡影。
李纲在朝局的变迁也左右着元幹的人生轨迹。靖康元年(1126)九月,金人攻陷太原府。太原的沦陷对于主战派来说,在朝局中的处境十分不利,主和派趁机排挤主战派,他们疯狂地对李纲及其支持者进行污蔑。李纲先罢河北河东路宣抚使,以观文殿学士知扬州。后以李纲“专主战议,丧师费财”为由,使他罢知扬州落职提举洞霄宫。
李纲被贬,并非仅有他一人的落职,伴随着的是一群人遭受牵连,支持李纲抗战主张的如张元幹、张焘等,为李纲说情的如刘珏等,与李纲同日遭贬共计七人。元幹对“罪放丙午末”莫须有的“罪名”表达了自己对朝廷和权奸误国的不满,以及对国家民族前途的担忧。即使自己因李纲被罢遭受牵连,却仍为李纲鸣不平,后来葛胜仲在《次韵张仲宗元幹绝粮五绝》其五中言“中台宏讲裨初政,学省雄文畏后生”,以此盛赞元幹对当时时局的正确认识、坚定信念和对挚友的支持。
靖康元年(1126),对于李纲和元幹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这一年,面对外敌入侵,他们毫不畏惧,在前线与金兵浴血奋战;这一年,面对朝廷对主战人士的排挤,他们迎难而上,无愧于家国和自己的真心;这一年,汴京沦陷,北宋宣布灭亡。虽然二人在靖康元年之后被贬蹉跎其间,但两人绽放的人格光芒载于史书,被后人永记于心。
(作者为福建理工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