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贡夏克:背信弃义的教授:小说中的学界骗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16 次 更新时间:2008-09-01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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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贡夏克  

(吴万伟 译)

《幸运的吉姆》金斯莱·艾米斯 Lucky Jim Kingsley Amis Middlesex, England: Penguin Books,1954 251 pp., $2.95 pb

《大学图画》伦德尔·嘉雷尔 Pictures from an Institution Randall Jarrell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2 277 pp., $7.95 pb

《微型世界》大卫·洛奇 Small World David Lodge London: Penguin Books, 1984 339 pp., $14 pb

《校园林荫路》玛丽·麦卡锡 The Groves of Academe Mary McCarthy New York: Harvest/HBJ Books, 1951 302 pp., $12.95 pb.

《配角》理查德·鲁素 Straight Man Richard Russo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7 391 pp., $25 hc

《穆尔大学》简·斯迈利 Moo Jane Smiley New York: Ivy Books, 1995 437 pp., $7.99 pb

《大师》C.P.斯诺The Masters C.P. Snow Middlesex, England: Penguin Books, 1951312 pp., $8 pb

《斯董纳》约翰·威廉斯Stoner John Williams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65278 pp., $9.95 hc.

1970年代我在法萨尔大学(Vassar College)上学的时候,父亲有一次来接我回家过暑假。离开之前,我得先交一篇关于《旧约全书》的论文作业。所以父亲和我穿过法萨尔田园风光的校园,来到高大榆树和橡树掩映下的传统高塔尖顶的楼房中的教授办公室。我们发现他斜靠在舒适的皮座椅上嘴里叼着烟斗在看书。房间的四周堆满了书,身边的办公桌上有个木盒子,里面堆着其他学生的论文,我把作业放在这摞本子上。教授和蔼可亲,微微点头,我们就离去了。

我们从办公室出来后,父亲非常兴奋,一再说“这才是理想的生活。”到这时候,父亲在纽约市公立初中教社会学已经20年。70年代后期前,纽约市及其学校都非常混乱,学生们叫我父亲“秃子”,把他的书从窗户扔出去,有的学生在厕所吸大麻,在校园里欺负懦弱的同学。难怪父亲看到教授的生活简直看作是神仙日子。我也拥有和他一样的热情,由于在羡慕思想生活的家庭中长大,我一直相信大学老师的生活特别高尚,是一种受到特别庇护的生活,主要时间用来探索伟大的真理(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交往的人都是同样自在逍遥、沉思默想的学问家。学术界的生活是一种宗教般的使命,博士学位不仅是对取得杰出学术成果的认可,而且对其天才的承认。

我的许多美国同胞也认为大学是远离现实世界的田园诗般的象牙塔。人们听说我是教授往往都很羡慕,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虽然教授职业让我成为被人嘲笑的“心不在焉”或者“无所事事”的靶子,但是在嘲弄挖苦的背后总可以发现羡慕的蛛丝马迹。

但是,已经在学术界度过大半辈子人到中年的我发现自己在反思从前法萨尔教授的故事,怀疑他的生活可能不像我当时看到的那样惬意。比如,难道他能逃脱与竞争激烈的同事相处吗?能避免“发表还是消失”的压力吗?能摆脱迟钝僵化的管理者、缺乏兴趣和主动性的学生吗?我现在相信把学术界当作“象牙塔”的观念没有反映当今大学的现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个神话,表现出来的是普通美国人普遍存在的沮丧和挫折感。当然,如果我年轻的时候看过本文将要讨论的那些小说的话,(所有作者都在大学工作过至少一段时间),我本来可以避免对高等教育抱有的乌托邦幻想。

本期《蒙大纳教授》(The Montana Professor)特刊专门讨论“学术责任”问题。1987年,美国大学教授协会发表了“职业道德守则”,其中列举了下面五条职业道德标准:

1)教授对本学科的首要责任是探索和表达看到的真理。

2)作为老师,教授鼓励学生自由探索知识,尽一切可能培养其诚实搞学术的习惯。

3)作为同事,教授有学术共同体一个成员应尽的义务,不歧视或者骚扰同事,在学术讨论和批评时表现出对他人意见的尊重,同时有院系管理方面的相应责任。

4)作为学术机构的成员,教授首先要努力成为合格的教师和学者。

5)作为从事依靠自由保证职业健康和完整的公民,教授有特别的义务促进自由探索条件的形成。《狂热与学术自由》(Zealotry and Academic Freedom)Neil Hamilton, Appendix C, 386-387)

人类历史上有没有一所大学达到了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AUP)的理想呢?本文探讨的学界小说表明根本没有。相反,它们刻画了学界骗子和无赖的群像,这些人的行为表现形形色色,许多都与职业道德标准背道而驰。小说还暗示如果学界理想褪色的话,这些骗子应该承担主要责任。教授为什么有如此不堪的表现呢?难道大学体制促成、鼓励甚至奖励了欺骗行为呢?欺骗行为对学术界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公众对学术界的态度?有没有解决办法呢?从整体上看,这些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参考答案。

第二章

小说中描述的学界骗子的类型之一是专业投机分子。应当说通过诚实的努力获得事业上的进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专业投机分子往往是不惜采取任何手段,以“无私投入学术研究”为幌子爬上学术界高位。他们口口声声说蔑视那些追名逐利之徒,可他们和这些人是一丘之貉,不过更虚伪罢了。投机者驳斥修养高、学位高的人道德水平也高的常识,因为专业投机者使用学问和智慧的方式是见不得人的。对照教授职业道德规范,应该谴责他们不能“诚实搞学术”,“歧视和骚扰同事”,藐视“作为学术共同体成员的义务。”

而且,专业投机分子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易尔·拉萨姆(Earl Latham)在1959年发表的讨论《大学图画》、《校园林荫路》、《大师》等小说的文章“校园管理化”中说“从小说中获得证据并不困难,大学生活的完整剧本几乎全部集中在聘用、提升、教授职位评审和遴选校长问题上。这里,人性的弱点体现在各色人物对地位、声望、金钱的焦虑和为获得或者保持物质和精神好处而采用的形形色色、拐弯抹角的策略。(公共管理评论,1959冬,第54页)

专业投机者在玛丽·麦卡锡的《校园林荫路》中被辛辣地刻画出来。小说的主人公亨利·玛尔克西(Henry Mulcahy)在一个进步思想的小型文科大学乔斯林学院(Jocelyn College)担任文学教授,非常高傲。当玛尔克西从乔斯林校长处得知他的聘任合同可能不再续签后,他马上开始了保卫工作的阴谋活动。首先,他把自己被校方解雇的消息透露给学生,希望引发学生的抗议。教授试图动用学生的力量来为自己利益服务是不负责任的,虽然对教授来说诱惑确实很大,因为教授和学生关系的本质决定了有些学生对老师的崇拜,而且因为所有的学生都有动机来讨好老师以便获得好成绩。

接着,玛尔克西对一年轻朋友和同事撒谎说他的妻子病情危急,丈夫被解雇的消息肯定让她受不了,这种恳求肯定打动年轻同事善良的心。该女同事是俄罗斯移民,玛尔克西利用了她对美国机构缺乏了解这个有利条件。最后,玛尔克西假装自己是美国共产党的党员,这个阴谋尤其巧妙。进步思想的文科大学校长肯定是个坚定的自由主义者,发表过传单抗议麦卡锡(Joseph McCarthy)在大学校园中强迫教授们签署忠诚宣誓,把左翼知识分子列入黑名单的反共大搜捕活动。因此,如果玛尔克西能够说服同事他是因为同情共产党被解雇的,他就能够让校长感到尴尬从而改变主意。玛尔克西的阴谋是个绝妙的例子显示教授能够利用大学对学术和政治自由的可敬承诺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人文学院的老师都同意解雇玛尔克西是不公平的。(虽然好像没有人对他的教学了解多少),除了系主任指出玛尔克西上课不负责任,提交学生成绩晚,学生找不到他,在院系委员会中为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不休。虽然系主任反对,系里还是派一组代表面见校长。校长虽然指出玛尔克西从来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有长期合同,但仍然同意重新聘任他。表面上看,不是因为校长改变了对玛尔克西的看法而是因为院系普遍挽留的压力。

这个决定证明是个灾难。因为玛尔克西仍然是个糟糕的老师和马基雅维利式的同事。校长认识到这个教授必须离开,但是作为重新聘用他的人,他觉得自己的手被绑住了。所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校长决定辞职,希望继任者把玛尔克西赶走。但是在小说的末尾,这个卑鄙的教授仍然稳如泰山。《校园林荫路》描述了为了保住工作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当然除了认真工作外)的不良教授,和过分懦弱、无法做出果断决定的不良管理者。

C.P.斯诺的乏味小说《大师》描述的是英国一名牌大学校长突然去世后多人竞逐校长宝座的故事。主要的专业投机者是年轻化学教授麦克斯·南丁格尔(Max Nightingale),他支持没有竞争力的候选人,希望这个人当选后能回报南丁格尔表现出的忠诚,运用自己在科学界的影响力让他这个二流教授当选皇家科学院院士。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南丁格尔乐于采用任何下流手段。比如,他写匿名传单,用污言秽语攻击普遍被看好的候选人的妻子是泼妇,根本不适合当校长夫人。

尽管斯诺曾当过一段时间大学老师,可他的一生大部分从事政治活动,担任过白厅工党政府的多个职务。莱昂纳尔·特里灵(Lionel Trilling)曾经指出斯诺在《大师》中把学术界和政界进行类比。斯诺反对大学远离现实世界的观点,认为学界和政界一样肮脏,不道德的人故意违反个人和专业必要界限,善于用性格谋杀的形式战胜对手。

诗人和文学批评家伦德尔·嘉雷尔唯一的小说《大学图画》让人非常恼火的是没有任何情节,(像《校园林荫路》一样是对进步文科大学的讽刺)。里面的专业投机者是著名小说家杰特鲁德·约翰逊(Gertrude Johnson),她曾在本顿女子学院(Benton College)访学一年。期间除了艺术,她什么都不管,花费在本顿的几乎所有时间(除了几个小时有限的教学任务外)创作真人真事的小说(roman à clef)公然挖苦和讽刺慷慨给予她这个闲职的大学。

因为她在年底就要离开了,加上她总是把自己看作作家而不是学者,约翰逊根本不觉得对学界有什么义务。1950年小说创作的时候,著名作家如嘉雷尔本人不断从一个大学跳到另一个大学任教比现在普遍多了,提供短暂聘期的大学很难让作家形成忠诚和归属感。现在大学预算紧张的时代,访问教授职位很难搞到,所以杰特鲁德·约翰逊代表的这种投机者类型基本绝迹了。

第三章

比较接近现在的学术投机者出现在大卫·洛奇的滑稽小说《微型世界》。它模仿了主要由名牌大学的那些自命不凡的英语教授组成的大杂烩,这些学校组织一个又一个奢华的国际文学研讨会让教授们周游世界,吃好、喝好、到风景点玩好。他们发表一些用时髦文学理论术语堆砌起来的晦涩难解的论文,而巨额的花费要么由会议组织者承担要么由各自学校报销。这是寻欢作乐的天堂。

学界投机主义来自全球最著名的教授激烈竞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主席的次要情节。一流的主人慷慨解囊尽情招待,对客人没有任何要求,除了让他们围坐在一起进行高深的思考。但是在主席被正式宣布之前,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已经急不可耐要采取动作了。

比如,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戴黑手套的德国教授傲慢的西格弗雷德·特皮茨(Siegfried von Turpitz)在阿姆斯特丹宣读了一篇论文。论文是他从一个不知名的爱尔兰年轻教授那儿剽窃的,他曾经审阅那位教授的出版商寄来的书稿。当碰巧出席会议的爱尔兰人在讨论阶段注意到抄袭问题后,说话很快的美国解构主义者莫里斯·扎普(Morris Zapp)马上表态支持受害者。不过,主要是因为扎普急于搞臭竞争对手特皮茨的名声。

与此同时,牛津大学著名的传统主义者鲁雅德·帕金森(Rudyard Parkinson)猛烈攻击扎普最近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发表的文学理论著作,目的是推动自己竞争主席的势头。当扎普阅读了帕金森的评论后,他修改了一份没有宣读的会议论文,往里面添加了对这个英国人的令人难堪的攻击。最后,这几个候选人都没有如愿获奖,因为被挑选出来担任召集人的教授亚瑟·金费舍尔(Arthur Kingfisher),文学批评界国际著名的老前辈决定把自己的帽子扔到圈子里。即使这个老朽的学者多年都没有发表过任何东西了,金费舍尔金的著名声望确保了他获得胜利。

在《微型世界》中,学术界的人物不断地违反美国教授协会中学者的首要责任是探索和表达看到的真理的职业道德。相反,学术成为达到个人目标的手段:提升自己事业,打击学术对手,捞取让人艳羡的大奖。真理与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关系。当然,如果目标只是往前走,肯定最优先的选择就是附和最前沿的文学术语,而不是说实际上相信的东西。这个情形形成团体心态,反对学术自由应该激励出来的独立思考。

尽管洛奇从来没有直接说出来,《微型世界》表明学界考虑不周的奖励体制应该为糟糕的状况负责。为了发表、避免消失,尤其年轻学者感到相当大压力,他们要在尽可能深奥的会议上发表尽可能多晦涩的论文,希望看似高深的学问引起参加会议的高深刊物编辑的注意。在这种过剩的市场里很难有创新,所以导致像特皮茨一样的学术明星也抄袭不知名的年轻讲师的观点。当然,如果教授们忙不迭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他们的教学和服务等都受到影响。通过描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席,洛奇揭露和嘲讽了学术奖励的空虚。难道这没有任何责任的主席职务不是最终的专业奖励吗?

第四章

简·斯迈利的畅销书,多情节小说《穆尔大学》的背景是在中西部一个规模巨大的州立大学穆尔大学(Moo U)。其中最典型的专业投机者是莱昂纳尔·吉福特博士(Dr. Lionel Gift),一个文雅的、待遇丰厚的经济学教授,世界著名的自由资本主义倡导者。吉福特用明显带有宗教色彩的语言宣传自由市场意识形态,“他的第一个原则是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有难以满足的消费欲望,难怪人人都渴望的东西是商品,因为商品(goods)是好东西(good)。在这个欲望方面,所有人都在复制上帝的例子,因为上帝在创造万物时就十分慷慨。”(31)吉福特给波多黎各政府当财务顾问,提交了绝密报告敦促在西半球最后一片云雾笼罩的原始森林里进行金矿开采。金子将被一个爱交际的得克萨斯亿万富翁拥有的分公司开采,此人给穆尔大学巨额捐款以换取接近该大学的机会。

该大学容易接受得克萨斯当局的观点是因为该州共和党州长大幅度削减了大学的预算,坚持认定这个削减是合理的,因为“用州政府的钱支持巨大的,全国知名的大学就等于在自己的床上养了一窝毒蛇。”(19)最后,吉福特的报告被院长的中年秘书泄露给公众了,这个秘书像世界各地的秘书一样,比校园内的任何别人都有更多的内部消息。很快,故事刊登在《纽约时报》上,而吉福特的学院对手,顽固不化的马克思主义者和历史文化系主任,发动了60年代模式的校园抗议运动。

这些风波让吉福特收回自己的推荐意见,虽然公众的喧嚣似乎没有让他困扰,或者延缓他坚定不移的贪婪和自我拔高。《穆尔大学》的情节显示专业投机分子既有左派也有右派,尤其是在让人怀疑的企业界道德信念占统治地位的经济系、管理系、和工程系。尤其是在州政府削减对公共教育资助的时刻,像吉福特教授这种敦促大学和企业合作的建议,对许多为资金缺乏感到头疼的大学管理者来说,当然非常有吸引力。但是《穆尔大学》质问如果允许公司捐款者发挥对大学事务越来越大的控制权,大学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该小说暗示代价非常高昂,这对于大学来说是不公正的。和其他小说不一样,《穆尔大学》显示大学的不负责任还威胁了“现实世界”,造成全球环境破坏的灾难性后果。

第五章

这些小说还表明,许多教授拥有的另外一种不负责任的特征是对制造阴谋的强烈偏好。不管是专业投机者还是不那么明显的同事都有一种便执狂信念,认为个人受到模糊不清的庞大黑暗力量的威胁。制造阴谋是人性普遍特征或许来自这样的事实:生活中有太多东西不受自己控制。但是大学教授好像把这个幻觉推向极端,或许因为教授们一方面想象力异常丰富,另一方面,从社会角度看他们被边缘化了(至少在美国如此),两者的结合非常有害。难怪,制造阴谋的教授表现出严重缺乏同事关系的信任,他们常常私下里(甚至公开场合)为自己开脱,想象自己的行为是根源于崇高的动机。他们违反美国大学教授协会的职业道德规范,就像唐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歧视和骚扰同事”,同时相信他们是在战胜吃人妖魔。

学术界的制造阴谋充斥在这些不管是新的还是老的小说中。《校园林荫路》中亨利·玛尔克西的症状形式最终和他保持工作饭碗的运作分开,成为疯狂追求的目标本身。这点可以很清楚地从他的朋友和同事对他作为乔伊斯研究专家地位的自我评价中发现。“我觉得亨利疯了,他晚上来找我谈话,一直不停说呀说的。他有一个围绕着乔伊斯的幻觉体制。他谈到乔伊斯作为牧师的生平,谈到著作,启示,激情。他相信自己因为传播福音正在成为被折磨的对象。他坚持说这才是他所有麻烦的根源。剩余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圣经(pseudepigraphal):这是他自己的术语。他说,他遭到乔伊斯敌人的憎恨,这些敌人占据了整个学术界,除了也憎恨他的另外一个乔伊斯专家外,因为他们实际上是伪装起来的乔伊斯的敌人。”(210-211)

玛尔克西这种学界阴谋制造者或许是在进行激烈的便执狂的思想战争,因为他们疯狂地否认自己怀疑失去影响力,正在被边缘化,唠叨不休。正如亨利·基辛格曾经说过的,学术界争吵不休的喧闹常常与实际上受到威胁成反比。

症状严重的学界阴谋制造者在理查德·鲁素的《配角》中有很多。小说的叙述者是小亨利·丹佛克斯(Henry Devereaux Jr.),是位于夕阳产业的小镇的三流州立大学的英语教授,一个人到中年、精疲力竭、天生傲慢的人。他被英语系的同事选为临时系主任,只是因为人们觉得不幸的丹佛克斯在这个位置上将一事无成。不过同事们相信作为系主任他将悄悄与学校的预算削减主管会面,普遍认为他已经制定了学校应该解雇的英语系人员名单,以应对面临的财务危机。部分根据这些错误的想法,系里的每个人都至少向学校当局写了举报信。比如,有个同事提出控告,说丹佛克斯已经推荐候选人名单,要寻找一个诗人学者担任英语教授的岗位,因为这个同事本人是个诗人,这个举措显然威胁到她的势力范围。教授们这种对琐屑的告状爱好和学术界制造阴谋有关,因为如果教授相信同事或者管理者要对付他们,诉讼就是体制内获得批准的反应。对同事们热衷制造阴谋的做法,丹佛克斯宽宏大量地说教授们“陶醉于便执狂幻想就和狗喜欢舔自己的睾丸差不多。”(204)

恶心的学校政治显示不负责任的教授藐视教授协会所呼吁的同事信任的职业规范。该小说最好地显示了学校政治的激烈常常起源于教授的神经质。与其他的小说不同,下一本小说不是喜剧而是悲剧。约翰·威廉斯的《斯董纳》的主人公威廉·斯董纳(William Stoner)出生于19世纪末期贫苦农民家庭,长大后,他的父亲建议他考家乡附近的密苏里大学农学院,以便学习一些未来可能帮助家庭农场发展的方法。但是在密苏里大学,斯董纳爱上了文学,把专业调整为英语,最后成为大学的英语教授。不幸的是,他的第一次浪漫的恋爱让他娶了一个娇纵蛮横,性欲冷淡的女人。

有个学期,斯董纳的研究生讨论课接受了一个跛腿的学生,这学生是他的同事驼背的豪里斯·罗克斯(Hollis Lomax)指导的。斯董纳发现该生作弊后,没有让他及格。后来,按学校规定,斯董纳必须在一个委员会面前重新考察这个学生,以便决定他是否合适继续攻读博士课程。罗克斯也是委员会成员之一,他提出的论文问题,这个年轻人回答得非常流畅熟练,但斯董纳很快认识到这个学生的文章,从内容到风格完全是模仿罗克斯的。斯董纳几个问题下来就非常清楚表明这个学生除了知道论文标题外一无所知。

最后,这个学生通过了答辩(虽然斯董纳反对),但是罗克斯对同事揭露自己徒弟弄虚作假愤怒不已。不久罗克斯当选为英语系主任,他运用行政权力很快让斯董纳的生活成为地狱。专门让他担任一年级的课程,并且把课程安排在每天每周都有。不过,斯董纳从罗克斯穿小鞋报复的沮丧中摆脱了,因为他爱上了聪明友好的同事,一个从前的学生,现在被学校聘用当英语老师。但是绯闻迅速在喜欢打听别人闲事的保守团体中流传开了。罗克斯抓住机会进一步攻击对手。但是他不是直接攻击斯董纳,而是告诉学院由于出现绯闻,系主任被迫要解雇这个老师。不过罗克斯说他感到非常遗憾,主要原因是不愿意让当事人面临不可避免的“社区道德法庭”的审判。那样的话,斯董纳认为和妻子离婚就是不可避免了。(尤其是他们夫妇还有一个女儿)。斯董纳倒霉的情人被迫离开这个学校,以后他再也没有看到过她。总而言之,斯董纳的系主任故意毁掉了他的整个生活。

这个故事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学校政治的残酷性,如果处理不当将造成悲剧的严重后果。当然,我们不清楚为什么斯董纳消极地听任罗克斯折磨而不反抗,不控告,不采取其他措施。威廉斯的唯一解释是斯董纳的性格有缺陷。而且威廉斯从来没有解释为什么罗克斯对自己无耻的学生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在和斯董纳对话的时候,院长曾问他“我在想你和罗克斯是否有些不愉快”,斯董纳回答说“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172)

斯董纳的话好像排除了可能让读者感到合理的一个解释:未婚的罗克斯和他的学生是同性恋情人。或许学生和老师相互喜欢是因为他们都是残疾人。或者罗克斯因为这个讨好的学生愿意把自己变成老师的克隆人而感动。不管怎么样,这个小说暗示了某些教授和学生亲密关系的黑暗面,有可能是非常丑恶的。当然,该小说还暗示大学和多数社会机构里一样,坚持原则的人常常最倒霉。如果斯董纳简单地让不合格的学生轻松过关,他就不会遭到系主任无休止地打击报复。

最后,在罗克斯身上,我们看到一个不负责任的管理者,他比《校园林荫路》中的没骨气的校长更应受到谴责。《斯董纳》暗示解决系主任滥用职权的方法在于警惕性、预防性的管理。相反,在小说中,院长已经看到罗克斯在大学考试时对斯董纳大叫大嚷,仍然任命他当系主任。在罗克斯不断打击报复斯董纳时,院长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正如麦卡锡的小说显示的,行政管理部门的懦弱怂恿了系主任的滥权。

第六章

什么造成了学术界同事信任的缺乏呢?在企业界,“团队”模式越来越流行。但是在学术界,整个体制让教授们成为独来独往的狼。在他们的教育训练中,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单独完成的,自己阅读,自己写作。一旦成为教授更不需要别人指导了,即使在他们当年轻老师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得到多少关照。基本上来说,教授们是在自己私有的研究领域中活动。教授们不上课时往往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或者备课。我猜想那些被教授岗位吸引而当高校老师的人多数是隐居修士,他们渴望找没有雇主在旁边监督、不需要与同事组成团队的工作。对于许多教授来说,他们的隐居性特征或许起源于童年时代,那时候他们就花费很多时间独处,一个人看书。

在这种特殊需要才有同事交流的情况下,摩擦常常出现不是让人惊讶吗?孤独的狼能合群吗?《配角》最后的结尾是非常好的例子(象征)说明教授们不能与同事合作。在一次教授们参加的联欢会上,很多客人拥挤在小房间里,出不去了。“显然,唯一的方法是所有人都后退一步好让门能打开。这时候连一帮管道工、或泥水匠、或扒手、或猩猩都能想出办法来,可不幸的是,挤在房间里的是一帮教授,他们就是搞不明白怎么出来。”(391)

学界骗子的另外一个例子是拥有教授职位的死木头。那些拥有终身教授职位的人使用已经发黄的陈旧讲义一年又一年自命不凡地重复老掉牙的内容。他们不再发表任何文章,因为不用担心消失的危险了。他们不了解学科的最新发展,不参加课外院系活动,比如委员会的活动,下课后学生根本找不到他们,坚决反对院系可能打破现状的任何改革。因此,除了别的罪恶以外,获得教授资格的死木头至少违反美国教授协会“教授接受院系管理方面的相应责任”的职业道德。给予终身教授资格本来是要保护学术自由的,但是意料之外的后果是造就了占据教授岗位的死木头。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强力推行教授后评审制度,但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在很多大学都没有实施。正如前文提到的,教授们在年轻的时候就很少得到监督,一旦当了教授,就更没有人监督了。

正如迈克尔·刘易斯(Michael Lewis)在《中毒的常春藤:高等教育的七宗罪及其他》(Poisoning the Ivy: The Seven Deadly Sins and Other Vices of Higher Education)中指出的,等到新获得博士学位的人找到第一份工作时,他们已经完全意识到学界的潜规则,那就是别打听(或者假装无视)同事在做什么。对于同事的努力或不努力的主动关心不可避免地被看作缺乏专业修养,甚至是对受到最激烈维护的职业保护的学术自由的侵犯。(7)结果,除非获得终身教职的教授手拿机关枪冲进学生会,否则他就不用担心被解雇。刘易斯接着说“你不喜欢这样的工作吗?不管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不担心被解雇,即便你工作的一半时间都旷工,即便你连续多年不能完成聘用你的岗位所要求的著作,仍然不担心丢了饭碗。(48)

金斯莱·艾米斯的著名小说《幸运的吉姆》里有一个终身教授死木头的典型人物,衰老的威尔弛教授。威尔弛是小说中英国一地方大学历史系的主任,是最糟糕的一种死木头,因为有影响力。他对小说的主人公年轻的,永远玩世不恭的历史老师吉姆(Jim Dixon)滥施威力。吉姆试图询问他一年的合同到底能不能续签时,心不在焉的威尔弛连续几次不能完整讲话,这个习惯特别让吉姆感到窝火。

而且,在他一阵阵短暂清醒的时刻,威尔弛毫不留情地欺负吉姆。比如威尔弛强迫吉姆做全校性公开课,关于吉姆不喜欢的题目“古老英格兰快乐”(Merry Old England),上年纪的教授对中世纪概念特别感兴趣。就在讲课的那天,威尔弛还迫使吉姆花费整整一个下午在图书馆辛辛苦苦搜寻威尔弛讲课用的材料。滥用权力对年轻同事吆来喝去如果不算不端行为,那算什么呢?在系主任强加给他这个任务后,吉姆生气地看着老教授试图从旋转的门中走错方向。

第七章

我想说的学界最后一个不端行为的例子是这些小说中漫不经心地表现出来的情况,好像作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那就是教授们对教学的马虎。因为小说中的人物更多集中在学术研究上而不是学生身上(意料之中的是,学术职称的晋升主要是根据科研水平的)。在大学的公共关系宣传中,肯定毫无例外地夸耀教学是它们的首要责任,但是从这些小说中来看,现实正好相反。在这些小说中,《穆尔大学》是唯一一本把学生也作为主要人物的小说,斯迈利的小说,连同《斯董纳》和《配角》都包含课堂上的情景。

和专业投机分子一样,教学上的马虎也不是新鲜的东西。这点可以从《大师》《校园林荫路》和《大学图画》中根本看不见学生和教室的影子清楚显示出来。而且,因为斯诺的著作以英国大学为背景,好像美国大学没有这个问题。所有这些小说中,最自由的学生仍然是英国作家写的《微型世界》。这本小说中教授用全部的时间在研讨会上作乐,通篇没有一个本科生人物。花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把孩子送到学校的家长有多少知道大学教学是被教授们如此看轻的?我们的文化确实贬低教学,但是显然糟糕的状况在大学里面尤其严重。这种贬低教学忽略了大学教授协会的坚持“教授鼓励学生自由探索学习”的标准。在本文中列举的所有不负责任的行为中,我认为最糟糕的就是教授们对教学的满不在乎。

第八章

这些小说中对教授的刻薄描述是否太多了呢?应该承认,我只集中关注了那些表现出学术上不端行为的人物。当然,小说中的许多其他教授都是体面正直的人。虽然如此,教授群体中合成的肖像如果放在现实生活中的教授身上肯定让他身败名裂的。在某种程度上,这样的诋毁反映了小说创作的要求。恶棍才能产生冲突,产生让人感兴趣的故事。谁愿意读所有的老师友好相处,学生都认真学习,学校各项工作反映教育理想的光辉楷模这样的校园小说呢?

但是,我想说这些小说中对学界黑暗面的描绘,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以满足戏剧效果的需要,但基本上是真实的。我可以很容易地再写一篇文章,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而不是小说中的虚构来举出各种学界不端行为的例子----专业投机者,制造阴谋,恶意告状,同事勾心斗角,教授死木头,忽略教学等。或许我将在退休后写这样的文章。

虽然如此,回到本文开口提出的问题,我要说主要问题不是在学术界本身,说到底学术界并不比社会上的其他行业更好或者更坏。所有问题都是根源于人性的弱点。问题在于人们对于学术界的文化神话---它是理想化的“象牙塔”,我和许多其他人都在这样的文化中长大,错误地认为我的法萨尔宗教教授作为教授生活的缩影。实际上,大学远不是脱离尘世烦恼的象牙塔,而是真实的现实世界。千百万人在日常工作中遭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可以在大学中出现,包括霸道的上司,龌龊、懒惰、无能的同事,不平等的待遇,长时间没回报的加班等。

人们可能发现大学和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其他机构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不是以赢利动机所驱使的。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对的,多数成为教授的人不是为了发财进入这个领域的,多数大学的目标是教育学生,进行本身有价值的学术研究,而不是获得巨额利润。尽管如此,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些学界小说中金钱仍然是个核心议题。有些明星教授比如莱昂纳尔·吉福特工资高得惊人。实际上,大学教授可以被看作努力开拓自己事业的知识企业家,为了有限的教授岗位和学术奖项陷于和同事进行优胜劣汰的竞争。至于书中出现的个别学生,他们一般期待自己受到的教育能让他得到学位以便找到待遇良好的工作,而不是把他们变成有修养的,全面发展的人。

而且,正如《穆尔大学》和《配角》中显示的政府对大学的预算削减,大学管理者迫切寻求大老板的支持弥补经费的不足。在斯迈利的小说中,政府拨款和企业捐款的评价不是看委托的工作的内在价值而是看它们能给大学的资金金额多少。高等教育的财务危机议题在1950年代的小说中没有,而在1990年代的小说中出现就很能说明问题了。现在看来这个问题是越来越严重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学的教授们能快乐吗?或者学术界中的败类或者与大学生活有关的其他狰狞现实彻底败坏了教授的声誉?其实,我不是悲观主义者,大学教授在本职工作中获得满足的机会比其他行业从业者更大。回到我本文开头的故事,我父亲认为我的法萨尔宗教学教授的职业是理想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是他认为这个人从事的工作比他的初中老师更好是对的。不管怎么说,除非我们抛弃象牙塔的神话,否则职业成就感就无从谈起。我们要拥抱现实,而阅读这八本参差不齐,值得一看的校园小说或许是了解现实的良好开端。

译自:“Perfidious Profs: Academic Irresponsibility in College Novels” Henry Gonshak

http://mtprof.msun.edu/Fall2006/gonrev.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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