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香港法住书院院长霍韬晦率书院学员作“中国书院之旅”,与岳麓书院院长朱汉民作“中国书院精神的现代继承”的会讲。以下是由香港法住书院学员根据录音整理的部分讲话)
(霍韬晦院长的讲话略)
感谢霍院长,各位来宾:非常欢迎大家到岳麓书院。刚才我听了霍院长一番讲学,非常感动,而且我心非常遗憾,因我们很多学生未有来听。我想如果他们来听的话,肯定会得到很多的收获。霍院长刚才对关于中国书院的继承和发展作了这么详细的说明,这么一个重大的课题,事实上也是我们在考虑的一个问题。难得大家到这里来上课,现在我从我个人的角度和岳麓书院的角度来谈一谈,中国书院的现代继承和发展的问题。
大家这次旅程叫“中国书院之旅”我很高兴,我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一种活动。我听到霍院长告诉我时就觉得这个活动真好。我们这几年做了一些事,我们本来就有这个心愿,就是如何使古代那么有价值的书院能在今天现代社会、现代教育之中得到发展,如何能传承书院的传统。首先,书院在中国历史上就是一个奇迹。为甚么?在中国,书院一直是一个规格最高的文化学术教育机关。譬如岳麓书院,宋元明清以来,当时第一流的文化大师、学术大师都是在岳麓书院讲学,或者在书院受过教育。南末四大书院,几大学派,每个学派都主持一个书院,朱熹在白鹿洞书院,张南轩在岳麓书院,陆九渊在象山精舍,吕祖谦在丽泽书院等等,他们都通过办书院来传递他们的学术,创造他们的文化,培养文化的传人,都是非常高贵的人格。
第二点是历史的延续性,中国古代的教育体制很早形成,在商代就已经有教育活动,这种教育形式一直在延续,并变化发展。每个时代都有它特定的教育形式,包括像刚才霍院长讲到在春秋战国时代孔子创立的私学,到了汉代产生了精舍,书院萌芽是在唐代,宋代书院完全定型,并一直延续下来。后来的读书人想到要讲学,就办书院;即使在战火中也延续下来,譬如南北末战祸连年,即使书院给毁了,但他们想到第一件事就是重建书院。在元代,一些学者不愿做元代臣民,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办书院,一直到明清两代都是如此。这样,书院就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没有中断过。
第三,书院开办的范围很广,书院形成之后,很快就传播开来,到了明清以后,几乎全国各地,包括所有府县都办书院,像湖南这不太大的地方,也有几百所,全国就有几千所。像这么普及的一个教育体制的形式,能历代延续,这和它的生命力很有关系。一方面我想它的功能比较齐备,例如藏书丰富:古代文化的保留,典籍的保存非常重要,所以书院的藏书是一个非常重要功能。还有讲学,作为一个教育的机构,它要讲学,作为一个学术研究机构,它聚集学者在这里讨论学问,正如霍院长在香港跟大家讨论学问一样。书院讲学的内容加以整理就成为学术著作,过去的书院的一流的大学者如朱熹,他的语录都是书院的学生整理出来的,成为不朽的著作。还有讲义,像张南轩在岳麓书院的孟子讲义,加以刊刻,这便是书院在学问流传上的学术功能。另外,书院还有祭祀的功能,我们这所书院有文庙,这文庙是在明代建成的,过去书院的师生都会定时到文庙拜祭先圣、先贤。拜祭先圣先贤其实是一个教育的活动,有关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礼仪,在祭祀活动中可以学习得到,通过礼仪教育,也有助于精神生活的修养,所以是一种教育方式。
还有的是学术的传承、文化的传承、道统的传承,正如刚才大家都参观的孔庙、崇圣祠,然后一直排下来,宋代儒学由周敦颐开始,他直接继承孔孟的道统,然后是二程祠、朱张祠,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显示书院的道统、学统的传承。另外还有其它的功能,像东林书院,作为一个社会的民间团体,大家来讨论国家大事、评议朝政,出了很多人才。可见书院有多重功能,它代表中国文化的精华,如刚才霍院长谈到现代书院就是要继承这种文化精神,书院就是中国文化的传承机构,它是中国文化精神的一种体现。
中国文化精神体现出一种内在超越的精神。一方面,中国文化有很深的人文关怀,所以书院很重视道德的教育、生活的教育和精神的教育。为甚么要讲道德的教育、生活的教育和精神的教育?这是一种社会关切、人文关怀。书院的主持人希望生徒在书院受教育之后,在社会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对社会国家做出贡献。另外,书院还有一种超越的精神,为甚么书院不办在闹市区,它要办在名山大川,便显示书院的士大夫有一种精神超越的追求,追求一种更高的精神价值。书院与士人有互动的关系:士人办书院,书院出士人。书院能够把这种人文关怀和超越精神结合起来。大家刚才进来的时候,是否留意到有一副对联,上联是: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
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
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下联是:
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
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
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
一方面,对联体现了一种很深的人文关怀精神,人对社会要有一种责任感,如何报答父母、君主的恩情,如何对天下百姓有责任感,如何对我们的文化有使命感。另一方面,我们面对是非、毁誉、得失要有一种超越精神,应该在岳麓山顶的朗月清风之中,感受到人和宇宙融为一体的最高人生境界。
书院是从事精神文化的研究、学术的研究,但是它又有承担文化的普及的任务,大家都可以到书院来学习,是来去自由的。这种讲学的方式,能够使更多人接受书院的教育,所以我说书院对中国文化的传播是非常重要的。过去我们对书院的关注不够,所以我觉得这次法住文化书院在霍院长领导下,大家到这里来交流是很有意义的,以后应该有更多这类型的活动才是。
至于今天的题目,就是书院的现代传承的问题,应该怎样继承?书院在今天还有甚么意义?今天已经很少书院的教学活动了,我们都在大学受教育。当然,一些有志之士还希望恢复书院教育。早几十年前,如马一浮先生在四川办过复性书院,还有大家都很清楚的就是钱穆先生在香港所办的新亚书院,后来到了八十年代北京所办的中国文化书院,霍先生也在香港办法住文化书院,所有书院虽然都是新办的书院,但还是实现了书院讲学。但毕竟在现代教育体制中,这样的书院只占很少很少的一部份:现在的教育体制,所重视的是知识的分科,将所有知识,分成很多不同昀学科,每个人学一门就够了。过去书院没有分科的,大家到来都是接受过去经典的教育、博雅的教育、道德的教育。现在我们的教育不同了,我们的学科都是按照西方的办法来设计的,已经没有中国传统教育的特色,那么在今天我们还是不是需要书院?这个问题也是我本人,包括岳麓书院同仁们都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对我个人来说,书院还是很有意义的,我尝试从三个层面上来说明。
第一是制度层面。书院在中国古代作为教育体制的重要环节,包含着一种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双重性。书院的体制内是甚么意思呢?就是官学的因素。书院常常是官学的替代者,满足当时官方的要求,让学生到书院来,读书考科举,以后从政做官,达到光宗耀祖的目的。至于在体制外,书院强调一种自由讲学,大师们传播学问,有一种自主性,用这种学问来塑造新的人生观。慢慢,书院的名声建立了,吸引很多学生,自由地进来读书。这样,学生是来去自由的,老师也不是官方的。过去的州学者是官方的,老师是一种职官,他的职官是承担教育的任务,但古代的书院中的山长不是一种职官。除了在非常特殊的情况,譬如元代的时候,个别的情况下成为一个地方职官,但一般的情况都是自主的。因为他们名望很高,既然叫做山长,山长就不是一个甚么的职务,或是朝廷的命官派来讲学。学生也没有严格的学籍管理,都来去自由,像朱、张会讲的时候,传说当时有一千人来听讲,绝大部份都不是岳麓书院的正式学生,都是一些游学之士,对朱熹的人格和他的知识学问有向住,所以不惜千里迢迢前来听讲,显示了一种非体制化的讲学形式。
第二,我个人认为在知识层面上,书院可以补充现代教育很多的不足。现代教育的分科教育,有它的长处,但亦确实有它的弱点,这弱点恰恰是书院教育的长处,虽然我不太了解香港的情况,但我相信各位能在接受现代大学的教育之余,也愿意到法住文化书院来听讲,我相信大家都是感到在知识的渴求以外,正需要一种精神上的追求;所以到法住文化书院来学习,不正好说明现代教育很有不足吗?在知识层面、在学术层面,大学分得很专精,结果有一很大的短处:因为作为一个人,你不只是一个牙科医生、一个计算机专家,你还是一个现代人,那么你需要对现代人类文明的知识,各种知识也应该掌握,做一个文化人应该关怀社会、应该参与社会的事务,发挥多方面的贡献。这是书院教育的长处,因为书院没有学科上的狭隘,他强调通识,通于人的全面的发展,我想书院教育可以提供很多的帮助。
第三个层面,我想就是人格教育的层面,就是如何培养一个完整的人。我们知道现代的大学一般都是西方模式的,西方教育有一个特点,学校教育是一个传授知识的场所,他们不把它看成是人格教育的场所。他们把人格教育放在那里?放在教会里,教会有伦理的教育,但是在传统中国书院里面,它是把知识教育和人格教育统一起来,不把它们看成是一分离的东西,而且把人格教育摆在首位,一切知识教育都是为了成人之学、成人之教。所谓“成人”,如孔夫子所讲,包括仁、智、勇等等多方面,全面发展的一个人格,这是书院的长处。。刚才大家参观的时候,看到三块牌匾,它们都是皇帝赐的,第一块进大门的“岳麓书院”四个大字,是宋真宗写的,第二块讲堂前的 “学达性天”是康熙皇帝写的,第三块“道南正脉”是乾隆皇帝写的。可见宋真宗是肯定这种教育体制的,他才赐额、赐书,那么“学达性天”是康熙皇帝对书院人格教育的肯定,“道南正脉”则是乾隆对岳麓书院在道统史上的地位的肯定。我们到书院来学习是为了甚么呢?是恢复你的人性,你的人性是来自哪里呢?是来自于天,“性”是人的内在本质,你不要小看你的“性”,你应该想到你和每个人内在的心性都来自于天,所以要把自己的人格提高到与天地合德的最高境界。
我是从这三个层面,一个是制度的层面,一个是从知识层面,一个是从人格教育的层面,看到书院都有值得我们现代教育继承的地方。今天,我们在恢复岳麓书院教学的同时,希望岳麓书院的传统为我们现代教育所继承。今天的岳麓书院一直在恢复其教学和学术的活动,而且主要是在今天的体制内活动,因为岳麓书院在晚清改革学制之后,利用这个基础办起了湖南高等学堂,并与当时另外一个实务学堂改造的湖南大学堂合起来。湖南大学堂是以西学为主,岳麓书院是以中学为主,就把中西两学结合成湖南高等学堂。到了一九二六年改成湖南大学,自此延续至今,一直未停。但在文革时,传统文化破坏比较严重。八十年代开始修复岳麓书院开始恢复教学和学术,九十年代就完全恢复了其教学和学术的活动,今天看来已比较完整了。现在我们也有招生,包括一些硕士班的研究生,和一些留学生,主要就是研究中国文化和文化教育的留学生。同时,也恢复了学术研究,我们这里有研究人员,这几年我们出版了很多著作,也开了一些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如儒家教育会议,成为现代体制里面中国文化教育的组成部份。我们继续办岳麓书院,很重要的就是继承岳麓书院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双重性传统。所以,我们也希望从事体制外的教育,包括游学、社会教学,我们也在考虑做这些工作。早前我们还在书院办了多次讲座,还通过电视媒体,向大众现场直播,通过计算机网络、国际网络令大家都可看到现场的讲学。我们希望能够继承岳麓书院的学术传统、教育传统、.人文精神传统,把中国文化、人文精神承担起来。当然我们的力量还很有限。不过,事情都是一步步发展的,我们很希望与霍院长的书院有更多的合作,我知道你们在香港办得非常出色。所以这次有机会交流,真是十分难得。我就讲到这里吧,谢谢。
(本文原载香港佛教法住学会月报《法灯》,2001年4月1日,又载《中国书院之旅——霍韬晦讲演集(二)》香港法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