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近四十年,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取得了经济发展的多项成就,其中长期的高速经济增长格外引人注目。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为了应对金融风暴的冲击,中国政府于2009年启动了“四万亿刺激计划”。在前所未有的财政和信贷投入作用下,中国在世界性的衰退中不仅“风景这边独好”,而且成为带动世界经济的火车头。在西方观察者眼中,这种有别于印度的自由市场经济,又不同于斯大林式计划体制的“中国模式”创造了不可思议的奇迹。一时间,中国模式声誉鹊起,俨然成为新世纪经济发展的典范,中国人也过了一把救世主的瘾。
然而,拯救世界的“四万亿”计划给中国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近年来,世界特别是美国经济复苏势头强劲,中国经济却增长乏力,并且连连暴露出一系列较为严重问题。GDP增速下降,房地产市场降温,地方政府负债累累,今年令人震惊的国内股市暴跌,更让整个世界为中国经济出了一身冷汗。
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经济已进入改革开放以来最严峻的时期,国际上对中国经济的评价也迅速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经济危机时期,国际观察家和评论家盛赞中国模式,断言21世纪将是中国的世纪;他们现在又皱起了眉毛,认为中国是世界经济的最大不安定因素。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中国模式突然失灵?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进一步追问:到底什么是中国模式?
一、什么是“中国模式”?
根据一种十分流行的意见,中国模式的核心是“大政府”,即政府非常强势,拥有异乎寻常的资源汲取和资源调动能力,想干就能干,比如2009年说花钱就能拿出四万亿人民币,全世界恐怕惟独中国政府具备这种能力。大家可以比较一下,我们所在的柏林(笔者当时在柏林访问),世界一流经济大国的堂堂首都,想建个新机场,今天要看选民脸色决定是否开工,明天资金又成了问题,修修停停,竣工遥遥无期。这么长的时间里,中国已经建了多少个机场?连高铁也都修到青藏高原上去了。
中国模式的核心就是强势政府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中国经济不应该出问题,中国模式应该运转得很好,因为政府现在依然很强势,如果不是比过去更加强势的话。
我认为这种解读是不准确的,它忽视了中国改革开放近四十年的历史。实际上,中国的经济改革由前后两个阶段组成,所谓“大政府”、“强势政府”在后一阶段才出现。在前一阶段,即从1978年到1990年代中后期,我们看到的恰恰相反,是政府的不断后退,民间力量的持续发展壮大,前一阶段不是“大政府”,而是国退民进的“小政府”(见图一)。靠“小政府”模式,中国同样实现了年平均两位数的经济增长。
如果说存在中国模式的话,那么就有两个而不是一个,分别对应经济增长的两条不同的道路。第一条道路是通过提高资源利用效率来驱动经济增长,依据经济思想史上的学派划分,我们称这个模式为“亚当•斯密模式”。第二条道路是通过增加资源投入来驱动经济增长,我们叫它“凯恩斯模式”。在这一认识框架下,我们首先回顾改革的历史,揭示在第一阶段上经济腾飞的真正动力;然后分析目前的经济形势,寻找问题的症结和解决的途径。
二、前一阶段:亚当•斯密模式
如果要问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在何处,估计大多数人都会举出1978年安徽凤阳小岗村农民的包产到户。那一年,18位村民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冒着极大的风险签订了一份“生死契约”,将人民公社的土地承包产到户(组)。包产到户,盈亏自担这一模式同集体劳动、按工分分配这一模式相比,优势在哪里呢?用经济学的术语讲,后一模式下缺乏明确的产权和利益归属,会产生“搭便车现象”,即出工不出力,反正干多干少一个样。而包产到户的经济学意义就是在明确利益归属的基础上,解决了激励(incentive)的问题。
不同的制度产生不同的激励,我曾在陕北农村插队,在人民公社体制下,每天爬到山上干活儿,登高远望,哪片是生产队的地,哪片是私家自留地,一目了然。公家地上的庄稼青黄相间,无精打采,自留地上的油绿兴旺,茁壮挺拔,对比十分强烈。生产队的地里种不出好庄稼,这就是经济学讲的“公地的悲剧”。
包产到户对农民劳动积极性的促进是巨大的,土地和劳动力没有增加,农业生产技术也没有大的改变,农村的面貌却焕然一新,并且很快解决了困扰中国城镇多年的农产品供应问题,商店里粮食和各类副食的品种丰富,数量充足,粮票、肉票、布票等票证被送进了历史博物馆,城镇居民限量消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农村土地制度改革是民间自发的行动,没有政府的设计或者引导。这当然不是说政府无所作为,政府的作用在于不干预、不打压,肯定、总结和推广民间的创新,把包产到户提升为国家的政策和法律。1999年,全国人大将小岗村村民自发的“大包干”作为农民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写进了宪法,成为自那以后执行至今的基本国策。
包产到户的作用不仅仅在于释放了中国农村的巨大生产力,它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农村和农业领域。人们很快发现,由于生产积极性和生产效率的提高,长期以来农村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农村劳动力由匮乏转向过剩,这就为城镇的工业化创造了条件。随着改革从农村推进到城市,私人创办和经营企业合法化,新开办的集体和私营工厂急需劳动力,农村的闲置劳动力正好在这时进入城镇寻找工作。由此可见,没有农业改革就没有中国的工业化和城镇化,农村改革的意义无论怎样评价也不过分。
随着工业化的展开,中国进入经济起飞期,表现为GDP持续多年的高速增长。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种高增长并非中国特色,不能把它看作“中国模式”的特有现象。工业化时期的经济超常增长是世界经济史上的普遍现象,例如19世纪下半叶处于工业化过程中的德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世界上经济增长率最高的国家,它的经济体量在一战前就超过英、法,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开始的工业化中,同样实现了快速的经济增长,正是凭借在这一时期积累的经济实力,日本发动了侵华继而对美国的战争。插一句题外话,德、日两国都是经由工业化,后来居上,坐上世界经济的第二把交椅,挑战英国和美国的世界霸权,最终以战败的灾难收场。观彼思己,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能不能避免“老二困境”,顺利度过这一阶段?我们有必要汲取历史的经验和教训。
从1978年到1990年代晚期的经济增长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主要原因就是改革开放启动的工业化和城镇化,资源重新配置,从低效的农业流入高效的工商业,以及新的激励机制下土地、资本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
如果说中国的工业化和历史上其他国家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伴随着工业化的民营化。废除计划体制,不仅使资源从低效的农业流向高效的工商业,而且从低效的国有部门流向高效的民营部门,为经济增长提供了额外的推动力。在德、日等国的工业化过程中,民营化的作用不那么显著,因为在工业化之前,这些国家的经济已经是私营为主体。或许有人会说,国有企业的效率不一定低,国企还是赚钱的啊,那是因为享受了国家的财政补贴和低息贷款,还有几乎是无偿使用的土地和矿产,以及行政保护下的市场和垄断性的定价。如果扣除这些优惠政策的影响,我们看到过实证研究,国企的资产收益率是负的[1]。为什么民营企业的效率比国企高呢?道理还是和农村的包产到户一样,激励机制上有差别,经营自己的资产比别人的更用心,民营企业家想方设法要使自己的资产增值。
民营化带来的另一层效率改进是社会经济活动的协调从政府指令变成了市场的价格信号指导,从“有形之手”变到了“无形之手”。“无形之手”比“有形之手”效率高的道理又是斯密讲的,如果某种产品价格上涨,说明供不应求,企业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主动生产这种产品,满足市场需求,供需的衔接用不着政府指挥。在计划体制下,没有价格信号,政府想指挥也指挥不了,因为它不知道供需缺口在哪里,也不知道缺口有多大,更不知道由那家企业来生产什么是最合适的。市场经济中的价格调动了企业的积极性,实现企业赚钱的私利和满足社会需求的公利的统一,利己和利他的统一,就像斯密说的:我今天能吃一顿可口的早饭,并不是因为我的厨子爱我,而是因为他爱自己,他认为这份工作不错,为了保住这份工作,他才讨好我,用心给我准备早饭。
小结一下,在改革开放前半段长约二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靠的不是政策性的投资拉动,而是市场机制和民间的活力,不靠资源投入数量的增加,而靠资源配置效率和使用效率的提高。当然,市场和民间发挥作用的前提是政府给了足够的空间,比如废除人民公社,私营企业合法化等等。政府在经济中的角色不是取代市场,主导经济活动,而是破除陈旧体制对经济的束缚,调整政策,修改法律,满足市场发展的需要,减少管制,让民间创造力和市场机制得以自由发挥。
三、后一阶段——“凯恩斯模式”
大约在1990年代中晚期,经济增长模式悄然发生变化,一个标志性的趋势是政府的财政收入占GDP的比重由降转升。因为中央财政的紧张,政府于1993年和1994年进行了财政税收的改革,改变了中央小、地方大的格局,各级政府总的财政收入大幅增加,获得了足以影响全国经济的财力。如图一[2]所显示,财政收入对GDP的比率在斯密模式的1978-1993年间是下降的,可以说是国退民进的阶段;这个比率从1990年代中、晚期开始逐渐上升,转向了政府干预经济的“凯恩斯模式”,或者叫做国进民退。
模式转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为根本的是改革的停滞。斯密模式要求持续的制度创新,像包产到户那样的制度创新,不断突破原有的计划体制,释放市场和民间的能量。然而到1990年代中晚期,体制性的改革基本看不到了,经济增长失去动力。怎么办呢?顺手拈来凯恩斯主义,我印象中凯恩斯主义经济学的流行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财政花钱,央行印钱,短期见效快,这种经济理论和政策特别适合政府的需要。
1997年亚洲爆发金融危机,中国政府第一次推出了积极的财政政策,正式开启凯恩斯主义的时代,从此之后,政府对经济的干预范围越来越广,力度越来越大。面对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为了弥补外部需求的下降,政府出台“四万亿”刺激计划,财政和货币政策双管齐下,投入的资金有十几万亿之巨。凭借这史无前例的政策拉动,遏制了经济的下滑趋势,实现了强劲的V-型反弹。可惜好景不长,政策性繁荣持续了仅仅两、三个季度,经济重新进入下行通道。于是在2012年下半年又搞了“四万亿2.0”,这一次政策制造的景气持续时间更短,经济增长在2013年再次呈现下滑的颓势(图二)。在图二中我们用电力消耗而不是GDP数字,电力消耗似乎能更好地反映出经济繁荣与衰退的实际状况。
从亚当•斯密模式转变为凯恩斯模式,市场这只“无形之手”发挥作用的空间被大大挤压,经济增长越来越依赖政府那只“看得见的手”,凯恩斯主义在学术界、政界和民间也大行其道。由于“四万亿”等刺激政策在短期看上去如此有效,中国经济的表现和其他国家相比是如此抢眼,以至于许多西方学者也从大政府、强干预的角度,定义和论说中国模式。
如同鸦片,凯恩斯主义政策刺激了短期的需求,但在长期无法实现可持续的增长,不仅如此,救急性的措施多次采用,逐渐常规化,养成了对鸦片的依赖。政策性投入推动经济增长之所以不可持续,因为政府再强大它的资源投入能力也是有限的,它不可能无止境地借债,也不可能无限度地发钞票。第二,即便政府能够继续投入资源,迟早也会碰到一堵无形之墙,即经济学上所说的“资本边际收益递减规律”。资本投入越多,收益率越底,当投资回报降到零时,再投资也拉不动经济了。数据表明,自“四万亿”刺激计划以来,每一元人民币投资所能产生的新增GDP的确在逐年下降,从2009年的两毛多降到2014年的几分钱。
过度投资的结果是各个行业特别是制造业的产能过剩,供给能力超过社会购买力,供大于求迫使企业不断降低价格(图三);但另一方面成本呈现出刚性,特别是人工成本。企业受到价格和成本的两头挤压,经营利润率减少以至于发生亏损,亏损时间长了,最终只能选择减产甚至停产。现在大家去企业密集的珠三角和长三角走走,能看到不少企业关门停业或者干脆倒闭。所以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来,政府拉动投资即便短期内能取得效果,在一定时间后,产能过剩,企业的经营效率随产品价格不断下降,凯恩斯模式注定是无法持续的。
凯恩斯主义的另一政策后遗症是政府高负债,十几万亿的资金投入,钱从哪里来?答案就在于2008年前后兴起的“土地财政”。土地财政筹集资金又分两种方法,一是征地、卖地,政府用很低的价格从农民那里将土地买来,再在市场上高价卖出,差价就是政府的收入。第二种方法是用土地作为抵押物,由各类的政府开发公司向银行借贷。在土地财政占地方政府收入的比重越来越大的情况下,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社会上要求降低房价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国家对房地产市场的调控上却畏首畏尾,偶尔打压一下,更多的是提拉,原因就在于一旦房地产市场由热变冷,地方财政就有断流的现实危险。
讲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经济的三个主要风险,多年执行凯恩斯主义政策所积累的风险。第一,土地是有限的,可用的土地资源越卖越少,土地财政难以为继,而过去借的钱又到了偿还高峰期,所以说地方政府债务是中国经济的一大风险点。第二,如果政府欠债还不了,银行坏账就要上升,而银行资产质量恶化,正常的信贷功能受到影响,对经济的冲击将会是全局性的。第三,大量的土地和资本投入房地产市场,过度开发,现在除了北上广深等地之外,普遍出现了房地产的供过于求。房地产市场的泡沫一旦破灭,不仅地方财政要发生问题,开发商销售、回款困难,拖欠银行贷款,进一步增加银行的不良资产。
上述的三个风险彼此关连,紧密地缠绕在一起,源头都是凯恩斯主义的增长模式,如果不从根本上转变经济增长模式,这三个风险都难以化解。
四、结语
目前中国经济进入了一个困难期,在思考解决方案之前,我们需要对中国经济的严峻现实有个清醒的认识。但是我们也不必悲观,不要低估中国经济增长的潜能。危机不可怕,如果能变危局为改革机会的话。形势好的时候,歌舞升平,没人想改革,日子过不下去了,改革的共识和动力才逐步凝聚,离危机的出口和新的经济增长入口也就更近了。从这个角度看问题,经济衰退未必是件坏事。
要想经济复苏,必须先化解凯恩斯模式所积累的种种风险,这个过程在时间上可能不会太短。在清理了债务、过剩产能和银行坏账后,需要回归改革开放前半段的中国模式,也就是亚当•斯密模式。国际上一些人以为中国模式就是大政府、强干预,这是误解,他们不清楚中国经济改革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一路上又发生过什么样的变化,他们也没有搞懂斯密模式和经济增长的关系,生搬主流的凯恩斯经济学理论,硬套在中国的经济现实上。
我们需要独立思考,了解改革的历史,深入分析过去成功的原因和当前困难的根源,找到解决的方案。我本人是改革参与者和研究者,目睹和亲身经历了改革带来的巨大变化,相信只要坚定不移地推动市场化改革,中国经济重回繁荣完全是可以预期的。
(此文根据2015年11月柏林中国留学生讲座上的发言整理修改。)
[1]盛洪:国有企业的性质、表现与改革,天则经济研究所,2015年12月30日
[2]财税改革前后的数据口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