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证道遗言启示庄老风范
熬过了庚子，辛丑疫情犹未已，没有等来好消息。2021年6月5日上午10时零1分，床头旁电话铃声将病睡中的我响醒，原来是我的学生李明从台北电告：「唐老师在智慧清醒中逝去」，已于前日火化。我闻而惊愕。
似2020年2月，我收到大师姐从林森路寄来的年卡，附言笔划清楚，尽字迹放大，几个字有少许扭曲。时已在疫情中，故请李明便中问候了解。后李明告我，唐老师说她在「欣赏你老师的书法」。我哪有什么书法？惟顾及大师姐年事已高，放大字迹，每一个字一笔一划、规规矩矩而已。我从中感受到的是大师姐的幽默风趣、亲切随和，神情如面，也对李明所告「唐老师（身体）没有问题」深信不疑。想想现代人寿长，我每年体检，都能遇到95、96岁的老头身板硬朗、年过90的清健老太，无家属陪同，自行到医院，眼前自然涌出大师姐履健的身影。笔劲欠力，于老年人当是常见的自然现象，乃悬心放下。辛丑新年贺卡，未见回，这是三十余年唯一次，因我前曾请求大师姐不必每次皆复，又忙于应付自身疾病频作，竟根本未往意外处想。今更闻已火化、没有任何仪式，不知所措，只能抑制住伤感，在通话中有主题内容地表达哀思与缅怀。
通话甫一放下，即接学生张嘉睿电话，转告美瑗所发并嘱转我的大师姐讣讯、遗言。10日下午3时，嘉睿来我处，示讣讯及相关文字。我目接讣讯、遗言：「老师儿子说，老师无罣（挂）无碍，智慧清醒中逝去。遗言交代，值此疫情险峻时，不发丧，不印讣闻，也不会有任何仪式，回归自然。」这里有当代新儒家第二代大师徐复观先生遗言「决不开吊，立刻烧掉」的流风遗韵，更是大师姐自己了悟生死的证道之言，启示「庄老风范」。淡化了伤感，我将此证道遗言，以及魏美瑗「敬悼唐老师亦男教授」等相关文字，全部录入《悠游文哲之间唐亦男学术论文集当代新儒家》册末压卷，以志永怀。
二、三十余年相知真情厚谊长念想
自1988年12月香港法住学会唐君毅思想国际学术会议的因缘，我与大师姐唐亦男教授相遇相识而相知交谊，迄今有三十二年了。1979年起，我通过读牟先生创编的《历史与文化》和王道创编的《人生》杂志，倾服牟先生，而羡慕人文友会的从师聚学、亲师取友，即知唐亦男大名。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三分亲。大师姐更性格爽朗、爽直、爽快，豁达大气，无点滴时代世俗味。爽朗的生命有感染力，爽朗之人易相知、易亲近。尤要者，她和明辉兄引领我投师入牟门，除了父母生我养我，这是我人生道上极重要的一幕。从此，相叙倍亲切。而「大师姐」，一叫就是三十余年，无论人前背后，皆出自然，一辈子不会改了。盖这称呼，蕴含着我的敬重感，灌流着我的亲切感，如今还表达着我对大师姐深切的悼念与缅怀。我再也收不到她寄「义俊师弟」的亲切书丞了。心在伤，目欲涕。
师尊牟先生说过：「友道的扩大可超越时空之限制。而天边也可如同眼前。」友道超越历史悲剧造成的海峡阻隔。三十余年来，我边向大师姐懿座前请安，大师姐亦始终以同门谊相待，年年互贺新岁，互祝珍重，互通信息，她连《王淮作品集》都不忘相赠。信丞皆称心直抒，从个体生命到天下形势，内容无碍，往复不断。在信函中，我感动着她「从分别后计算，大概有二十多年没再见面」而感叹「岁月如流水」「只是遗憾不能见面聊天」的动情文字，感知着她直言性喜自由、慕效「陶渊明归园田居」的生命情志，感听着她文字如吟李白「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不胜唏嘘」，情深意长，自然亲切，确然如晤。
这三十余年的情意交谊，我感受着大师姐对我的眷顾、关照、帮助和护持。身处彼岸的大师姐对此岸的政治文化生态不盲，对大陆学界儒学忽然热闹，她仅用学术「松绑」一语中穴；她知我「想把牟先生、谢先生当年对时代魔难的直接发声写下来」，也知道我被打过意识形态小报告。在书信和私唔中，她多次表示担忧。她亦以道家智慧，关照我心脏病「不能承受太大压力」，劝我身体重要，嘱我不必（见新儒家遭贬损即）事事回应，悠着点。语重心长。
曾记得1994年12月第三届当代新儒学国际学术会议，香港中文大学梯形大礼堂开幕第一场情景。我被安排为紧挨着大陆学者李泽厚教授发言，提供的论文是《中国文化问题解困的划时代理论——略观对牟先生良知自我坎陷说的批评与我之一回应》。回应主要面对大陆学界，略为梳理其种种不相应、不相干的批评。不相干者，就是上海话中的不搭界、瞎三话四、瞎七搭八。指出，把这种种批评集辑一处，简直是在互相打脸。我惊诧只读了牟先生一本书就率尔为文总体批评的大胆，感慨于某些大陆知识分子的拾人牙慧、耳闻为学、自我束缚，更激愤于其中的意识形态秀，动情而语昂。时大陆学界本就有讥议罗某人对牟先生「顶礼膜拜」，这次自然难免遭引场下微议。大师姐或有见于此，毅然从后场高座中起身，以「客观的悲情」一锤重音，认定赞肯，会场肃然而静声。「客观的悲情」，是牟先生外王学的时代感、家国天下情怀的存在表述和概括语，大师姐以此力挺，对我真是莫大的护持。
忘不了1999年我住院治冠心病高血压以备肾脏手术之际，忽见大师姐降临病床表示慰问，她告诉说她从香港直接赶来，我内心感动莫名，我妻子亦被感动，连声称谢「大师姐」。我感受到的是如同长姐的生活化眷顾和关切。下笔之际，情与景重现。
我感受情意互通，也感受大师姐对这久延情谊的重视和护持。她尝寄字直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是指你我之间的友谊。」友谊纯情如水，再用大师姐的话说，是「真情流露」。纯情清淡却蕴蓄深厚，亦如水绵长。这正是牟先生所指谓的中国文化的友道。
遥望天际白鹤与云游，莫道蝶化守默。回首三十余年心相知，真情厚谊长念想。
三、直面时代敢担当弘毅精神是儒侠
大师姐尝自述「只能一切随缘」、「只知耕耘，不问收获」，这种学术生活态度和状态，我的感受，很理解，也很投缘，能欣赏。而尤令我敬重的是，大师姐直面时代，直面当下，从不作意回避问题，不自我委屈，不度势变声，无丝毫乡愿气，坦荡直言，好好恶恶。这是是非善恶分明、轨于人间正义的侠骨义胆，但她「善言无瑕讁」，「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而这一切又是那么率真自然，令人欣赏，令人钦敬，令人收益。
早在紧接着香港唐君毅思想国际会议之后，大师姐与龚鹏程、周志文教授等一行直从香港至沪，以专访我为第一站，我通过联络，改由上海社科院单位接待。这是一次面对面的集体对话。接待方欢迎词后，众推座中年事最长的唐老师开讲，她将香港会议中沉重又敏感的「花果飘零」引入为首出话题。文革后儒学开禁。新时代的儒学者们，凡遇敏感词语，几多避而默言，我司空见惯。至甚或儒学名头很响，但入境变声，临节换腔，我亦见过。大师姐登岸入境，仍一如其常，直言无忌说「花果飘零」，我内心顿生敬意。
还有一个抹不掉的景。九十年代初，有一波批牟流，甚或有境外学者到大陆来发表批评牟先生的文字；内外接流，移师大陆的第二届唐君毅思想国际会议中也有涌动，成都会场有骂音。大师姐在后场挺身回应，讲述牟先生率真的教学风格，容许学生自持意见、与老师不同，但严格。针对所谓牟先生「好骂」一节，大师姐还风趣地说，他们这些老学生，经不住「骂」的走了，经得住「骂」的留了下来；她「没有出息」，愿意挨老师的「骂」，就留到了今朝。幽了一默，四两拨千斤，明亮人一听即知其中端的。全场注目。次日宜宾会场，某大学者主题演讲，扬此抑彼，借高调颂唐而贬损牟先生。我知道大陆左倾学者向不喜欢牟先生，也懂其中的意识形态意味。不想还有境外学者指名道姓，跟进贬斥。当晚，我找大师姐交流，说我的想法。她即说，她来说。左倾一旦涌动起风是很可怕的。次日一早，面对前辈大陆权威学者，大师姐毫无畏缩，开场回应，并以「不识大体」直言批评。主持会议的霍韬晦教授接此直言，评点小结。此后，终会议，贬牟声息。
人文友会这一代，多有自身蹈海奔台的经历和存在感受，又深受牟先生「向上昂扬的客观悲情」、《春秋》大义的生命熏陶和精神提撕。鼎革之际，大师姐仅凭一张机票，带着小妹妹，闯进机场，「兵荒马乱, 逃过一劫」，飞到台湾，这个传奇故事，她亲口讲给我听过。天赋良资，也使她极易感通老师的昂扬情怀和历史文化意识。现代士风情多变，但大师姐的文化情怀始终坚韧，不减不退。晚年她中风后示我信丞中，犹关注「天下时势变化之快」，关照着「天下噤声」，忧患大陆「是否还有新儒家的空间」（2018.3.15）。她追随牟先生研究义理，「从未忘记老师教诲」，直言当代新儒家只有少数特定人物，「我的老师牟先生是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先生确然是当代完整意义的真实的儒学，和传统血脉意义的中国文化的标志性人物。为师门作担当，是大师姐沛然的义理之勇和文化情怀的生命朗现。这个现场的师门担当，就是真实的儒学担当和文化担当。她的侠义气概胜须眉。傅伟勛教授曾当众趣呼她「唐大侠」、「唐胜男」，这是我在法住会议上的现场所见所闻。
还须补充一提，大师姐的师门情深不止于牟先生。有次在沪晤见，她告诉我此行是去安徽，为苏雪林老师做点事，还解释说苏老师学生少，不如牟先生学生多、（为老师）做事的人多。师门情深又透见出大师姐的柔情仁心，她的师门担当和文化情怀，是情不容已，是仁心不容己。
在我的感受中，大师姐的道家情志风格并不碍其文化情怀和儒学担当。大师姐伉俪都是牟先生的早期高弟，都是卓著的专业成就。她所着《文心雕龙讲疏》疏论彦和的「原道」，终究是「师乎圣」、「体乎经」的孔圣之道。这个「文心」，据我看也是她《悠游文哲之间》文集的「文心」。大师姐治学重客观理解、重规矩，故虽不喜考据，但着《庄子疏解》仍融文献、考据、辞章与一炉，最后给出庄子「近乎儒」的实相。直面时代问题，坦荡直言，存在担当，是大师姐的一基本学术品格，它贯穿于文集，尤显见于「儒家」、「当代新儒家」卷。论文好读，真知真见，句句实在，直言直语，畅快淋漓，蕴溢出家国情怀，闪耀着时代智慧，也显见侠肝义胆。信息量大，其笔锋扫及，为历史留下一卷当代儒学研究真实面面相的长幅，很有价值。
轨于义者是儒侠。真实的儒学不是关门空言「内圣」，是内圣外王一体不分、「生命全体大用」（牟先生语）之学，是「十字打开」（象山语）之学。其学在践行中见，在存在的担当中见。大师姐亦尝对我言「生命是活泼的」（2014.1.2）。在大师姐活泼的生命里，儒道善善相融并行，但儒家更是她的「宗骨」（牟先生用语）。担当精神源出孔孟，是地地道道的儒家弘毅精神。大师姐唐亦男教授是当代巾帼儒侠，史亦罕见。
大师姐唐亦男教授，长我一轮，高寿别世，「仁者寿」了。她以仁心侠骨、弘毅精神，在这危情时代，站立住自己，风范垂世，神游悠悠。
四、附：为大师姐唐亦男教授证道送行二则
闻讣讯之日，沪语自吟，不拘音律，只是抒臆寄怀。今腆颜附文以布。
其一：师门才俊多，
姐是先进行。
走在文哲间，
好德侠影豪。
其二：儒道两门抱，
言存文心妙。
人间荷仁义，
仙游真逍遥。
(感谢鹅湖专刊悼念唐老师)
2021.6.23 晚10时
作者为上海社科院终身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