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8年8月间,小女玄子将远赴英伦,我自南宁送至武汉。湖北大学哲学学院家莲博士获知,与先生德高博士一起过来相见。次日将离汉,忽然接到家莲博士电话,告诉我江畅教授知我在汉,特邀请午宴。颇感于江畅兄长盛情,在清晨汉口火车站送别小女后,特意来到湖北大学附近的盛秦风酒店与江畅兄长及昔日的众兄弟强以华教授、冯军教授、高乐田教授相聚。《红楼梦》第四回写到薛姨妈、王夫人相见,说是“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其实这个时候这两姐妹不过才四十出头,我们兄弟们都近六旬年龄了,虽然有古今之别,但我们众兄弟的相见也足可比薛姨妈、王夫人这两姐妹的感慨了。
时光的流逝何其速也!犹记当年不顾众兄弟反对慨然离汉而奔南邕,恍惚还在昨日,而二十载光阴骤然就过去了。我们庶几也可以说是暮年相会了。当年乌墨锃亮的浓密头发,而今已变得稀疏,藏不住已经自发根斑白的鬓发了。兄弟们知我性格刚烈,且孤雁南飞,早已没有了当年对我的恼怒。但使我没有想到的是,席间江畅兄长竟提出一大大出乎我之意料之外的盛情邀请,希望我重返湖北大学,且提出邀请当年出走湖北大学的张斌峰教授、刘泽亮教授一起回来。江畅兄长此一设想,使我感到我们众兄弟暮年真正可以在沙湖之畔坐而论道了。心里不免有些激动起来。其实我在离开湖北大学二十年的时间里,可以说朝思暮想兄弟们,然而面对重返湖北大学还是颇有些犹豫不决的。
具体说来,我的犹豫是,当年离开湖北大学,是接着张志扬等人出走海南之后,那时正是湖北大学哲学学科处于风雨飘摇之时,而今湖北大学的哲学学科的建设基本完成,在这个时候回来颇有几分“下山摘桃”的嫌疑,此我之良心不能为也。酒酣之际,我自然会说出自己的忧虑。对湖北大学的哲学学科建设无寸功,羞且愧也。此时冯军教授大声对我说:“你要知道,创业难,守成更难!”冯军教授此一番话如巨雷震耳,醍醐灌顶,令我感动不已,激动地对众兄弟们说:“只要能回来,什么也不要!”
然而,重返沙湖的路并不平坦,道阻且长。现今的学术评价体制早已经非人化了,帽子、头衔这是当今学人的护身符,这些年我没有追求这些东西,甚至当年我之所以远遁南邕,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讨厌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的得来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原罪的。江畅兄费了很大劲,效果不理想,一日戴茂堂教授莅邕,言及现今体制之恶,并提出超越体制之法。我听后很感动,本已渐渐冷却的心又开始复燃起来。
二
一日,在南宁时,接到戴茂堂兄电话,邀请我到湖北大学哲学学院作一讲演。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文化中国道论的基本主题,遂以《道-德的存在论区分与法律的概念》为题作一讲演。我构思新道统论时,核心的题域分为三个部分。其一是道-路,此乃历史哲学的主题。其二是道-理,此乃认知哲学的主题。其三是道-德,此乃制度哲学的主题。我以为此三大部分形成一圆融体系,则新道统论成矣。讲演安排在晚上,从南宁到武汉的飞机晚点,本来计划六点半的讲演延到了八点。我颇有几分激动,一口气讲了两个半小时。次日凌晨醒来,再不能入睡,心中忽然诗情洋溢,情不自禁用手机写下了《过武汉湖北大学三章并记》:
过武汉湖北大学三章并记
2019年6月11日晚,应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戴茂堂教授之邀,从南宁飞抵武汉,作“道-德的存在论区分与法律的概念”讲演。高乐田教授主持,对我多有勉励。茂堂、乐田乃二十多年前旧友,虽少见面,但兄弟情深,时时挂怀。演讲从晚八时到十时半结束,之后茂堂兄邀夜宵,至凌晨一时方散。曹元甲博士送我入住湖北大学学术交流中心417。湖北大学是我当年从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到武汉工作的学校,1999年8月离开,整整二十年矣。二十年来天翻地覆,学校已大变样,所熟悉者,唯沙湖、新校门对面之行政大楼及旧校门附近之旧松林数处而已。人世有代谢,当年数位老同事已故去,而吾辈多年过半百矣。睹物思人,岂不怅然!夜不能寐,脑中有句子涌出,提笔而录之。
2019-6-12凌晨于湖北大学学术交流中心417。
赠茂堂、乐田二兄
南邕淹留二十载,
故人时时入梦来。
而今把盏在对面,
犹疑梦里空开怀。
沙湖水
沙湖水波滟滟开,
笑迎故人远道来。
沉潜涵泳二十载,
哲思可成惊世才。
旧松林
一片松林犹旧时,
挺拔傲然几人知。
猛然晤对暂驻足,
不忆当年心已痴。
当我早上将它发给几位好友时,不多时就收到了高乐田教授的回信及赠诗,令我兴奋莫名。乐田回信说:“敦友兄,拜读了你的诗文,再次感受到你的才思与情怀,这正是现在湖北大学所需要的。相信你来了会给院里带来活力和不一样的发展动能。期待着你回来,共赏沙湖美景。”并赠诗:
赠敦友
忽闻故友南国来,
沙湖荷花一夜开。
荷香隐隐透细雨,
涛声切切迎大才。
哲思如篦梳理法,
学贯中西成一派。
愿赠花苞权作笔,
蘸得湖水舒情怀。
多么温馨的话语!多么清新的诗句!能说出这样的话语,写出这样的诗句的人,该是多么纯粹的人呀!我已经好久没有遇到乐田这样的人了,我在梦中所寻找的所期许的契友正是乐田这样的人呀。在学校终于同意我回来的时候,江畅和戴茂堂两位兄长都在第一时间告诉了我,我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场景是,当我2019年9月18日从桂林坐动车返回武汉时,戴茂堂教授特意在学校学术交流中心安排了接待我的午宴。当我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兄弟们都静静地等着。茂堂兄告诉我说:“平时大家都找理由,借故不参加,今天就是因为你,我们所有的老兄弟都到齐了。”我激动地和江畅兄长、戴茂堂兄、强以华兄、冯军兄、高乐田兄,还有从武汉大学过来的萧诗美兄一一拥抱,我发自肺腑地说:“我终于可以和兄弟们死在一起了!”
三
在南宁的二十年里,我以读书、思考、写作来要求自己,并不急于出什么成就。我们今天的读书人似乎遇到了一个糟糕的局面,读书是为了写作,写作是为了发表,发表是为了名利。人们似乎已然失去了超然读书的乐趣,失去了悠然思考的乐趣。我当年到南宁,其实有点避世的味道。
邓正来教授生前曾撰文提出,读书不为写作,写作不为发表。我加了一句,发表不为名利。邓正来和我的话往往会引起人们的误解。人们往往片面地认为,不写作呀,不发表呀,不要名利呀。其实读书多了,心中的问题慢慢就有解了,这是写作的一个开始,文章写得好自然不会被埋没。当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时,周桂钿教授经常对我们说,不要急,安心读书,安心思考,安心写作,不追求名利,名利自然会来的。而追求名利为目的,往往是名利到手了,其实也不安心的。
在南宁的二十年时间里,我也写文章,每篇文章都是有感而发的,绝不写应景式的文章。在离开南宁之前,我将所写的文章都归拢在一起,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然也有近三百篇。但多数都未发表过。感谢网络,在朋友的帮助下,有些文章见于网络,产生过一些影响。其中北京法律出版社周丽君编审敦促我编撰而成了所谓“法哲学三部曲”《当代中国法哲学的使命》《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反思与建构》及《当代中国法哲学的基本问题》,共计一百万言。现在回到了沙湖之畔,我将上述三部书之外的文字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部书的规模。可以说,这部书不是一部一般意义上寻章摘句坐而论道没有血性的书,相反,它是一部以作者三十多年的亲身经历为纬,以作者的心路历程为经,点滴成塔铸就而成的生命之书。作为一个栖身于哲学与法学之间的两栖人,作者游走于社会场景与学术讲堂之间。作者有幸亲眼目睹了当代中国大转型中的许多人与事,本书就是一部记录这些人与事并思考其背后的内在意义的著作。作者坚信,当代中国在文化中国史上是一个开启法治中国新纪元的历史性时刻,唯有立基于人文之大道才能通透理解法治之路的生成与建构。全书分为三个部分。上篇是作者在学术讲堂上的讲演录,它是作者的理性思考之结晶。中篇是访谈录,它是作者应邀请在不同场景之下讲述的自己的生命故事。下篇是作者心中不期而然涌现出的点点生命之光,记录下了作者对生命的美好、无奈及忧思的情怀。
这部书有机会出版,首先要感谢湖北大学哲学学院和戴茂堂教授,当我提出出版该书的愿望时,戴茂堂教授很爽快地将它纳入到学院的学科建设经费资助的范围。
我还要感谢武汉大学出版社田红恩编辑。我当年的博士论文《回返理性之源》是在母校出版社出版的,当我向田红恩编辑提出想再在母校出版社出版一本介于哲学与法学之间的书时,红恩很快向出版社提出申请并获得了通过。
最后,我想将这部浸透了我的人生感悟的书献给我的夫人熊莺。我们是高中同学,一转眼我们结婚过去三十年了。谢谢你跟着我走南闯北,不离不弃,更感谢你支持我重返沙湖之畔,走完人生最后一段学术之路。当年承诺的富贵已成泡影,让这部书来表达我的深深歉意吧。
魏敦友
匆草于武汉沙湖之畔,湖北大学4-2-5-11
202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