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敦友:一个江汉小村里四个少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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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敦友 (进入专栏)  


前记

如下一个文本的产生,说起来甚为偶然。今年1月5日那天早上约九时,我还在湖北大学校园,正拟从宿舍去哲学学院办公室修改一个文稿,临走之前随意打开同学们的微信看看,广西财经学院法学院江南博士此时正在和同学们聊天,其所忆少年时代的一件趣事赫然入目!原来江南博士当年读小学时曾抄过一男生的作文,在课堂上得到老师高度赞扬,而那男生却受到老师严厉批评!那位男生其时并未说出实情,而是不断向江南扮鬼脸,似乎享受得很!江南平时并不觉得那男生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讨厌,这时却惊异地觉得那男生真帅气!江南博士这一奇异的生命体验深深地打动了我,唤醒了深藏在我心底四十多年的一件从未向人说起的陈年旧事,禁不住在微信群里随手写了一句“我也有过故事”。江南博士马上追问是什么故事,我也就随手写了出来。这时又有同学追问,我感到内心深处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了,禁不住在微群里渐次写出,到写完时竟到十二点多了,前后达三个多小时。办公室自然也没去了。中午南宁张树成同学将这些文字汇聚到一起,竟达四千多言,并要我取一题目以便保存之。想到我讲的那些事颇微不足道,不过沧海一滴,何足挂齿,不过随意说说,让其随风飘散可也,何必存之,旋又思若无点滴之微,又何来沧海之阔?是念既起,遥想当年四少年虽然诞生在一江汉偏僻小村,亦英俊少年,惜此后人生各各不同,良可慨叹也。遂命其名曰为《一个江汉小村里四个少年的故事》。然初生之时,焉能知后事?在我的生命历程经历了近半个世纪之后,回望人生来路,我现在所得领悟自然与少时大不同。著名哲学家张世英先生在79岁时重新解读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一书时,曾感慨说:“我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面对青年时期讲过的同样一本书,同样一些道理,我更深切地体会到黑格尔的一句名言的含义:青年时期讲过的那些同样的道理,出自老年之口,却包含着他由少而壮、由壮而老的全部生活阅历及其意义。”张先生所说深惬我心。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讲,体验高于知识。又想起蒋勋先生有一论断,西方画重空间观念,画多以透视为法,故观西方画,皆一览无余,宏大而宏大矣,似不如中国画韵味悠长,毕竟中国画不重空间观念,而重时间观念,故中国画多以卷轴存,观中国画得有耐心,在徐徐打开中方能见精彩。蒋勋所说深获我心。我今天猛然悟到,其实人生不就是一幅徐徐打开的中国画吗?我们在生活中总想一下看透人生,其实人生哪里是一眼就能看得透的呢!这时我也同时体会到德国诗人歌德讲得真好:慢慢走,欣赏啊!让我们慢慢打开人生的卷轴画,既是人生的一个创造者,同时也是一个欣赏者吧。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树成希望我对文本作一些修饰,特别提出不要用真人真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善意的提示,不过我考虑到,文中所述并无揭人短处之意,只不过是如实展现人性的不同面而已,用真名更亲切,即使有人误解,我也认为无妨,因为即使人们认为其中所述有误,也不能改变它们一直是我心灵中的真实。念及于此,我没有采纳树成的建议,基本不作修改,作为一份心灵影像存之于此吧,并以之作为一份研究人性的原始材料,如法哲卢梭《忏悔录》然。今日得暇,作此前记。谢谢江南博士!谢谢树成!谢谢同学们!

魏敦友

匆草于湖北省仙桃市汉江之畔

2021-02-02


我也有过故事!大约小学四年级,暑假刚过,作文未成,急忙中,将隔壁王先兵同学的作文抄了一份胡乱上交。第二周周一到学校,在教室后墙上赫然贴着我的作文,以为示范,我见了心甚惊,亦甚羞,不敢告人!奇怪的是,我的“范文”展了一周,王先兵病了一周,待“范文”撤下,王先兵病好到校,他也不知道他的作文成了我的“范文”,我也不敢告诉他。

那个时候,我们村有四个好学生,谢炳彪,王功堂,王先兵,还有我,炳彪功堂一组,我和先兵一组。炳彪大我们一岁,最有心机,我们仨则懵懂。初三毕业时,我们成绩很好,可以上师范或县中,上师范最理想,但须关系,功堂有关系,上了沙洋师范,确保吃商品粮,跳了农门。

我们仨则须复试,才可到县中。有一天我得到复试通知,知道了复试时间与地点。一日我准备好了纸笔,按时赴复试。在镇十字路口巧遇谢炳彪。他问去哪里?我说今天复试呀。他说复试取消了。我说定什么时候呀。他说等候通知。我听了就不去了,准备去找几个表兄弟钓鱼玩。我一个人先走到小陈河畔玩一下水,小陈河是我们王桥村的母亲河,是我小时候经常嬉玩的所在,经常玩得忘形,但这一次玩着玩着,突然想到,怎么取消了复试呢?还是去学校看看吧,到底什么时候复试。?

我慢慢走到学校,我大吃一惊!学校气氛紧张,铃声正响起,复试马上开始!我忙找到我的复试教室,一进教室,谢炳彪坐第一排!我问他,不是说复试取消了吗?他红着脸说,又接到通知说按期复试。我赶紧找到我的座位,好一会才心静下来。

复试顺利,我和谢炳彪被县中录取了,王功堂上师范,但王先兵没上县中,后来上了沔城中学。不过我和谢炳彪关系一直很好,他一直是班长,我一直是学习委员。县城离我们村一百多里,那时交通不便,算很远了。临到县中(沔阳中学)前,一天他说担心上不了大学,我说没关系,上不了大学我们去当兵,你当连长,我当指导员!

后来我们到了县中,我在高一(1)班,他在高一(4)班。我们当时住平房,离得不远,天天见面。他起初当班长,但成绩不理想。我没做班干部,但班主任刘老师第一学期结束时在黑板上写了前十名的名字,其中有我,我砰然心跳!要知道,这是全县最好的中学呀!还有一次全校开会,校长张梁山在会上说有的同学肯下功夫,语文课本中的古文背得熟,比如魏敦友同学。

到了第二学期,有一天中午我去看谢炳彪,他脸色铁青,我问怎么了?他说刚买的一双球鞋被人偷了。我听了很难过。那时太穷了,可能一家人劳动一年不一定赚到买一双球鞋的钱。但他又告诉我,刚买的鞋被偷了,他随手拿了一双类似的别人的球鞋。我听了很紧张,但无语。

又过了几天,谢炳彪找到我说,咱们回老家陈场中学去怎么样?那时陈场中学也有考上大学的,但极少,往往是所有老师围着几个学生,这几个学生勉强考上大学。县中不一样,几乎全县所有初中的尖子生都到了这里,比如我曾在的初中,好像有两百多人,只有四个人考到了县中,所以到县中很少有考不上大学的,特别是乡下孩子。我劝谢炳彪不要回去,在县中只要自己努力,考不上北大清华人大师大一流,考一个中专应无问题。但他不听我,我也不听他。他回到了老家陈场中学,成绩第一,当班长。我则留在了县中。那时高中本来两年制,到了县中才三年制,这也是谢炳彪离开县中的原因,当然更深的背景是穷。很快两年过去了,谢炳彪参加了高考,落榜了。他到了村里,听说他当了几个月村支书,但他还不是党员。

我在县中有波折,但总体来说是顺利的。波折有二。一是转文科。我到县中受一个政治课老师影响决定以后念哲学,而哲学在文科,所以我要到文科班。那时一般情形是,理科不好到文科。老师认为我的理科不错,不让转。僵持了一个多月,勉强到了文科。记得到了文科班,班主任丁国利老师(现居广州)有一天晚上找到我说,你考县中的成绩在本班第一。我听了很有信心。

第二个波折来得突然。那时高考前学校有个预考,然后是高考。现在想起来,预考是学校的诡计,它想让那些成绩差的同学不参加高考,这样可以提高高考的入取率。我的第二次波折发生在预考前,不过幸好发生在预考前,否则人生会改变航向。

预考前的一天早上,我睡过了头,大约6:30早操,我大约6:25才醒,天朦朦亮,我拼命向操场冲过去。不幸这时发生了。?操场不远处一幢楼的一层住着大概高一的学生,他们用尼龙绳在树上牵成一条线,用来晒衣服。我猛向操场冲去,不幸脖子撞在了尼龙绳上,因为用力过猛,尼龙绳被撞断,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但很快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怎么了?怎么了?”原来是一个同学在叫我,估计是他挂的尼龙绳。我顿时清醒过来,想到要出操,连忙向操场跑去。到了操场,正好开始做操。做完操回宿舍准备早餐。在回宿舍路上,我感到脖子胀痛难忍,忙找到镜子一照,呀,粗粗的血痕!但不敢告诉人,只能忍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以为慢慢就好了。但情况不是这样。

?马上就要预考了。我这时有一个鲜明的感觉,我感到自己是一盏渐渐在熄灭的明灯。我心里焦虑不安,原先会做的题怎么一下不会了。预考开始了,果然不理想,原先至少排前五的,一下子跌落得厉害。我现在还记得预考分是499分,不到500,当然过预考容易,450就可以了。当时心里是要考北大的,这个分数万不能。记得老师和几个好兄弟安慰我,但他们哪里知真情。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大约在高考只有十天左右时,我的感觉有变化了,我似乎不再坠落了,渐渐熄灭的明灯似乎也到底了。我感到自己这盏灯开始慢慢发亮,原来会后来不会的东西,现在又开始会了。我的自信心开始恢复。到了高考第一天,我觉得自己这盏灯大放光彩。我拿到试卷,觉得无所不会。甚至有些轻率,做完就交卷,检查也不检查了。记得数学交卷出教室,突然想到一个小题没注意,做错了,有五分,果然后来数学扣了五分,那一天数学满分120分,我得115分,没满分,至今引以为憾!英语也是,如果仔细点,应该可以90分以上,结果只得85分,满分100分,有个女同学得99分,平时我的分比她高。

高考分数出来,我得分544,不是班上第一,好像第三,算不错了,所以我跟班主任丁老师说,我要报北大,上不了回家种地!丁老师有天找到我,说北大招生办去了天门中学,没来沔阳中学,可能北大偏天门。为了保险,报北师大,师大北大一样的。因为读过鲁迅《纪念刘和珍君》,对师大有好感,所以最后听取了丁老师建议,报师大,后来就到师大。到师大后,有人告诉我你是湖北考生中文科最高分,后和北大哲学系84级结成友好班集体,知北大哲学系招的湖北考生比我低20多分,我非常不高兴,有一个多月愤愤不平!

我84年9月赴北京上大学,这时王功堂沙洋师范毕业,做了老师。王先兵参加了第二次高考,不如意,拟复读。谢炳彪准备当兵。我到北师大后大概不到两个月,有一天接到家里来信说,王先兵上吊死了。我听了极难过。我还记得8月份我几乎天天和先兵在一起,晚上也一起聊天,鼓励他继续努力,不要放弃。我们极好,几次想告诉他小学四年级抄他作文被当成"范文″一周而他病了一周的事,但看他心情不好,说这事似不大好,终于没有说。先兵是独子,人非常善良,两次高考都在沔城中学,沔城中学离老家大约三十里,应该是沔阳县第二中学,本也不错,但比沔阳中学差远了,所以我赴京路上,专门和沔中老师告别时介绍我这个同学,希望沔中能接纳王先兵,让他85年再考。可能因为84年他情绪差,分数不理想,老师问了分数,再没做声。现在想起来,也怪我没有强力推荐,如果我强力推荐,王先兵到沔阳中学专心学习一年,再参加高考,应该没有问题,就决不会发生惨剧了。

84年年底从北京回老家,马上和母亲一起上王先兵家,先兵爸爸看到我来了大哭,我也泪流满面,对先兵爸爸说,先兵不在,您把我看成您的儿子吧!我母亲也在旁也安慰说,敦友讲得好!敦友先兵一样的!回家后,妹妹三秀对我说,先兵上吊那天她正在摘棉花,临近傍晚,忽然听到先兵妹妹大哭,这时人们才知道先兵上吊了,来不及救了。三秀这年十五岁,这天吓坏了。三秀又告诉我说,先兵死后,先兵爸爸一直抱着他睡觉,希望先兵能醒过来,但一连好几天过去了,先兵没有醒来,在先兵爸爸撕心裂肺的痛哭中,先兵勉强被掩埋了。

谢炳彪如愿参了军,和我偶有通信。一日收到炳彪来信说,他已从怀化考到了西安某军校。我很高兴,连忙回信说,咱们村要出将军了。后来又知炳彪在军校是翘楚,顺利毕业,到怀化后已至副团级。在读研究生时,忽然有一天收到炳彪的哥哥炳祥兄的一封信,炳祥兄在信中告诉我炳彪在一次军营搬迁过程中,车坠山崖,炳彪殉职了。我看了来信,如五雷轰顶,痛哭失声,不知所措。炳祥兄来信有一目的,炳彪殉职仅定为因公殉职,家里希望定为烈士。希望我向有关部门呼吁。我一小研究生,人微言轻,哪有门路呢。春节返家,大年初一,老同学相约共赴炳彪家安慰老人家。我因为此前另一班同学有约,承诺稍晚到。无奈一老同学母亲强留我,只好顺从。当我骑自行车猛赶往谢炳彪家时,正好在镇十字路口遇到一群从炳彪家出来的同学。我心里明白,当年炳彪正是在这里告诉我复试取消了,这时我还仿佛看见了老同学的诡诈的笑。我并不怪炳彪,因为我后来知道,必须要有这种诡诈,才能干大事。我从小没这种天分,后来也学不会,所以今生干不了大事。炳彪有谋略,心狠手辣,这是干大事的条件。唉!天不与时,吾村大将军未出即陨,能不令我慨叹!

在镇街十字路口和同学分手后,天突然昏昏沉沉起来,我连忙赶忙炳彪家。快到炳彪家时,竟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炳彪的墓碑就埋在家门口不远处。非常奇怪的是,我一到炳彪墓碑处,自行车链条断了,我只好下车推车到炳彪家。炳彪爸爸见我来了,泪水又涨满了老人家的双眸。我连连道歉,我来迟了。老人家忙命家人重整菜肴,再开瓶酒。我连喝两大囗,泪流满面。老人家长叹一声说,炳彪不该死啊!真不该死!

?老人家告诉我说,在西安军校时,有一位老首长非常看重炳彪,希望炳彪留在西安,老首长有一女儿,待字闺中,炳彪如有意,正好做老首长东床快婿。但我们都知道,炳彪少年时即有一红颜知己。炳彪虽有意,但是不忍啦!如果留西安,不会有大祸。我听到这里,心中对炳彪大有好感。我告诉老人家,这是炳彪从未跟我说过的事。我还跟老人家说,刚在炳彪墓碑处,炳彪扯断了我的自行车链条,大概他想告诉我让我在您这里听听他未向我讲的故事吧!

我们村从我们上小学开始,人们都知道有四个比较突出的人,谢炳彪居长,老谋深算,我们仨多仰其鼻息,功堂,先兵和我,为人乏城府,做事缺远虑。在先兵,炳彪相继离开人世多年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和功堂在村边小路上散步聊天,这时,我突发奇想,对功堂说,如果我们四人出生前后,有一位老者指着我们四人说,你们四个各有不同的命运,但有一位将在1984年10月间上吊自杀,另一位将在1989年的某一天山中坠崖身亡,我们该作何感想呢?功堂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再没有说话。我也沉默了。


(2021年1月5日,湖北大学哲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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