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我与朱剑教授相识很晚。在此之前只是久闻其名, 未见其人。江湖传说, 他是一个昼伏夜行、特立独行的主编, 也是一个提问刁钻、批评辛辣的“剑客”。2005年早春, 我随教育部“名刊工程”专家组去《南京大学学报》中期检查, 第一次见到现实中的朱剑。他长的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汇报条理清晰、不卑不亢, 感觉是一个有思想、有个性的人物。此后在不同的会议上碰到, 到共赴一地座谈发言, 再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就这样一回生两回熟, 从相识到相知, 我们对学术评价、学术期刊的改革发展、媒介融合的理念及进路在大逻辑上都有着很多的共识。这也是我愿意写下这篇小文的初衷和动机。
《雾里看花:谁的期刊, 谁的评价》分“上编:学术研究谁人评说”“下编:学术期刊何以定位”, 收录16篇文章, 共40余万字。这本书, 有料, 有干货, 有自己的理论和思想, 可谓雪泥鸿爪。不但清晰完整地展现了朱剑近十年来呕心沥血、上下求索所取得的学术成果, 也代表了中国当下学术评价与学术期刊研究的水平。在中国语境的“期刊改革”浪潮中, 是一个更可以亲近、更具有参考意义的范本。也就是说, 他提供的研究与思考, 虽然尖锐, 但更具冲击力, 也可能走得更远, 更值得深入挖掘。
毫不谦虚地说, 朱剑这些论文我以前大多看过。这回汇集成册, 再次拜读, 仍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雄辩与自信, 分析与解构, 专业与深刻, 责任与情怀, 跃然纸上。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情怀, 并且还有勇气的学者型主编, 读他的文章, 的确可以闻到荷尔蒙的气息。窃以为, 这本书有以下三个特点:
一是独立思想。学术文章不仅是学术与知识的载体, 更是思想的载体。然而在学术沦为政治附庸和意识形态工具的年代, 任何真正学术所要求的独立见解都成了“异类”。这种逆向示范贻害无穷, 导致新世纪的中国知识界官云亦云, 诠释和重复“权威”的东西被认为是最安全的“治学”之路。流风所及, 形形色色的听命文章和低水平重复之作便大行其道。朱剑不是一个随波逐流之人, 而是一个思想者。“我思故我在”, 这是他的追求, 也是他的存在方式。在这背后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思考, 在自己熟悉的研究领域发出思想的灵光。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 他不被名利绑架, 所以也就不需要去应付和说客套话, 因此他的时间变得富足, 空间变得自由, 思想变得独立。于是就有了一系列创新观点的提出, 比如“评价蜕变说”“评价权力说”“学术传播中心转移说”“构建学术传播新秩序说”“学术新媒体说”“编辑身份焦虑说”等等, 一时独领风骚。学术界与期刊界不少研究者, 或下载, 或引用, 积极地传播他的观点。这也说明一个真理:独立的思想是期刊生命的血液。据中国知网数据统计, 截止笔者撰写本文时, 《高校学报的专业化与集约化、数字化发展》下载1845次, 被引170次;《学术评价、学术期刊与学术国际化》下载1806次, 被引60次;《重建学术评价机制的逻辑起点》下载1859次, 被引56次;《科研体制与学术评价之关系》下载1376次, 被引34次。对于“小众”的学术话题来说, 这样的数据尤为难得。能够紧紧抓住这样的高被引作者, 让同行不得不羡慕嫉妒恨, 《清华大学学报》主编仲伟民教授, 这也印证了“热闹的马路不长草, 聪明的脑袋不长毛”颇有些道理。
二是批评精神。国内学术界有一个现象, 就是缺少严肃的学术批评。同行之间缺少学术商榷, 学术会议缺少学术争鸣, 学术期刊缺少学术批评, 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表面和谐的下面却潜藏着种种弊端。朱剑对学报时弊的批评, 不留情面;对科研体制弊端的抨击, 不遗余力;对扭曲的学术评价的批判, 更是一针见血。几年前, 我俩出席上海的一次学术研讨会, 一家外国知名评价机构负责人在台上夸夸其谈、自我标榜。朱剑坐听风雨, 不动声色, 互动时抽丝剥茧、环环紧扣连珠发问, 面对这样专业的切磋, 演讲者瞠目结舌尴尬之极。他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 批评的内容未必宏大, 如国家、民族、人类之类, 即使对量化指标的批评, 对科研体制的反思, 也都是从细节入手, 但寄托却深远, 包含着对当下学术期刊人的生存境遇深刻的同情与理解, 可谓“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有锐气的批评, 意味着拒绝浅薄与平庸, 意味着对事不对人, 意味着见庙拆庙、见佛杀佛。但朱剑绝对不是堂吉诃德式的中世纪骑士, 分得清纸上与人间。也许现实生活中, 他可以远离庙堂, 寄居陋室, 然而他的精神世界是宽广的, 最不缺乏的是批评的勇气、责任和正义感。
三是编研一体。学术期刊从17世纪中叶在欧洲诞生时, 采用的就是“编研一体”模式, 中国也不例外。民国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大学与刊物结合, 大学教授创办的《新青年》《学衡》《国学季刊》《燕京学报》《清华学报》《禹贡》《食货》等, 给新时代带来了新思想、新气象。斗转星移, 风云变幻, “编研一体”的传统并没有因此而中断。教育部“名刊工程”中的许多学报主编, 诚如王学典、吴承学、汪涌豪等知名学者在担任, 教书育人、钻研学问、编辑刊物, 目标迥异, 但却成绩斐然。朱剑编刊36年, 殚精竭虑, 废寝忘食, 把对学术的厚爱, 生命的眷恋, 全都倾注在了一篇篇论文的推敲之中。但他不是编辑匠, 而是一个思想者, 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 倡立“专栏特约主持人”制度。特色栏目在学报界的相继推出, 也暴露了学术期刊编辑在知识结构、前沿意识和学术水平方面的不足。为了弥补这一短板, 朱剑在《南京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率先推出了“本专栏特约主持人”。邀请知名学者做专栏主持人开风气之先, 其做法逐渐得到学术界和期刊界的广泛认可。2004年之后, 多家大学学报相继推出了“栏目主持人”制度, 从而提升了学术期刊的内容质量, 也促进了学术期刊与学术共同体之间的血脉关系。第二, “网刊”设想的提出。2010年9月, 朱剑在《清华大学学报》第5期发表《高校学报的专业化转型与集约化、数字化发展》一文, 首次提出了高校名刊学报专业化转型和集约化、数字化发展可行性方案, 即对各刊纸质版发表的文章进行同步数字化编辑重组, 打破校域界限, 成立联合编辑部, 创立若干一级学科专业期刊, 组成期刊群。时任教育部袁贵仁部长阅后批示, 嘱教育部社科司进行研讨, “中国高校系列专业期刊” (简称“网刊”) 的尝试也由此拉开了序幕。到2015年, 加盟网刊的学术期刊达到了140余家, 《经济学报》《政治学报》等专业刊12个, 《三农问题研究》《儒学研究》等专题刊7个。“网刊”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不仅提高了收录文章的下载量、引用率, 而且还提高了原发期刊的影响力。第三, 奠定了“域出版”的理论基础。2015年3月, 朱剑在清华大学主办的“首届学术期刊文学编辑论坛”明确提出:“专栏是在线数字传播的最佳单元”。朱剑认为, “专栏学科边界和问题边界最为清晰, 可以完美对应学术共同体, 是最合适的共同体交流平台;依托专栏可以实现编辑与专家完美结合, 由专家担任的专栏主持人可以组织学术研究, 甚至引领学术研究, 以专栏为单元的学术传播最具影响力;专栏最能体现编辑思想、编辑理念和编辑不可替代的作用;专栏最能发挥综合性学报的优势, 具有持续发展的能力;专栏也是最佳跨校合作单元”。应该说, 这是朱剑对学术期刊数字化多年思考的结晶, 由此也奠定了“域出版”的理论基础。“域出版”是高校学术期刊界与北京超星公司双向互动、合作创新的产物, 也是思想与技术、专域与渠道、内容与平台融合的新尝试, 值得我们期待。
学报是我国学术期刊的重镇, 云蒸霞蔚, 人才辈出。作为二次文献的编辑, 能够与学报结缘30年, 这是我的荣幸。我与学报有五层关系:第一, 读者关系。学报是我多年来的必读刊物, 尤其是办得好的;第二, 作者关系。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在学报发的, 感恩之情铭记于心。近年来先后在《清华大学学报》《四川大学学报》《澳门理工学报》《中国青年社会科学》《云梦学刊》等刊物发表文章, 得到提携;第三, 编者关系。学报是二次文献的衣食父母, 每种文摘刊物表面的光鲜靓丽, 都有学报编辑后面的默默奉献;第四, 阅评关系。我是教育部“名刊工程”“名栏工程”的评审专家, 每次参评都是一次学习的机会;第五, 朋友关系。学报研究会的五任理事长杨焕章、潘国琪、龙协涛、武京闽、蒋重跃教授, 我都熟悉。退休或卸任的黄颂杰、蔡德贵、高瑞泉、徐杰舜、程郁缀、张积玉、何明、何一民、胡智峰、王道平、崔月琴、尤红斌、姜胜利、赵仁康、罗骥、邓乐群、杜振吉等主编, 我也熟悉。现在在岗的主编、编辑, 有不少人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与他们相处乐以忘忧, 不知老之将至尔。所谓缘分, 就是遇见了该遇见的人, 并能够与之共享人生的悲欢, 这我深有体会。
近年来我转换身份, 回到了文人的老本行———写文章, 研究媒介融合与学术期刊。参考朱剑的文章, 时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 也曾多次引用过朱剑的观点与见解。我在《澳门理工学报》发表过5篇学术文章, 其中《重建学术期刊的公信力和权威性》 (2015年第2期) 和《媒介融合:学术期刊转型发展的新趋势》 (2017年第4期) 两篇, 刘泽生总编辑都是找朱剑审读的。朱剑认真审读, 严格把关, 以“损友”的身份提建设性的修改意见, 使拙文增色不少。
我与朱剑认识十几年, 以文论道, 交流心得, 为可与庄语的朋友。生活中, 他是一个正直义气的人, 也是一个沉静谦卑的人。不论我在位不在位、在岗不在岗、退休不退休, 他都一视同仁, 与我保持真挚的友谊。那一年的秋天, 去南京开学术会议。朱剑利用周日时间, 陪我们走一段山路, 赏一溪清流, 饮一杯老酒。这让我百般感怀, 在金陵即赋诗一首, 抒发感情。现录于此, 以志纪念:
会朋访古乐悠悠, 登高栖霞满目秋;
执事领路谒名寺, 佛院煮茶禅自由。
北风暮吹惊红叶, 寒雁南飞览旧楼;
曲桥枫连送归客, 友情常在水长流。
哲学家蒙田说过, 真正的学者, 就像田野上的麦穗。麦穗空瘪时, 它总是高傲地昂着头。麦穗饱满而成熟时, 它总是低垂着脑袋。朱剑何尝不是田野上的一株成熟的麦穗?
最后以袁枚《汉江遇风》中的两句诗与朱剑共勉:黄昏渐喜惊涛停, 远远渔歌唱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