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老逝世了,我并不感到意外。九十多岁的老人,这两年一直住在医院里。终归是一天天往人生的尽头走去。几周前与内子谈起,已有淡淡的不祥预感。四月上旬至五月中,南行养疴,先后在南京、扬州、常熟、苏州、上海、杭州逗留,多处看到朴老的字。没想到回京不久,就传来噩耗。座落在北京南城东绒线胡同内南小栓胡同一号那所温謦的宅院,这几天一定悲戚肃穆而忙碌罢。我知道我应该却不必前去打扰。陈邦织先生也需要安宁。更没有想写悼念文字。但是,当看到报上朴老遗体火化的消息,遗嘱中有如下的字句:“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花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我感到虽不一定却有必要写点什么了。
我与朴老相识,是1974年的秋天,经李一氓先生的介绍。当时正参加《红楼梦》新版本的校订,遇有版本校勘方面的疑问,常向氓老求教。一次谈及佛学问题,氓老说:“我不懂佛学,你去找赵朴初。”于是写了一封信,并打了电话,荐我前去拜谒。从此便有了在南小栓胡同一号听赵朴老谈“缘”说“法”的机会。只不过时值四逆横行,国运少安,每当谈讲学问之余,难免议及时事。朴老的习惯,对国运兴衰的观感,常寄之以诗。且边吟诵,边随手书写,与友人共赏。1975年,社会上忽有评《水浒》之举,朴老以《读水浒传》为题,成诗四句:“废书而长叹。燕青是可儿。名虽蒙浪子,不犯李师师。”恰好一天我在,他用铅笔写在一张薄薄的稿纸上,笑着看我赏读。当发现我领会了三四两句的“今典”意涵时,他朗声大笑。这首诗1978年出版的《片石集》中没有收录,我保留有当时的手迹。
惊心动魄的1976年,是我与朴老接触最多的一年。总理逝世,举国同悲。清明祭扫,共讨逆贼。那是民意群情得以充分表达的历史时刻。然而“四五”运动,惨遭横暴,一夜之间,天安门广场风云变色。朴老写了一首《木兰花令》抒写愤懑的情怀:“春寒料峭欺灯暗,听雨听风过夜半。门前锦瑟起清商,陡地丝繁兼絮乱。人间自古多恩怨,休遣芳心轻易换。等闲漫道送春归,流水落花红不断。”一改惯常的温柔敦厚的诗风,几乎是金刚怒目了。他特地用宣纸写一小幅送给我,我知道这首词实含有对青年对后学的激励勖勉之意,相期不管风云如何变换,也不更易人生定念,即使是已经归去的春天,也会披着新装重新走来。
新时期开始以后,朴老预闻国政,担负日重。我问学写作,又凭添许多庶务,便自知不该多去打扰朴老了。整个八十年代,我们都很少见面。但朴老1977年给我写的一幅对联:“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才非正不能奇。”始终挂在我的书房里。对联附题识:“十年教训,得此一联。天道作自然法则历史法则解。与犹亲也。无亲而常与,非正则不奇,相反相成之理,不甚然欤。”1987年初秋的一天下午,我正伏案写作,猛一抬头,看见朴老联语的题款是“一九七七年九月”,倏忽之间已过去十个年头,抚今追昔,不禁感慨顿增。遂信手草一信寄给朴老,感谢十年来这幅联语对我的激励,同时坦告,此时的心境更喜欢王国维的两句诗:“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竞岂潺潺。”没过几天,朴老就以狷淡秀美的笔墨,写来了静安诗句,下款署“丁卯中秋”,一个更加不容易忘记的日子。
1990年《中国文化》创刊一周年研讨会,朴老于百忙中参加了,并讲了话。他赞同我们确定的“深研中华文化,阐扬传统专学,探究学术真知,重视人文关怀”的办刊宗旨,勉励我们即使遇到困难,也要想办法把刊物办好。前此的一年,具体时间记不得了,我与朴老曾见过一面。在朴老家里。象往常一样,朴老坐在背南朝北的单人沙发上,我坐在旁边长沙发的右侧,近膝倾谈。但这次朴老面色凝重,很少笑容。他慢吟着说:“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我知道,《论语》里讲这个故事,下面还有柳下惠不能枉道事人而三次被黜的记载。因此我提到了柳下惠。但朴老如同没有察觉,仍喃喃念诵:“殷有三仁焉!殷有三仁焉!”
最后一次见到朴老,是1998年5月,端午节的前一日,《世界汉学》创刊的时候。提前打电话给陈邦织先生,安排下在北京医院会面的时间。已经很久没见过朴老了。此前的一次是1996年2月,纯属偶然。我随内子探视冰心妈妈,吴菁说赵朴老就住隔壁。下楼时见朴老的房门开着,不由回身,迟疑地轻轻走了进去。朴老合衣、穿着鞋、闭目仰卧床上,双手挽脑后,在安祥小息。注目致意片刻,正欲离去,朴老醒来,认出是我站在他的床前。迅即坐起,问这问那,欢悦非常。不一会邦织先生回来,我便告辞了。朴老一边送一边自言自语:“故人情呵!故人情呵!”朴老这句话,几年来一直萦绕在我心里。
《世界汉学》创刊座谈会朴老未能出席,因医嘱不宜离开医院。但他为这本新刊物的出版题写了贺语。本来以为随便写句什么话也就是了,陈邦织先生拿过来他常用的那种薄薄的稿纸;可是朴老不要,伸手去取宣纸,并拔开了毛笔的笔帽。略加沉吟,写出诗句:“汲古得修绠,开源引万流。”末署“世界汉学创刊志庆,赵朴初敬贺。”并亲手压上刻有朴初二字的阳文图章。令我感愧惊喜的是,为《世界汉学》题词,朴老同时还想到了他喜欢的《中国文化》,两联诗句,各指一刊。笔者十余年的微薄而艰辛的努力,朴老只用两句话,即概括无遗。这是朴老最后一次对我的勖勉,也是我终其身命也不敢或忘并永远愿为之努力的为学轨则。
我和朴老最后这次见面,他还并非偶然地讲起了佛教的“因缘”与“因果”。《中国文化》第十四期上刊有庞朴先生笺释方以智《东西均》的文章,题目为《黑格尔的先行者》。朴老一边翻看一边说道:“方以智、黑格尔,已经晚得多了。辩证法是从释迦牟尼来的。佛教讲缘,缘就是条件。任何事物的存在,都需要条件,都有其成因。因上面还有因,可以不断地追上去。但要问最初的因是什么?回答是没有的。佛教不承认第一因,也不主张有最后的果。我们讲事物的因果,是指在长河中截取一段,这一段有因有果。万事万物,无始无终。”朴老说着哈哈大笑,说他在讲佛学了。他写的《佛教常识问答》,我自然读过,但当面聆听“因”、“缘”、“果”的讲释,确为生平第一遭。
听朴老讲释佛理,讲者心悦,我亦欢喜。如同这次诵读讲者之遗嘱,心生大欢喜,应知去来处。朴老停止了呼吸,却没有死。他的爱心,他的善念,他的慈悲,将永留人间世。
“花落花开,水流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