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康:佛教汉文文献所见唐朝疆域变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07 次 更新时间:2020-04-21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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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义康  

摘    要:

文章将唐代佛教汉文文献中所见唐北部、西部疆域变化的有限资料,结合正史记载进行了诠释。认为唐前期北部、西部疆域大幅伸张与收缩,各方政治、军事力量的消长贯穿始终。唐朝是以政治归属来判定版图所至,即以政治控制为依据,政治势力所及地区即为唐版图。今天考察中国古代王朝疆域不能脱离特定的历史背景,应该遵循古代疆域观念予以判定,唯有如此才能对唐朝疆域的形成与变化给出合理的解释。

关键词:唐朝; 佛教文献; 疆域变迁; 政治归属;


唐代佛教汉文文献中的求法行纪、佛教地志之类,在中国文化史、佛教史、中西交通史上因其重要的史料价值为人所熟知。然而不同时期求法巡礼的佛教信徒,从其亲身经历,在行纪、佛教地志中有意、无意记录了关于唐朝疆域变化的信息资料,虽然一鳞半爪,但是仍具有史料价值。当代关于如何划定唐朝疆域版图是有争议的,1这些资料,在正史之外,为认识唐朝疆域提供了又一视角,故将相关内容予以诠释,以祈批评指正。


一、贞观二十年(646)以来唐北部疆域的变化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贞观二十二年(648)六月,三藏法师对唐太宗说:“及陛下御图,一征斯殄,倾巢倒穴,无复孑遗。瀚海、燕然之域其入提封,单于弓骑之人俱充臣妾。”2“瀚海”,唐代指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今准噶尔盆地一带广大地区。“燕然”,即今蒙古国境内的杭爱山。“提封”是指封疆或疆域。“单于”泛指当时的北方游牧诸部君长可汗。三藏法师所说瀚海、燕然入提封,单于之众为臣妾,是指贞观二十一年(647)以来唐北部疆域发生的变化。

6世纪中叶突厥兴起以后,漠北(蒙古高原)长期处于突厥统治之下。贞观四年(630),突厥颉利可汗败亡,“分颉利之地为六州”,3分别置定襄、云中都督府,以统领突厥降户。唐将突厥部众安置于以河套为中心的黄河以南地区,4而漠北地区的则由薛延陀统治。贞观十三年(639),唐册立阿史那思摩为突厥可汗,命其率突厥降户迁于黄河以北,为唐保塞。太宗告知薛延陀,薛延陀在碛北,突厥在碛南,各守疆土。5虽然东突厥灭亡后,“斥土界至于大漠”,6即原东突厥部分领地成为唐领土,然而其时唐北部疆域仍不过碛口。由于薛延陀与唐冲突加剧,贞观二十年(646)八月,唐攻灭薛延陀,薛延陀统治的漠北铁勒诸部降唐。唐与游牧政权在博弈与较量中获胜,推动了北部疆域的变迁。7次年(647)正月,唐在铁勒诸部置府州。置府六,回纥部置瀚海都督府,多滥葛部置燕然都督府,仆骨部置金微都督府,拔野古部置幽陵都督府,同罗部置龟林都督府,思结部置卢山都督府。置州七,浑部置皋兰州,斛萨部置高阙州,奚结部置鸡鹿州,阿跌部置鸡田州,契苾部置榆溪州,思结别部置蹛林州,白霫部置窴颜州。以各部首领为都督、刺史,颁发印信。“于是,回纥等请于回纥以南,突厥以北,置邮驿,总六十六所,以通北荒,号为参天可汗道,俾通贡焉,以貂皮充赋税。”8同时,唐置燕然都护府,统领铁勒六府、七州。贞观二十二年(648),又以结骨部置坚昆都督,隶燕然都护府。分瀚海都督府所统骨利干部为玄阙州,俱罗勃部置烛龙州。对此,正史记载薛延陀灭亡后铁勒诸部,“委身内属,请同编列,并为州郡。收其瀚海,尽入提封”。9李德裕追忆唐初回纥诸部内附时说:“曩者回鹘因延陀之乱,归心中国,太宗亲幸灵武。纳彼降人,置瀚海都督,列于内地。”10以铁勒诸部所置府州同于唐内地府州。唐公私文献以及三藏法师对铁勒诸部所在地属性变化的认识是一致的。严耕望等人与谭其骧关于如何划定唐疆域版图,分歧点为羁縻州是否属于唐版图。唐人的认识直接回答了严耕望等人的疑问。唐代判定版图并非以正州或羁縻州为限,而是以政治归属来判定版图所至。今人判定唐疆域版图自然要根据唐人的疆域版图观念,而不是根据现代国家的疆域版图观念来确定唐疆域范围。根据唐人的判断标准,羁縻州未脱离唐统治之时,即为唐版图,今人绘图将羁縻州列为唐版图是合理的。

然唐在漠北的统治并未止步于铁勒诸部。贞观二十三年(649),唐灭同属突厥可汗阿史那氏的支系小可汗车鼻。永徽元年(650)安置其众于乌德鞬山,左厢部落置狼山州,右厢部落置浑河州,并隶燕然都护府。至此,“突厥尽为封疆之臣”,11即漠北铁勒诸部与金山(阿尔泰山)以北的突厥部落尽入唐版图。燕然都护府初置于云中郡境内,唐高宗龙朔三年(663),移燕然都护府于回纥本部,统领铁勒诸部,更名瀚海都护府。旧瀚海都护府,移置云中古城,改名云中都护府。两都护府以碛为界,瀚海都护府主要统辖碛北铁勒诸府州,云中都护府统辖碛南突厥府州。总章二年(669),瀚海都护府更名安北都护府。垂拱三年(687),因漠北叛乱,安北都护府迁徙于甘州东北一千八百里的隋大同城镇(今额济纳河流域),以招抚流亡的铁勒部落。不久南迁于甘州删丹县(今甘肃山丹县)南西安城,已有名无实。12自唐在铁勒诸部置府州以来,贞观二十一年至垂拱三年,四十年后,唐失漠北之地。三藏法师所说瀚海、燕然入提封,单于之众为臣妾,正是唐统治及于铁勒诸部、版图延伸至漠北高原初期的情形。


二、吐蕃道与贞观九年(635) 至龙朔三年(663)前吐谷浑青海之地的归属

《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新罗人玄太法师于唐高宗永徽年间(650—655),“取土蕃道,经泥波罗,到中印度。礼菩提树,详检经论。旋踵东土,行至土峪浑,逢道希师,覆相引致,还向大觉寺。后归唐国”。13“土峪浑”即吐谷浑。取道吐谷浑的吐蕃道,《释迦方志》对于其线路有具体记载,并称这条线路为唐通往印度的东道。144世纪初,吐谷浑从辽东慕容鲜卑分离出来西迁,后建立政权。最盛时疆域东起今甘肃南部、四川,南抵今青海南部,西至今新疆若羌、且末,北隔祁连山与河西走廊相接,15大部分地区在今青海境内。玄太法师经泥波罗(尼泊尔)至中印度,然后从吐蕃北上至吐谷浑回到长安,也就是经过吐谷浑青海之地回到长安。虽然义静、道宣没有说明吐蕃道上吐谷浑的归属,然其时玄太法师能够顺利经吐谷浑往返印度与长安之间,间接道出吐蕃道的畅通与吐谷浑所居青海故地并入唐版图两者之间的关联。

隋大业四年(608)炀帝兴兵攻灭吐谷浑政权,于其地置西河、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四郡之地,基本上包括了吐谷浑的原有领地,其中西河、河源二郡包括了今青海大部分地区。吐谷浑政权事实上不复存在。隋末大乱,伏允乘机恢复了吐谷浑原有的疆域,吐谷浑又成为西北地区一个重要的游牧政权。唐朝建立后,为了夺取河西地区对吐谷浑采取怀柔政策。虽然与吐谷浑有冲突,但是无力顾及。东突厥灭亡,党项部落陆续附唐,大大削弱了吐谷浑的实力,唐很快确立了对吐谷浑的优势地位。贞观九年(635)唐军全面出击,吐谷浑政权土崩瓦解,可汗伏允被杀。同年五月,唐册封伏允子慕容顺为西平郡王、趉胡吕乌甘豆可汗,以统领吐谷浑部落,又命凉州都督李大亮为其后援。未几,慕容顺在吐谷浑内讧中被杀,唐又立顺子诺曷钵为河源郡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唐平定吐谷浑后,虽未在其地置郡县,保留吐谷浑王统与制度,但“(诺曷钵)请颁正朔,愿入提封”,16以政权形式归属唐,并入唐版图。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吐蕃攻取吐谷浑故地,余众前往甘、凉,唐以其部落置府州,侨居内地。然而唐依然册封慕容氏为可汗,可汗既为吐谷浑部落君主又为唐羁縻州刺史。玄太法师永徽年间经吐蕃道往返印度与长安,正是由于龙朔三年前吐谷浑青海之地为唐版图,唐蕃交通畅通的缘故。其后唐失青海吐谷浑地,唐蕃爆发直接战争,交通断绝。

今人指出《释迦方志·遗迹篇》首先揭示唐朝通往印度者有三道,其中从河州至吐谷浑,经吐蕃至泥波罗的线路,《大唐西域记》、两唐书及同时代其他文献均未记载。17道宣生于公元596年,卒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道宣在其序中言:“惟夫大唐之有天下也,将四十载,淳风洽而俗改,文德修而武功畅。故使青丘丹穴之候,并入提封;龙砂雁塞之区,聿遵声教。”18是知,《释迦方志》成书时间大约为唐显庆三年(658)前后,是继唐太宗以来版图急遽扩张时期,吐蕃道通畅之时,玄照法师往返其中即是其例,道宣记述通往印度的线路自然不能付阙。至于《大唐西域记》只是记述玄奘西行所经沿途之地见闻,不记通往印度的东线是在情理之中。至于两唐书及其同时代其他文献不予记载,应该是由唐失吐谷浑青海之地后通往印度的东线(或吐蕃道)的断绝或废弃所致。季羡林以为短时间内泥波罗道空前畅通,同文成公主入藏有密切关系。19这只是一方面,吐谷浑青海故地并入唐版图应是促成泥波罗道畅通的直接因素。


三、贞观三年(629)至总章元年(668)唐西部疆域的变化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详细记载了玄奘西行的线路以及经过的地区,出玉门关后经吐鲁番地区进入塔里木盆地,越天山至西突厥地,经粟特(Sogdiana,唐时指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昭武九姓之地而言)地区,由吐火罗(Tukhars,汉文文献又作吐豁罗、覩货罗,葱岭西、乌浒水南一带地区,在今兴都库什山与阿姆河上游之间,阿富汗北部一带)进入印度。玄奘西行的线路为道宣《释迦方志》所记西入印度的“北道”,但是慧立、彦悰与道宣关于古代羯霜那(Kasanna,又称史国Kesh,今撒马尔罕以南沙赫里夏勃兹Shahri-Sebz)与覩货罗分界处的关塞,即粟特地区与吐火罗地区分界处的关塞——铁门关的表述是不同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玄奘所经铁门关为“突厥之关塞”。20《释迦方志》记铁门关为“汉塞之西门”。21道宣在《续高僧传》中更详细描述了铁门关,“自高昌至于铁门,凡经一十六国。人物优劣,奉信淳疏,具诸图传。其铁门也,即铁门关,汉之西屏。入山五百,旁无异路。一道南出,险绝人物。左右石壁,竦立千仞。色相如铁,故因号焉。见汉门扇,一竖一卧。外铁里木,加悬诸铃。必掩此关,实惟天固。南出斯门,土田温沃,花果荣茂,地名睹货罗也,纵千余里,广三千余。东拒葱岭,西接波斯。南大雪山,北据铁门。缚刍大河,中境西流”。22上述为道世《法苑珠林》摘录,文字虽有出入,但仍记铁门关为“汉之西屏”。23道宣、道世所说“汉”实际上是指“唐”,在他们的著述中铁门关是唐的关塞,唐的西方门户、西方屏障,与慧立、彦悰所记铁门关的归属不同。

虽然《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最终成书迟至武则天垂拱四年(688),但是它仍追述的是贞观三年(629)玄奘至西域诸地时的政治形势。《释迦方志》成书时间大约为唐高宗显庆三年(658)。《法苑珠林》成书于唐高宗总章元年(668)。道宣、道世所记则是唐高宗时期粟特地区与吐火罗地区的政治情形。上述佛教文献关于铁门关归属的不同记载反映了不同时期粟特与吐火罗地区政治形势的变化。

贞观三年玄奘西行出玉门关已是“私向外国”。24中国古代所谓“外国”,并非近现代的国家概念,泛指四夷或外蕃,唐境内外蕃夷俱可称外国。25所谓“私向外国”是指玄奘离开前往唐境外蕃夷之地,唐西部疆界仅及敦煌玉门关。这种情况在玄奘西行后开始发生变化。贞观四年(630),东突厥颉利汗败亡,影响及周边地区的政治形势。此年,占据伊吾地区的胡人首领石万年率七城降唐,唐以其地置伊州,领伊吾、纳职、柔远三县。贞观十四年(640)八月,唐灭麴氏高昌,以其地置西州,领前庭、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五县。高昌也遂为唐直辖领土。翌年,在此置安西都护府。唐征高昌时,西突厥屯兵于可汗浮图城,高昌灭亡,西突厥部众惧而降唐,以其地为庭州,后又置北庭都护府。26唐平定阿史那贺鲁叛乱后,庭州的辖境扩大,其范围远及今乌鲁木齐。27道宣所记入印度北道,从京师长安出发至瓜州,“又西北三百余里至莫贺延碛口,又西北八百余里出碛,至柔远县,又西南百六十余里至伊州,又西七百余里至蒲昌县。又西百余里至西州,即高昌故地。汉时宜禾都尉所之处也,后沮渠凉王避地于彼,今为塞内”。28高昌、西突厥属地,随着伊、西、庭三州的设立成为唐塞内之地。玄奘所经玉门关外的瀚海(莫贺延碛)、伊吾、高昌都成为唐的领土。

玄奘经行塔里木盆地时,诸城邦仍是西突厥统治下的附属地。贞观十八年(644)唐攻克焉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作“阿耆尼国”,Karashahr,今新疆焉耆县),军事势力进入塔里木盆地。贞观二十二年唐攻克龟兹(《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作“屈支国”,Kucha,今新疆库车县),乘势进入于阗,塔里木盆地诸国内附唐。贺鲁叛乱后,自唐高宗显庆三年(658),唐在塔里木盆地逐步建立起军事、行政设施。首先将安西都护府由高昌向西迁至龟兹,并设置龟兹、于阗(Khotan,今新疆和田)、焉耆、疏勒(kashgar,今新疆喀什)四镇,将塔里木盆地置于唐军事控制之下。其次在塔里木盆地设置羁縻府州。以龟兹置龟兹都督府,领蕃州九;以于阗置毗沙都督府,初领蕃州五,后分为十;以疏勒置疏勒都督府,领蕃州十五;以焉耆置焉耆都督府,无蕃州。29龟兹、于阗、疏勒都督府所领蕃州文献缺载,经今人考证大体可以确定。30龟兹都督府领有乌垒州、姑墨州、温肃州、郁头州、渠黎州都督府。疏勒都督府领有达满州、遍城州、猪拔州、蒲顺州、演渡州、碛南州、乞乍州、耀建州、金州。毗沙都督府除领有六城质逻州,31可能还领有西河州、东河州、河中州。32

玄奘经行的西突厥故地,在贞观二十二年(648)以后情势也发生变化。此年,西突厥叶护阿史那贺鲁降唐,唐太宗以贺鲁为左骁卫大将军、泥伏沙钵罗叶护,并在天山以北的西突厥地区设立瑶池都督府,并任命贺鲁为都督,统领西突厥五啜、五俟斤二十余部。贞观、永徽之际,唐通过贺鲁获得了在西突厥故地的统治权。33在西突厥本土开始大量设置府州,则在平定贺鲁叛乱之后。唐太宗去世后不久,贺鲁反叛。唐高宗显庆二年(657)十一月,叛乱平息之际,“尽收其所据之地”。34显庆三年,唐册封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兼左卫大将军、昆陵都护,统领五咄陆部落;以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兼右卫大将军、蒙池都护,统领五弩失毕部落。此外,又派遣光禄卿卢承庆与弥射、步真册立西突厥各部首领,“准其部落大小,位望高下,节级授刺史以下官”。35同年将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显庆四年(659)初,为西突厥府州颁赐印信符契,“以为征发符信”。36唐从而获得了西突厥本土的统治权。除文献所记唐在西突厥本土所置府州外,37唐乾陵蕃臣石像衔名中还保留了一些文献缺载的府州,它们置于玄奘所经之地或玄奘经行的线路上。

玄奘在西突厥境内经行路线:出凌山后至清池(亦云热海),沿热海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叶城,自此西行四百余里至屏聿(此曰千泉),自屏聿西百五十里至怛罗斯城(Talas,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38唐代安西入西域的一段线路为碎叶——米国城——新城——顿建城——阿史不来城——俱兰城——税建城——怛罗斯城。39玄奘经行的线路也是唐代通常由碎叶至怛罗斯的线路。这条线路同时代的阿拉伯人也有记载。9世纪阿拉伯地理学家伊本·胡尔达德贝赫撰《道里诸国志》记载通往东方的道里:怛罗斯——下拔塞干——俱兰——米尔奇——阿史不来——弩支卡特——大城萨里克——突骑施汗庭——纳瓦卡特——科帕勒——上拔塞干。科帕勒即碎叶,上拔塞干位于热海(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南岸,下拔塞干位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40

在上述线路上,玄奘所经“素叶城”,即碎叶城(Tokmak,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玛克城附近)。乾陵石像题衔有“碎叶州刺史安车鼻施”,41唐于碎叶置有碎叶州。玄奘所经屏聿,又称千泉(Bing-yul,大致位于今吉尔吉斯斯坦明布拉克Minbulak),屏聿为千泉的突厥语音译。42乾陵石像题衔有“右领军将军兼千泉都督泥孰俟斤阿悉吉度悉波”,43唐在屏聿以西突厥阿悉吉(结)泥熟部置千泉都督府。玄奘所经屏聿(千泉)至怛罗斯城之间,虽未提及俱兰(今吉尔吉斯斯坦卢格沃伊附近),但乾陵石像题衔有“故右金吾将军兼俱兰都督阙俟斤阿悉吉那靳”。44唐在驻牧于屏聿(千泉)至怛罗斯之间的西突厥阿悉吉阙部置有俱兰都督府。唐灭苏禄余部后,玄宗册立阿史那昕为十姓可汗,天宝元年(742)派军护送昕上任行经碎叶西俱兰城,可见其时俱兰仍是唐西部的军政据点之一。俱兰之西有下拔塞干,而乾陵石像题衔有“故右威卫将军兼颉利都督拔塞干蓝羡”,45唐在西突厥拔塞干部落置有颉利都督府,府址极有可能在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附近。这些府州的地理位置,向西已远过传世文献记载的唐在西突厥本部设置府州的地理范围。所谓平定贺鲁叛乱后,“唐之州县极西海”,46是说西突厥本部极西之地均为唐府州。

玄奘经行的粟特地区,在平定贺鲁叛乱后,唐高宗显庆三年(658)派人前往设立了府州。康国(Samarkand,《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作“飒秣建国”,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以北),以其地为康居都督府;石国(Tashkend,《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又作“赭时国”,今塔什干),以瞰羯城(Binkath,今锡尔河支流Chirchik附近)为大宛都督府;史国(《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作“至羯霜”),以其地为佉沙州;安国(Bokhara,《大唐西域记》作“捕喝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附近),以阿滥谧(Aryamithan,今名Ramithan,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附近)为安息州;东安国(Kuan,《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作“喝捍国”,今撒马尔罕与布哈拉之间,泽拉夫善河Zarfshan之北),置木鹿州;米国(Maimargh又作“弭秣贺”,今撒马尔罕西南),以其地为南谧州;何国(Koshania,《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作“屈霜你迦国”,今撒马尔罕西北六十英里Peishambe处,或谓即撒马尔罕与布哈拉中间之Kashania),以其地为贵霜州;拔汗那(Farghana,今费尔干纳盆地),以渴塞城(Kasan,塔什干东南之卡散Kassan)为休循州都督府。47《资治通鉴》记载显庆四年九月,“诏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驹半等国置州县府百二十七”。48以上记述了在粟特地区、葱岭以西吐火罗地区以及塔里木盆地设置府州的数量,其中粟特地区的曹国(Kebud,今撒马尔罕西北)也在置有府州之列,可以断定,唐高宗时曾在粟特地区遍置府州。

玄奘经行吐火罗地区时,其地处于西突厥阿史那氏叶护可汗统治之下。平定贺鲁叛乱后,唐遣使前往吐火罗置州县,“自于阗以西,波斯以东,凡十六国,以其王都为都督府,以其属部为州县。凡州八十八,县百一十,军、府百二十六”。49成书于唐高宗总章元年(668)的《法苑珠林》也记载了吐火罗地区十六国设置府州、折冲府的数量,“从于阗国至波斯国已来,大唐总置都督府及州县折冲府,合三百七十八所。九所是都督府,八十所是州。一百三十三所是县,一百四十七所是折冲府”。50传世文献以不同的计算方式记载了唐在吐火罗十六国地区所置府州、军府的数目。51

玄奘所经吐火罗地区诸地,52均在唐置的府州之列,文献也有记载。活国,《新唐书·地理志》名为阿缓城,《旧唐书·地理志》名为遏换城(《太平寰宇记》作阿换。以上皆为Awar之对音,由大食撰述中之地名Warwaliz转出,今阿富汗东北境昆都士Kunduz),唐以吐火罗叶护阿缓城置月氏都督府,领州二十五,统领吐火罗全境。53胡寔健(Guzgan,今阿富汗北境之希巴尔甘Shibergan南),《新唐书·地理志》作护时健,《旧唐书·地理志》作护特健,唐以其遏蜜城置奇沙州都督府,领州二。梵衍那(Bāmīyān,今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西部巴米扬城),其梵语形式系由波斯语演变而来,54北朝隋唐文献中的犯引、帆延、望衍、失范延,均为其别译,55唐以其罗烂城置写凤都督府,领州四。迦毕试(Kapisa,今阿富汗境内之贝格拉姆Begram),唐时之罽宾乃指迦毕试,56为约定俗成的称谓。57唐以罽宾遏纥城置修鲜都督府,领州十。

唐在西突厥本土以及粟特、吐火罗地区设置的府州,均隶属于安西都护府,上述地区处于唐朝统治之下。诚如藏文史料记载:“彼时,唐朝国威远震,北境突厥等亦归聚于唐,(西)直大食国皆为唐廷辖土。”58从贞观三年(629)玄奘西行至显庆二年(657)平定贺鲁叛乱,随着政治军事力量的消长,唐西部疆域发生了巨大变化。《释迦方志》等与《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关于铁门关归属的不同表述,究其原因在于上述区域由归属突厥转变为了归属唐朝。这种不同表述,再次表明唐人观念中,疆域变化是以政治归属为依据。西突厥归属唐,其本土及属地则为唐之版图。这与唐书《地理志》将羁縻州与正州同作为唐郡县的宗旨是一致的。


四、开元十五年(727)唐西部疆域

唐将西突厥故地以及粟特、吐火罗地区纳入版图后,随即而来是几个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在西域展开的激烈角逐。吐蕃为了夺取安西四镇,自咸亨元年(670)起,与唐王朝在西域争斗长达半个世纪之久。8世纪初期,大食也开始向中亚进军。其间,西突厥突骑施部势力的兴起,继突骑施娑葛后,突骑施苏禄统领西突厥余部时,苏禄不纯臣属于唐。由苏禄统领的部分西突厥部落事实上已经脱离了唐的统治。开元五年(717),苏禄甚至勾引吐蕃、大食谋取四镇。59突骑施苏禄势力的兴起使各方在中亚地区的斗争更趋激烈与复杂。这些因素影响了唐在西突厥故地以及粟特、吐火罗地区的统治权及版图的变化,而正史只有零星记载,反而是新罗僧人慧超的巡礼行纪罕见地记载了开元十五年(727)这一年份唐西部疆域的变化情况。60从现存写卷中所载各国顺序,慧超行程是先在东天竺诸国巡礼,然后再巡礼至中天竺、南天竺、北天竺诸国,最后辗转经中亚各地,于开元十五年十一月上旬抵达安西。慧超所记不仅是了解8世纪初期印度、中亚地区社会历史的重要资料,也是了解这一时期唐西部疆域变化的重要资料。

在吐火罗地区,开元六年(718)吐火罗王子仆罗上书唐玄宗说,其兄吐火罗叶护管诸国王都督、刺史总二百一十二人,为谢、罽宾、骨咄、石汗那、解苏、石匿、悒达、护密、护时健、范延、久越德建、勃特山诸国之王。因吐火罗接近大食,又与吐蕃东界相近,又是唐西镇,其兄常征发部落下兵马讨击诸贼,与汉军相知声援应接,免于被侵。61仆罗兄吐火罗叶护统领的吐火罗地区的都督、刺史在开元十五年前正史记载有两种情况。一是有的已属大食。俱密(Kumidh,今喀剌特勤/Karategin之苏尔哈布河/Surkhab流域,或谓今达尔瓦斯/Darwaz),贺鲁之乱后,唐以其褚瑟城置至拔州都督府,为唐在吐火罗地区设置都督府的十六国之一。至开元七年(719)俱密国王那延罗上书唐玄宗说,吐火罗已属大食,自身也遭大食重税。62俱密也受到大食的约束,实际上也被大食征服。开元十五年,吐火罗叶护上书唐玄宗称其父被大食羁押,请求玄宗发兵救助。63二是有的仍在受唐册封。护蜜(Wakhan,今阿富汗东北部的瓦罕,唐以其摸逵城置鸟飞州都督府),开元八年(720)三月,唐册封护密国王为护密王。骨咄(Khotl,今杜尚别东南,唐以其施沃沙城置高附都督府),同年四月,因其王守节不从大食而唐廷遣使册立国王。同年九月,唐廷遣使册封葛达罗支颉利发誓屈尔为谢(Jaguda,今阿富汗之加兹尼/Ghazni,显庆时谓诃达罗支,武后时改号谢,唐以其伏宝瑟颠城置条支都督府)国王、葛达罗支特勤为罽宾国王。64

当慧超经过吐火罗地区时,与上述情况又有所不同。罽宾为建驮罗王所管。谢、犯引“不属余国”。吐火罗,“大食兵马,在彼镇押”。骨咄、护蜜,“属大食所管”。65唐在吐火罗地区十六国设置的府州,慧超所经六国,其中一半已属大食。依此情形,吐火罗、骨咄、护蜜以西唐所置府州,也应尽属大食。

在粟特地区,713—714年,药杀水中游、拔汗那和七河流域尚未纳入哈里发国家的版图。66开元七年(719)二月,安国王、康国王分别上书唐玄宗,称其连年遭大食侵扰,力战不敌,请求玄宗发兵救助。而同年同月,俱密王上书唐玄宗也提及其时中亚地区的安、石、拔汗那“并属大食”。67开元十五年(727)慧超经过粟特地区时,该地主要城邦安国、曹国、史国、石骡国(石国)、米国、康国,“虽各有王,并属大食所管”。68至于拔汗那,唐置府州前已分裂,渴塞城与呼闷城各有一王。显庆三年(658),唐以渴塞城为休循州都督府,授阿了参为刺史。69开元三年(715),吐蕃与大食共立阿了达为王,发兵进攻拔汗那,拔汗那王兵败,奔安西求救,张孝嵩率军驱逐了阿了达,70再次确立唐在拔汗那地区的统治。慧超经过拔汗那时,拔汗那归属又发生变化。“河南一王属大食,河北一王属突厥所管。”71突骑施苏禄兴起后向西扩张版图,试图夺回过去被西突厥占领的土地。稍后,汉文史籍证明了这一点。开元二十三年(735)张九龄指出骨咄王子背叛苏禄投唐,何国已开始不受苏禄节制。苏禄曾控制了吐火罗、粟特地区部分城邦。大食将势力伸张至吐火罗、粟特地区的同时,突骑施苏禄也将势力伸张至吐火罗、粟特地区。自724年,大食军队进攻拔汗那为苏禄所败,突骑施开始在粟特部分地区实施统治,而大食能够事实上征服昭武九姓大部分地区直至740年前后。72慧超所说突厥是指突骑施,其时药杀水以北的拔汗那地已由突骑施苏禄控制。

虽然至开元十五年(727)唐已无力维护在吐火罗与粟特地区的统治,但是同时唐的统治在葱岭以南地区却有所伸张。唐在吐火罗、粟特地区置府州时,葱岭以南勃律地区是否也已属唐不得而知。开元五年(717)、八年(720),唐连续册封勃律国王,大勃律(Baltistan,今克什米尔西北部巴勒提斯坦)、小勃律(今吉尔吉特)当在此时由勃律分裂而来。小勃律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吐蕃越葱岭进入西域的诸道中,经过小勃律为最便捷的路线。73开 元初,小勃律没谨忙朝觐,父事玄宗,返回后,唐即于小勃律置绥远军,以捍御吐蕃,所以连年与吐蕃对抗,已有“唐西门”之 称。74开元十年(722),吐蕃进攻小勃律,其王没谨忙求救于北庭,节度使张孝嵩发兵与没谨忙夹击吐蕃,为其收复失地。小勃律开元以来成为唐之“边土”,75所以慧超经过其地时说小勃律“属汉国所管”。76

识匿(今帕米尔高原上的锡格南/Shighan),东距葱岭守捉驻所五百里,酋长各自为治,号五识匿。唐在吐火罗、粟特地区置府州时其地是否已属唐也不得而知。开元十二年(724),唐授识匿王布遮波资金吾卫大将军。天宝六载(747),王跌失伽延从讨勃律战死,擢其子都督、左武卫将军,给禄居藩。77唐制都督统领诸州军事、防务,总判府事。唐朝授予识匿王子都督一职,意味着唐在识匿也置有行政建制。唐代居蕃世袭的蕃官通常朝廷不给俸禄,识匿王子居蕃继位,唐如流官给俸禄,显然是一种优崇。识匿开元至天宝间一直属唐。慧超经过识匿时,“近有两窟王,来投于汉国”,78应是开元十二年唐授识匿王官职以来的情况。虽然两唐书《地理志》无唐在小勃律、识匿置府州的记载,但是他们此时归属唐是事实。《中国历史地图集》将其列入开元二十九年(741)唐疆域图,79显然是根据唐代人判定版图的标准做出的决定,是合理的做法。

综上所述,开元十五年(727)慧超经过西域时,唐西部疆域已非唐高宗显庆三年(658)、龙朔元年(661)之旧貌。大食的势力已伸张到吐火罗、粟特地区,与突骑施苏禄控制了两地的大部分地区。与此同时,唐为了阻止吐蕃从葱岭南进入西域,却将版图伸张至葱岭以南的小勃律与识匿。不难看出,慧超所经地区属于那一方版图,慧超也是根据其政治归属判定的。


五、天宝年间(742—756)唐西部疆域

《唐玄宗皇帝诵仁王咒感应》云:“唐天宝元年壬子,西蕃太石(大食)、康五国,来侵安西国。其年二月十一日,奏请兵,玄宗诏发兵师,计一万余里,累月方到。”80这是一则礼佛感应故事,虽荒诞不经,但所记涉及天宝年间中亚政局以及唐西部疆域。

关于唐代疆域里距正史记载只有贞观时一组数字。《通典》记载了贞观时版图东西与南北的具体数里。至于唐高宗时,《通典》只是概述,东失数千里,西拓数千里。81《旧唐书》编纂时只保留了《通典》关于贞观时疆域里距的记载,然对其四至较《通典》详细。云:“自北殄突厥颉利,西平高昌,北逾阴山,西抵大漠。其地东极海,西至焉耆,南尽林州南境,北接薛延陀界。凡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万六千九百一十八里。”82《新唐书·地理志》几乎照录《旧唐书》的内容,却未增加其他年份唐版图里距。慧超《往五天竺国传》说得很明确,龟兹是安西大都护府所在地,慧超又称其为安西。故事中“安西国”非指安西都护府所在地,而是指安西都护府辖境。故事说玄宗发兵“累月”才能至目的地,虽然没有说明发兵地点,但不难理解是以长安设定起点的。唐四镇都督府中最西的疏勒都督府距离长安只有九千余里,83而故事说从长安至安西都护府境内“计一万余里”,是指长安至唐西境的里距。虽然故事将发生的时间置于天宝元年(742),实际上是一组天宝年间唐西部疆域的里距数。虽为约数,也可与其他记载相印证。司马光描述据天宝十二载(753)的大唐西境:“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胡三省云:“长安城西面北来第一门曰安远门,本隋之开远门也。西尽唐境万二千里,并西域内属诸国言之。”84此说中国西境一万两千里,包括唐在西域的属国、属部,但已超出了唐在塔里木盆地唐属国的范围。元稹所谓“开远门前万里堠”,85也就是追述的天宝年间唐西部疆域的盛况。

开元十五年(727)慧超经过西域时,相较于唐高宗显庆三年(658)在粟特、吐火罗地区置府州以来,唐西部疆域已大幅收缩。开元二十七年(739)是唐王朝在西域伸张势力的又一转折点。此年八月,唐军扫荡苏禄余部,唐王朝政治势力不仅回到碎叶、拔汗那,而且兵锋直达怛罗斯。粟特地区石王莫贺咄吐屯、史王斯提谨也参加了战斗。其年九月,西突厥拔塞干、鼠尼施、阿悉吉、弓月、哥系(舒)等部,“皆帅众内附,仍请徙居安西管

内”。86即突骑施苏禄兴起后转归其统领的西突厥部落,此时又隶属于安西都护府。从此唐的统治不仅重回西突厥本土,又将势力扩张至乌浒水之北,87即 由突骑施控制的一些中亚粟特地区城邦又成为唐的属国。直至天宝年间,西突厥叶护、可汗均由唐册立,擅立即遭唐诛

杀,88分 裂后的突骑施黄、黑二姓完全处于唐控制之下。感应故事说“太石(大食)、康五国”,是说大食及其所属中亚胡国侵安西,说明虽然开元二十七年后唐的势力又扩张至中亚胡国地区,但是部分胡国仍在大食的控制之下,并未恢复至唐高宗显庆三年时的状况。

唐重新控制西突厥后,葱岭及其以南地区(包括吐火罗地区)成为吐蕃与唐争夺的焦点地区。直至开元二十一年(733)唐仍在这一地区占据优势。开元二十五年(737)吐蕃攻破小勃律,“故西北二十余国皆臣吐蕃,贡献不入”。89安西都护三讨小勃律,虽然未夺回小勃律,但是至天宝元年九月重新控制了识匿、护蜜等国。俱位(Syamaka,今巴基斯坦北境马斯图季/Mastuj)也为“中国候”,90即归属了唐。天宝六至十三载(747—754),高仙芝、封常清对吐蕃的反击取得了全面胜利,帕米尔诸国复归唐廷,91唐朝在西域的势力达到极盛。92天宝年间,唐西部疆域虽未达到唐高宗时显庆三年以来在粟特、吐火罗地区置府州的范围,但唐对这两地属国的控制力加强了。葱岭地区的劫又称劫师(Kashkar,阿富汗卡菲里斯坦),93天宝九载(750),高仙芝破劫师虏其王,为其册立新王,将其置于唐控制之下。所谓劫师“去京师万二千里”,护蜜“东南直京师九千里而赢”,94虽非其时唐西部疆域的里距,但感应故事与《通鉴》所记唐西部疆域的里数是有根据的,帕米尔或吐火罗地区部分胡国在其覆盖范围之内。天宝年间,唐在帕米尔或吐火罗地区控制的范围已超出《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示开元二十九年时在这一地区控制的范围。唐在怛罗斯战败后,不仅中国国势未随之绝迹于西方,95唐西部疆域也未因此而收缩,这是值得注意的。继高仙芝后,封常清任安西节度使。其时拔汗那仍在唐安西四镇管辖范围内,封常清派人与拔汗那协办向中央进奉事宜,96中亚真珠河以北仍在唐统治之下。

综上所述,佛教文献所记唐西境“计一万余里”是天宝年间人们熟知唐西部疆域的里距约数。其范围包括西突厥本土,真珠河以北的胡国,以及帕米尔诸国,以及吐火罗地区部分胡国。开元二十七年(739)唐攻灭苏禄余部后,除西突厥本土外,突骑施控制的粟特、吐火罗地区诸胡国又转归唐统治,唐与大食分别控制了粟特、吐火罗地区。


结束语

唐前期北部、西部疆域大幅伸张与收缩,各方政治、军事力量的消长贯穿始终。由上述可以得出以下认识:唐代是以政治归属来判定版图所至,即以政治控制为依据。根据唐人的疆域观念,以及判定标准,唐控制的羁縻州地区即为唐版图。唐在吐火罗地区、粟特地区所置府州,由安西都护府统领。睿宗时以大祚荣所领为忽汗州都督府,隶属营州都督府。开元末年(741)唐以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置两蕃、渤海、黑水四府经略使。97唐肃宗宝应元年(762),“诏以渤海为国”。98此时押领渤海的平卢节度使南迁,唐允许渤海独立为国,不再是唐之郡县。上述地区由安西都护府、营州都督府统领时,传世文献几乎见不到直接管理,诸如唐廷派遣官员参与其行政、进行征税等方面的记载,但是唐书地理志依然将其作为疆域内郡县予以记录,99显然是这些地区由都护府、都督府统领之时政治上已归属唐的缘故。另外,在未建立郡县的地区,如唐征服后仍居于青海故地的吐谷浑,由于归属唐,也成为唐版图。将这两种方式归属唐的地区列为唐版图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今天考察中国古代王朝疆域不能脱离特定的历史背景,不能以现代国家的疆域观念或标准来衡量,而是应该遵循古代疆域观念予以判定。唯有如此,才能对唐代疆域的形成与发展做出合理的解释。


注释

1严耕望对杨守敬《唐地理志图》以今长城为唐国界表示不解,认为杨守敬将沙州西北莫贺延碛以西伊、西、庭三州三千里之地摒于唐朝版图之外,事极荒唐。同时,针对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唐代图,以羁縻州所至划定版图,严耕望又以为“不免失之夸张矣”,理由是羁縻州声威所及之地,以其难以定准,所以不予讨论(严耕望:《唐代北疆直接领辖之境界》,《严耕望史学论文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99—700页)。章群将羁縻府州分为三类:塞内、边内、边外,认为边外诸州府是声教所暨,并不在版图内,理由是如葱岭以西十六都督府,恐非唐实际力量所及(章群:《唐代蕃将研究续编》,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第20页)。高明士认为章群说法可取(高明士:《羁縻府州制度》,《东亚古代的政治与教育》,喜马拉雅研究发展基金会2003年版,第57页),但他并未说明其理由。综上所述,羁縻州是否唐版图,《中国历史地图集》是肯定的,而严耕望不予考虑,章群、高明士只是认为部分在唐版图内,以何标准划定唐朝疆域至今尚未达成共识。

2(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中外交通史籍丛刊》2,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39页。

3(宋)王溥撰:《唐会要》卷73《安北都护府》,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311页。

4参见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1页。

5参见《资治通鉴》卷195,唐太宗贞观十三年七月。

6(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197《边防一三·突厥上》,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5411页。

7参见李鸿宾:《唐朝北部疆域的变迁——兼论疆域问题的本质与属性》,《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2期。

8(宋)王溥撰:《唐会要》卷73《安北都护府》,第1314页。

9《旧唐书》卷199下《铁勒传》。

10(唐)李德裕撰,傅璇宗、周建国校笺:《李德裕文集校笺》卷8《代刘沔与回鹘宰相颉干伽思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38页。

11(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198《边防十四·突厥中》,第5433页。

12参见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1卷《京都关内区》附篇二《唐代安北单于两都护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339页。

13(唐)义净原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中外交通史籍丛刊7,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3页。

14参见(唐)道宣著、范祥雍点校:《释迦方志》,中外交通史籍丛刊2,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4页。

15参见周伟洲:《吐谷浑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前言第1页。

16(宋)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129《宥吐谷浑制》,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00页。

17参见(唐)道宣著、范祥雍点校:《释迦方志·前言》。

18(唐)道宣著、范祥雍点校:《释迦方志·序》,第1页。

19参见季羡林:《玄奘与〈大唐西域记〉——校注〈大唐西域记〉前言》,(唐)玄奘、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2页。

20(唐)慧立、彦悰著,孙毓堂、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2,第30页。

21(唐)道宣著、范祥雍点校:《释迦方志》卷上《遗迹篇四》,第23页。

22(唐)道宣撰:《续高僧传》卷4《京大慈恩寺释玄奘传》,[日]高桥顺次郎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册,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47—448页。

23(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29《感通篇·圣迹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890页。

24(唐)冥祥:《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日]高桥顺次郎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册,第215页。

25参见拙文:《中国古代的外国与外臣考》,周伟洲主编:《西北民族论丛》第十二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297—342页。

26参见(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174《州郡四》,第4559页。

27参见[日]松田寿男著、陈俊谋译:《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版,第385页。

28(唐)道宣著、范祥雍点校:《释迦方志》卷上《遗迹篇》,第20页。

29关于唐在塔里木盆地设置府州的时间,《新唐书》、《旧唐书》记载不一,今人有详细考辨。参见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第406—411页。

30相关考证可参见刘统:《唐代羁縻州研究》,西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181页;王小甫:《唐大食吐蕃政治关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66—268页;刘安志:《敦煌所出张君义文书与唐中宗景龙年间西域政局之变化》,武汉大学学报编辑部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二十一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78—292页;王义康:《唐代边疆民族与对外交流》,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78—79页。

31参见张广达、荣新江:《〈唐大历三年三月典成铣牒〉跋》,《于阗史丛考》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8—111页。

32参见朱丽双:《唐代于阗的羁縻州与地理区划研究》,《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2期。

33参见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第389—390页。

34(宋)王溥撰:《唐会要》卷73《安西都护府》,第1322—1323页。

35《旧唐书》卷194下《突厥传下》。

36(宋)王溥撰:《唐会要》卷73《安西都护府》,第1323页。

37唐在西突厥本土所置府州文献记载多有缺略,今人曾有梳理,其设置概况,参见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61—164页。

38(唐)慧立、彦悰著,孙毓堂、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2,第27—29页。

39《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七下》。

40参见张广达:《碎叶今地考》,《西域史地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6页。

41陈国灿:《唐乾陵石人像及其衔名的研究》,林幹编:《突厥与回纥历史论文选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92页。原刊《文物集刊》第二集,1980年。

42参见[法]伯希和:《玄奘记传中之千泉》,冯承钧译:《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五编》,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5—6页。

43陈国灿:《唐乾陵石人像及其衔名的研究》,林幹编:《突厥与回纥历史论文选集》,第390页。

44陈国灿:《唐乾陵石人像及其衔名的研究》,林幹编:《突厥与回纥历史论文选集》,第391页。

45陈国灿:《唐乾陵石人像及其衔名的研究》,林幹编:《突厥与回纥历史论文选集》,第391页。

46《新唐书》卷111《苏定方传》。

47唐在粟特地区设置的羁縻府州两唐书地理志失载,只有少数府州名称散见于《唐会要》、《新唐书·西域传》、《册府元龟》,且多错讹。近代以来关于唐朝在这一地区的羁縻府州国内外学人曾有考订。法国学者沙畹考订了在这一区域设置府州的名称及其地望(冯承钧:《附新唐书西域羁縻府州考》,冯承钧译:《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七编》,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62—67页),吴玉贵订正设置时间在唐高宗显庆三年(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研究》,第415—418页)。

48《资治通鉴》卷200,唐高宗显庆四年九月。

49《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七下》。

50(唐)释道世撰,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29《感通篇·述意部》,第887—888页。

51唐在吐火罗十六国地区所置府州数目《旧唐书》、《资治通鉴》、《太平寰宇记》也有记载。关于数目的差异,后来吴玉贵在前人分析的基础上,将诸书不同记载进行了系统辨析。参见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研究》,第419—429页。

52参见(唐)慧立、彦悰著,孙毓堂、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2,第31—34页。

53参见[法]沙畹著、冯承钧译:《西突厥史料》,第250页。

54参见[法]伯希和著、冯承钧译:《中国载籍中之梵衍那》,《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一编》,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8页。

55参见(唐)玄奘、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第130页。

56参见[法]列维、沙畹著,冯承钧译:《罽宾考》,《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七编》,第58—61页。

57参见(唐)慧超原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中外交通史籍丛刊》9,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8—91页。

58王尧、陈践译:《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赞普传七》,民族出版社1980年版,第141页。

59参见[法]张日铭著,姚继德、沙德珍译:《唐代中国与大食穆斯林》,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6页。

60慧超撰写的《往五天竺国传》仅见于慧琳《一切经音义》,节录本残卷于敦煌石室发现。其后中外学者对其残卷进行整理与研究,高楠顺次郎又将其收入《大正新修大藏经》。

61参见(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99《外臣部·请求》,中华书局2003年影印版,第11722页。

62参见(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99《外臣部·请求》,第11722页。

63参见(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99《外臣部·请求》,第11723页。

64参见(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64《外臣部·封册二》,第11343—11344页。

65(唐)慧超原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第88、93、95、96、133、141页。

66参见[苏]С·Г·克利亚什托尔内著、李佩娟译:《古代突厥鲁尼文碑铭——中亚西亚史原始文献》,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72页。

67(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999《外臣部·请求》,第11722页。

68(唐)慧超原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第118页。

69参见《新唐书》卷221下《西域传下》。

70参见《资治通鉴》卷211,唐玄宗开元三年七月。

71(唐)慧超原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第131页。

72参见[法]张日铭著,姚继德、沙德珍译:《唐代中国与大食穆斯林》,第24—29页。

73参见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第129页。

74《新唐书》卷216上《吐蕃传上》。

75《新唐书》卷53《食货志三》。

76[唐]慧超原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第69页。

77参见《新唐书》卷221下《西域传下》。

78(唐)慧超原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第145页。

79参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5册,图34—35。

80(宋)非浊:《三宝感应要略》卷中,[日]高桥顺次郎编:《新修大正大藏经》51册,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846页。

81参见(唐)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173《州郡二·序》,第4478页。

82《旧唐书》卷38《地理志一》。

83《新唐书》卷221上《西域传上》。

84《资治通鉴》卷216,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八月。

85(唐)元稹撰、冀勤点校:《元稹集》上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4页。

86《资治通鉴》卷214,开元二十七年九月。又参见《册府元龟》卷977《外臣部·降附》,第11481页。所谓“仍请徙居安西管内”,非指迁徙安西四镇地区,而是诸部仍请求隶属安西都护府,其境又为安西都护府辖区。

87参见[法]沙畹著、冯承钧译:《西突厥史料》,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71页。

88参见《新唐书》卷215下《突厥传下》。

89《新唐书》卷221下《西域传下》。

90《新唐书》卷221下《西域传下》。

91参见[法]张日铭著,姚继德、沙德珍译:《唐代中国与大食穆斯林》,第52页。

92参见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第185页。

93冯承钧原编、陆峻岭增订:《西域地名》,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2页。

94《新唐书》卷221下《西域传下》。

95参见白寿彝:《从怛逻斯战役说到伊斯兰教之最早的华文记录》,《白寿彝文集》第2卷《伊斯兰存稿》,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3—74页。

96参见(清)董浩等编:《全唐文》卷375,(唐)张谓:《进娑罗树枝状》,中华书局2001年影印版,第3806页。

97《资治通鉴》卷214,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八月。

98《新唐书》卷219《渤海传》。

99唐以渤海所置忽汗州都督府《旧唐书·地理志》未载,《新唐书·地理志》有误。参见谭其骧:《唐代羁縻州述论》,《长水集续编》,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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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中国边疆史地研究 2020年0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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