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在湖北老家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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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安庆(作家)  


1月22日

从北京回湖北

今年回武汉的票特别好买,几乎不用抢,就很轻易地买到了北京西站到武汉站的票。到武汉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就在附近的旅馆住一夜,第二天去汉口的青年路客运站坐长途客车回武穴。

我把这个计划告知我朋友后,朋友说:“不要在武汉逗留!赶紧走!”说完后,朋友帮我买了当天晚上从武汉站发往黄冈的城铁,然后他的家人会来接我们去蕲春,我在那里借宿一晚后,再回武穴。其实这样麻烦人家,我真觉得过意不去,心想着在武汉待一晚也没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鉴于朋友说疫情已经很严重了,我也就听从了他的建议。

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夜晚,朋友提议说去便利店再买一包口罩,我说:“之前不是已经买了一包了吗?”朋友说:“一包哪里够?”于是又听从建议,再买了一包。去到北京西站,候车厅黑压压的人群,戴口罩的极少。等上了车,也无人戴口罩。

我也心存侥幸,觉得离武汉那么远,就也没有拿出口罩来。坐在我隔壁的大叔问我去哪里,我说回武汉,然后转车去黄冈。大叔说:“我是新洲的,你晓得这个地方吧?原来也是属于黄冈的。”

大叔闲来无事,跟我聊他的家人和所从事的事情,我好奇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武汉爆发疫情的事情吧?”他愣了一下,“隐约听到了一点,但不是很清楚。”我说:“已经有被传染后致死的了,你要小心哦。”他随意地应付说晓得。

我知道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车子进了湖北境内,我把口罩拿出来戴上,随后放眼看整个车厢,只有我一个人是戴着的,大家都感觉没事似的刷手机、睡觉、嗑瓜子。

大叔突然问我:“你还有多余的口罩吗?”他把手机递给我看,“我在武汉的儿子让我赶紧戴口罩,说那边情况不好。”看来大叔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我从背包里拿了一个口罩递给他。

他拿在手上,前后翻看,又不好意思地问我:“这玩意儿怎样戴?”我给他示范了一番,他“哦哦”了几声,并没有戴上。等车到了武汉站停住,陆续有一些人戴上了口罩。大叔忙着拿行李往门口走,我忍不住喊了一声:“戴口罩!别忘了!”他径直往前走,没有回头。

朋友的车晚我一个多小时,他是直接去黄冈东站的,他给买的从武汉站到黄冈的票也是他那一班车的同一个车厢。所以我要在武汉站等那班车来。出了站口,阴沉湿冷的空气裹住了我,雾霾很严重。

来来往往的人流,少有人戴口罩,工作人员也不见戴,也没有任何关于注意疫情的提醒牌,而戴口罩的多是年轻人。呼吸好困难,眼镜一片白,耳朵也勒得疼,真的很想把口罩拿下来,但我不敢。

跟朋友在车上汇合后到了黄冈,朋友的家人开车来接。说起这疫情,朋友家人都不甚了了。第二天跟朋友往蕲春客运站走的路上,市声喧嚣,人流涌动,一片热闹的过节气氛,我们说话都要好大声才听得见。

无人戴口罩。无人意识疫情已经蔓延到这里了。甚至连我的老家武穴都可能已经有了,只是大家都好像忽略了这个事情的存在。这个无法去苛责他们的,他们很少接触到这类消息,如果不是自己的子女频频提醒,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事。

我的父母就是的,我到家后跟他们提起,他们“哦”了一声就去忙了。无论怎么说,他们眼中所看到的是一个安静的乡村,大家从全国各地回来团聚,要准备各种年货,还要忙着过年的各种事宜。这种远在武汉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呢?他们看不到危险的。

我忽然想起看《巨浪下的小学》里的一个细节,地震发生,海啸来了,学校把学生安排到操场上,准备去安全岛上。那时候一辆车沿着社区疯狂地广播海啸要来了海啸要来了,大家多不留意,无论那广播里喊得多么声嘶力竭,人们依旧按照自己惯有的行事风格去判断。

我有太多亲戚是在武汉生活和上班的,他们要回来过年,还要走家串户地拜年,谁会戴口罩?谁会勤洗手?大家依旧按照年复一年的过年惯例走动。这个真是不敢想。我只能一遍又一遍把各种关于疫情的消息发到我的亲友那里去,至于有多少能当回事情,我不敢说。

我也不知道我给了口罩的那位大叔会不会戴上口罩,或者哪怕戴了也觉得闷就取下了,毕竟他是一次接触到这个“玩意儿”?这个我不敢想。

回北京的票,本来是大年初六从汉口站出发,我取消了;改到黄冈出发,看最近的新闻,疫情已经蔓延过去了,一看这个局势我又取消了;现在我又改到从南昌坐飞机回北京,一看新闻,江西也有了。

此时感觉自己和家人身处在疫情的重灾区,去哪里都是危险的。手机上各种消息不断,我也始终处在焦虑之中。我不知道这个疫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只能自求多福,也希望众人平安。呵,多么渺茫无力的一个期望。


1月24日

封城之后

23日清早起来时,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起床后跟正在做饭的母亲说了一声,母亲不是很能理解,也不大关注。这几天一直在她耳边念叨太多疫情的事情,我感觉她都有些消化不过来了。很快黄冈市区也封城了,到了下午我老家武穴也传出了封城的文件。

与此同时,公司群里也发来通知:“封城期间,各位鄂籍同事就在家乡休息,通过钉钉、邮件与公司联系。封城结束后若无不适,可返回上海、北京工作地。但不要进公司,可在住处办公10-14天,公司会派人把电脑送到你住处。等观察期满后再到公司上班。”

而在家里的这几天,眼看着疫情蔓延到多个省份,黄冈感染多例,我刚离开的蕲春也出现了疫情,送我去车站的朋友,他表嫂的妈妈已经被医院被隔离了。

这些消息,我一看到就跑去跟我父母说。母亲一边烧火一边有点儿烦躁地说:“你么一天到黑都说这个!”我说:“不能不说啊!不能去人多的地方,要戴口罩!要勤洗手……”母亲说:“在乡下要是戴口罩,不笑死人咯。你看哪个是戴口罩的?”我焦急地说:“不能疏忽大意啊。不能因为别人不戴,你就不戴。”母亲还是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晚上,母亲来我房间聊天,我趁机放了十几个疫情的视频给她看。她认真地看完,感慨道:“有多严重了哎!”我说:“当然啊。你们在乡下看不到这些消息,外面都非常紧张了。”又说到了拜年的事情。

现在头疼的是大年初一到初三的拜年。我跟母亲说:“真希望那些亲戚们不要来拜年了。很多人都说了电话拜年就好了。”母亲说:“那你也没办法说啊,很多亲戚连联系方式都没有,也就过年来一次。”我又说:“那你要戴口罩。”母亲说:“戴口罩接待客人多不礼貌。”我急了,“是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啊。”母亲说:“你不拜年,阻止不了别人拜年。这个挡都挡不住的。”

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现在媒体多聚焦于武汉,但湖北广大农村什么情况尚一无所知。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大量从武汉返回的务工人员;一个县级和村级医院条件太差,有无能力处理都是问题;一个农村少有口罩可买,让长辈戴口罩也难,且拜年人员流动性强。而对我个人来说,无论如何都要跟家里人说清楚拜年带来的危害。

24日早上,母亲跟我说:“已经跟你哥说了,晚上和明天就去他家里不出来。要是有拜年客来,咱们家没有人。人家要是问起,就说去街上过了。这样别人也没话说。”看来天天在面前唠叨疫情的事情起了作用。我心里也落下了一块石头。

下午去祭祖时,母亲骑着电动三轮车带我去墓地,我戴一个口罩,她戴一个口罩。她戴了一会儿想取下,因为呼吸不畅。我还是坚持让她戴好。而路上迎面走来的人,很多已经戴上了口罩。垸里戴口罩的人明显也多了起来,年轻人大部分都戴了,还有一些老人家不信这个“邪”,不肯戴。

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这注定是一个焦虑不已的春节。


1月26日

最冷清的春节

车子从小区开出来,到了长江大堤下面的马路上。这条马路是武穴市区的主干道,大年初一,如若搁到往年,肯定是人挤人车堵车,现在却一路畅通无阻。马路一侧停着一排车子,零星的行人都带着口罩。

在车上翻看朋友转发来的视频,一个是隔壁镇有村干部一边敲锣在垸里走,一边通知大家不要出门拜年;一个是武穴街头,两个戴口罩的执勤人员劝阻两个拎着礼物想去拜年的人转回头,“么不戴口罩?赶紧回去。不要出门了。”

的确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之前看见大家都还若无其事,不戴口罩地走来走去,现在却都戴上了。哥哥和嫂子早上出门去超市买菜,门口还站着两个工作人员,给每一个进来的人测量体温,正常的才能进去,而超市里也是空空荡荡的;再去药店,好几家锁门,有一家是开的,但不卖药了,也不卖口罩。

车子过二里半,往官桥开去。经过吕祖祠,往年初一这里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烧香祈福,有些人甚至除夕夜都守在这里。上午拜年客散尽,下午母亲和婶娘们就会开着电动三轮车来烧香。我跟着她们来过好几次,香火之旺盛,还记忆犹新。

而今,只有一个看门的大娘孤零零地守在那里。不一会儿到了我们垸里,家家大门紧锁,水泥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原本我们去市区哥哥家里住一夜,就是为了避免初一上午来的拜年客。现在看来,我们的担心多此一举了。大家突然间都有了共识,没有人出门拜年,都缩在家里,也不串门。

母亲感慨说:“这真是这辈子过得最冷清的春节了。”很快,她又说:“不过也好,我轻松很多了。往年拜年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接待这个又接待那个,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可以躺在家里。本来大家都不怎么愿意出门拜年,也就细伢儿高兴。现在好咯,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正说着话,手机响了,一看是亲戚打过来的。接着,好几个亲戚也都打了过来。在母亲的催促下,我也拨打了几通电话给我的舅舅、姨娘、姑妈他们。大家都说:“就在电话里拜个年哈。”新年快乐。理解理解。是我们说的最多的两句话。

我把家里大门锁上了,跟父母亲说:“哪里也不能去,就在屋里。”母亲说:“礼堂的香还没烧。”我说:“烧么子烧嘞?现在这个形势,肯定没得人去哩。”母亲没有再坚持。忽然间,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牢头一般,看守着两个犯人,不让他们迈出大门一步。

从北京返回湖北时,我就已经知道疫情了。如很多朋友那样,完全可以取消行程,待在北京。但我还是不后悔回家,如果我一个人在北京,父母亲深陷在家里,不知道外界消息,也不知道保护自己,那样我也会坐立难安吧。现在这样时刻看着他们,挺好。

晚上我在二楼房间里看书,母亲拎着一袋零食进来,“这有吃的。”我说:“我刷牙了,就不吃了。”母亲说:“你原来到了夜里吃这样吃那样,现在变了,不爱吃东西了。”我说:“小时候管么子都没得,所以见到么子都想吃。”

母亲坐在床畔,跟我又闲聊了许久。我发现这些天母亲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在我房间这里看看,那里翻翻,看我需要什么,问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下饺子吃?吃不吃苹果?我说都不用,你坐下来聊天就好了。

我突然想到之前别人给我拍的节目视频,便放给她看。这是她首次看我出现在视频里,看完后,她笑道:“我还担心你说话有问题,现在看来,你还可以,表达也蛮好的。”我也笑了,“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我在外面过得蛮好的。过去你不了解我做么子,现在你可以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和我做的事情。”母亲点点头,“做妈妈的,永远都是这样的,担心你这个,又担心你那个。”

我又说:“我写过很多关于你的文章,放给你听?”母亲说好。这在过去,我是不敢说的,总觉得不好意思。母亲没念过书,不认识什么字,所以我的文章她肯定是看不懂的。现在我感觉时机到了。我坐在母亲旁边,搂着她,电脑里播放了我过去写的《与母同行》,这篇文章我写我带母亲去九江看病的事情,是由一个专业的主播录制的。

母亲穿着新买的花棉袄,眯着眼睛,听着听着说,“是的,那一年非典,你关在学校一个月出不来,我跟你婶娘骑了好远好远一段路,给你送东西。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说:“我记得非常清楚。隔着校门口,我在这头,你在那头,你把东西递过来。”文章听完后,母亲笑笑,我知道她是高兴的,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

我又说:“你讲的那些事情,我都写成了文章,变成稿费。”母亲笑道:“看来你的钱都是我帮着挣的。”又聊了一会儿,母亲起身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我说好。外头响起了放鞭炮的声音,以往这个时候肯定有其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回应,可是现在它孤零零地响着,连母亲下楼的声音都听得见。


1月28日

空气中有一丝松动

连续多天的阴雨天气过后,到了大年初三,开始变成阴天了。垸里的水泥路被风吹干,空气中有一丝松动。几乎能感觉到初一、初二那种家家户户大门紧锁的严峻态势变得和缓了,开始有人打开大门在屋场打扫,菜园里婶娘戴着口罩在割包菜,水泥路上一个男人叼着一根烟,口罩拉在嘴唇下面。

在家里闷了两天的父亲,跑出去站在垸门口的墙上看贴的通知单,我在二楼正好看见,立马跑到阳台上让他赶紧回来。他说:“没得事,我就看看。”我坚持让他赶紧回,他不情不愿地往回走。我又问:“你口罩呢?”他说:“在我口袋里。”我没好气地说:“赶紧戴上啊!”

下楼去厨房吃饭时,楼梯上搁着一大桶洗好的衣物,我拎到二楼晾晒完毕后,又一次下来。母亲在做饭,可见刚才是去洗衣服了。我问她戴口罩没有,她说戴了。母亲又说起在池塘洗衣服时,碰到菊芳娘。

菊芳娘邀我母亲去吕祖祠敬香,母亲说目前疫情这么严重还是不要去了,菊芳娘生气地说:“都是造谣!莫信这些鬼话!”母亲回她:“哪里是造谣?你没看电视哦,中央都说了这个事情好严重,要让人在屋里莫出去。”菊芳娘说:“我是不信。都是么子鬼事,搞得年也过不成,香也拜不成。这还叫个事儿。”菊芳娘走后,另外一个洗衣裳的婶娘说:“人家在医院忙死忙活,不晓得几辛苦。她在屋里闭了两天,就这么碎碎念念。”

两天。就初一、初二两天时间。大家还能在屋里待着。到了第三天,严峻的形势被乡村平安无事的假象给柔化了。陆陆续续有人开了门,开始有小孩子在屋场上追逐打闹,也有叔爷们在水泥路上晃荡,一边抽烟一边跟人聊天。没得事。没得事。不消自家吓自家。他们都有这样的心理。毕竟周围没有人感染嘛。毕竟也没听说那个认识的人死掉嘛。

连我父亲也是,在家里看了两天电视,我一个不留神,他就跑出去到垸里的麻将馆看牌去了。只到吃午饭时才回来,我很严肃地跟他说:“爷,你不能这样乱跑。你不光要为自家负责,也要为全家人负责。”他回道:“哎哟,没得事哎。都是自家垸里人,么人感染么人?”我还要说话,他已经不耐烦听了。

我开始意识到我父亲身上有一种“认命”的意识。他觉得在这样一个灾祸面前,你感染了算你倒霉,没有感染那就不要吓自己。反正这就是命。落到你头上,你跑也没有用。至于戴口罩、勤洗手之类的训诫,在他看来既麻烦又无用,他也做不来这些繁琐的预防工作。

也许不只是我父亲,那些叔爷、婶娘都有这样的思想,再往深处追究便是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吧。至于我这样“一惊一乍”的警告,在他们看来也就是小孩子不经事的表现,不用放在心上。

电视上关于疫情的报道,他们已经看到麻木。说到底,他们觉得这个其实离他们很远,虽然封城了,虽然到处好像人心惶惶,但在垸里,依旧是如此平静。疫情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态势,但想让他们把自己闭锁在家中那么长时间,是不可能的。此时,疫情成了他们的谈资,而不是一个让人惊恐的无形巨兽,毕竟它还没有拍打过来,毕竟没有血淋淋的现实放在眼前。


1月29日

忽然说到死

忽然就说到了死亡的问题。事情的起因是吃完饭后,父母亲跟我聊起了方爷。几个月前,方爷因突发脑梗住院,后来出院后一直在家里躺着,父亲去看过他,人已经昏迷不醒很长时间,单靠氧气瓶硬撑着。可以说只要氧气瓶一撤,人就走了,但还是没撤。

我想我要是方爷的儿子,也很难下撤掉氧气瓶的决定:爸爸只要有一口气吊着,就算是活着。可是这样活着,爸爸虽然已经没有了任何意识,也会感到非常痛苦吧。这种纠结,虽然没有亲历,可是也能体会一二。

方爷跟父母亲年龄相仿,老伴儿前几年肝癌去世。几个儿子都在江苏开店做生意。现在一个儿子在家里守着,其他孩子也回不来,毕竟武穴已经封城了。母亲说:“如果年前把氧气瓶撤了,人下了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我问尴尬在哪里,父亲接话说:“如果现在人没了,有么人去给他抬棺材?疫情这么严重,没得人敢过去。”我又问:“现在不火葬吗?”父亲回:“这几年倒是没有强求火葬,所以现在都是土葬。”母亲又说:“再一个,儿女在外头,也回不来。”我想了一下,说:“那现在如果人没了,只有请火葬场的人开车来把尸体拉走火化,他儿子把骨灰拿回来放着,等疫情结束再下葬。”父母亲点头称是。

父亲又说起了白云娘,也就是方爷的老伴儿,“嚯,那葬礼搞得几风光!几像样!请了八个道士念经,沿路撒钱,各种花圈迷花了眼,花费七八万……”母亲打断说:“你是不是几羡慕?真是花冤枉钱,人都死了,这些钱都给别人咯,有么子味?也就是讲排场讲好看,生前对娘老儿好,比死后搞这些有的没的重要多了。”

父亲被怼得没话说,忽然又转头跟我讲:“庆儿,我要是死了,没得别的愿望……就你哥捧着我的骨灰盒,你在后面抱着我的遗像,你老娘扛个铁锹,找块地方把我随便埋了就算了……”

母亲噗嗤笑着打断:“我才不会扛个铁锹哦,好不吃辛苦!拿着你的骨灰,直接往长江水里一撒就完了。”父亲说:“我说正经话!”母亲回:“一天到黑死死死的,你过去说!不要听你说话咯。”父亲搂着暖手宝,起身说:“说不通哩,我走我走。”

父亲已经不止一次说到死了。每回我在北京打电话回来,父亲总要提起垸里谁谁谁脑溢血了谁谁谁中风了谁谁谁前天死了,那些提到的人都是他的同龄人。他就像是身处一个爆炸现场,周遭全是轰轰隆隆的炸响声,总有一天会炸到自己头上来。他内心非常害怕非常紧张,现在轮到他多年的老玩伴方爷。

前几年,我离家时,他突然问我要不要看他已经请人给自己画好的遗像,怕到时候来不及准备。几年过去了,他又提起了葬礼的事情。虽然我们用玩笑话把它打发过去了,可是它梗在我心里无法纾解。的确,我该考虑到这些问题了。

他现在走路一搓一搓,脸型消瘦,身体佝偻,最重要的是没有精气神。母亲私下悄悄说:“他现在打牌都打不得,手拿牌都拿不起来。有一次别人告诉我,他从牌桌上起来,裤子后面是黄的……”我立马上网查询了一下,原来是糖尿病的并发症,即自主神经受到损害,出现大小便失禁。

身体的一点点朽坏,带来的是精神上的一点点衰颓。平日,我在北京,哥哥也忙。父母亲在家里,母亲承揽了家中所有的家务活,还时不时出去打小工。而父亲几乎什么也不会去做,他除开坚持吃药和打胰岛素,主要的消磨时间就是看电视和打牌。从父亲的角度看,未来有什么期望呢,除开等待身体衰坏,最终就是死亡了。那就像是一个随时会打下来的重拳,它没有出手,可它随时会出手。

而母亲这头,我也放心不下。之前跟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她在船厂打小工。问起是做什么,母亲说拿着小铲子刮漆,那船舱内气味刺鼻,眼睛都辣得疼。我立马说:“你不要再去了!不晓得有多少有毒气体在里面!”母亲说:“一天一百块钱,还有饭吃。”我说:“这钱我给你,你不要再做咯。你答应我,不能再去咯!”母亲说好。

我继续叮嘱:“你不要跟我说好好好,临到头又跑去。我过去给你打的钱,你莫留着不花,也不需要给我攒钱,我自家会挣钱。你这样看起来是赚了点钱,以后身体搞坏了,还不是需要花很多钱哩。你做小工我不反对,屋里留一点地,种种庄稼,动动身体是可以的。但是这种伤身体的,我是非常反对的。”

母亲叹气道:“我就是想趁着身体还可以,赶紧做几年。以后就做不动咯。我也不想靠你们养着,还是希望自家能多挣点钱。”母亲就是如此,极有自尊心,不想麻烦任何人,而对我和我哥,她更不想麻烦。每每想到此,心中一阵疼惜。

吃完饭在房里看电视,父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母亲走了进来,跟我一起看。电视上关于疫情的报道一个接着一个。母亲忽然问:“如果我感染了,你会照顾我啵?”我愣了一下,随即说:“当然会!”

我想起之前跟母亲说起武汉一个小伙子感染后情况十分危急,是他的姐姐连续多天在病房里照料,直至他最后病愈出院。我是不是真能做到他姐姐那样,我不知道。很多事情临到发生时,才会看到自己是勇敢的还是怯懦的。

母亲点点头,笑道:“我也是傻,要是我感染了,估计全家人都感染咯。那才是麻烦嘞!所以,还得要在屋里好好待着。好好活着,比么子都重要!”父亲突然惊醒,茫然地问:“么子重要咯?”母亲撇撇嘴说:“你最重要,要得啵?”


1月31日

你保佑我

早上一醒来,感觉眼睛肿肿,身子乏力。母亲在楼下喊了很多次让我起床吃饭,我也没有力气答应。母亲后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你每天起得都好早,今天八点多了,你还没有起床,我心下一沉。”我立马明白母亲担心我是不是感染了。

毕竟我是从武汉回来的,毕竟现在感染的人数如此之多……我自己也说不准是不是,但另外一个声音一直执拗地响起:“不要想多了,这就是普通的感冒。”每一年过年回家,我都会感冒的,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长期生活在北京,习惯了有暖气的生活,乍一回到南方,身体不是很适应。感冒了也正常。我如此安慰自己。老家的冷,我曾经曾经如此形容过:

“去我长江边的老家试试,那冷是怨妇的冷,她既不拿大风的爪子挠你,也不拿干燥的语言骂你,她甚至都不看你,她就坐在屋子的深处,不说话。可是你能感觉到她无处不在,每一块砖缝都渗透了她湿冷的心事,空气中每一粒细细的水珠都是她暗暗洒下的眼泪。你挣不脱甩不掉,晚上睡觉时,她的手悄悄地摸你的脸,透过你的肉,摩挲你的骨头。你冷得发抖,她叹息的气息拂过你的脖子。”

而母亲始终不理解我为何这么怕冷,捂着暖手宝,穿了一层又一层,看书的时候腿上还盖着薄棉被,结果还是感冒。她经常忙来忙去,洗这个刷那个,背上出了汗就塞一条毛巾,而我冻冻缩缩,如一只可怜的流浪小狗。

好不容易起床下来吃饭,母亲已经帮我盛好了红薯粥,而我毫无胃口,闻到了菜的油盐味,立马想吐。我忍着恶心吃了两碗粥后,就上楼来了。坐在床上,昏昏欲睡。

母亲进房间时,我正准备脱衣服,她立马说:“你先莫睡,我烧了青艾水,你泡泡脚再睡。”我说好,母亲又下楼去了。窗外连续多日的绵绵冬雨,窗玻璃上结着水珠,风从窗户缝隙里杀进来,裹着凌冽的寒气。我又忍不住一阵哆嗦。

如果我真的感染怎么办?我忍不住想这个问题。首先我肯定害了全家,毕竟我们天天在一起近距离的生活。再一个,我怎么去医院?据说那里已经人满为患,我该如何避免交叉感染?我只有一次性的口罩了,网上买的和朋友寄的,都送不到乡下来,更何况已经封城了……

好多现实的麻烦问题蜂拥而至。最后,我才想到我可能会死,不是吗?肺部被病毒侵占,呼吸困难,身体各个器官都遭到损害……这些想想都让我害怕。

正想着,母亲拎着塑料桶上来了,桶里是滚烫的青艾水。母亲先用毛巾帮我擦背和脖子,让我换了一件内衣;把青艾水倒到洗脚盆里让我泡的同时,母亲又拿生姜片给我擦手和脚。她一边擦一边担忧地看着我。

我勉力地笑道:“没得事。应该就是感冒。”她“嗯”地一声,蹲下来给我搓脚。我说:“我自家来。”母亲不让,她耐心地试试水温,又加了一点热水。我再一次说:“我自家来。”母亲捏着我的脚,轻轻地揉着,“脚暖和了,人身体就暖和了。睡一觉就好了。”等我洗好脚上了床后,她帮我掖好被子,被脚拿薄被子盖住,这样就不会漏风。

一躺下来,几乎立马就睡着了。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我的身体感觉清爽了很多,精气神又回来了,而且也饿了。看来我真的只是感冒而已,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下楼到厨房来,母亲又做了一桌饭菜。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母亲见此,也松了一口气。

我忽然想起前一年感冒发烧,多日不好,去村卫生所打了几瓶吊针,还是不见好转。我直到临走前一天又打了几瓶吊针,出了一身汗才算是恢复过来。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瞒着我去问了隔壁垸通鬼神的妇人,那妇人说是我刚去世的大姨缠着我不妨,我身体才如此不见好。母亲烧了纸祷了告,我才逃过一劫。

我想这次她恐怕又去这样做了吧,便问她,她默认了。我又笑问:“这次又是哪个先人?”母亲说:“这个你莫管,现在好了就行。”我笑母亲又搞这一套迷信,母亲忙喝住:“莫瞎说!菩萨一直保佑你的。”我笑回:“那你就是菩萨,你保佑我。”母亲笑骂道:“你莫乱说,我要有这个本事,你就不会病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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