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周兴:技术困境、价值虚无与人类的未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99 次 更新时间:2019-11-13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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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周兴  


本文为《新周刊》杂志关于技术问题对孙周兴教授的一次采访。


1、正如海因里希·奥特所说,海德格尔是“我们时代里思考现代技术之本质的最重要的思想家”。是什么促使海德格尔在后期回归书斋,对现代技术进行深入思考的?是因为人被“连根拔起”的恐惧感吗?


马丁·海德格尔哲学分前、后两期。前期以实存论(此在分析)为重点,也就是重在对人的存在分析,企图以此重构欧洲-西方的存在学/本体论哲学传统。然后有一段政治歧途,就是当了10个月的纳粹时期弗莱堡大学校长。卸任后,海德格尔展开了存在历史的非哲学或后哲学的思索,试图对人做一个重新定位,在“人是如何被规定”的意义上来思考人与存在的关系以及世界的基本元素或基本意义方向。这时候,技术问题就成了海德格尔思想的一个核心课题。


海德格尔技术之思的基本动因有二:一是对西方形而上学哲学史的解构,二是对今天人类生活状况的洞察。海德格尔的哲学传统批判工作的基本结论是:哲学-科学-技术-工业-商业的历史性展开和全球性完成,而人(今天是全人类)已经落入技术圈套中了。着眼于今天人类生活状况,海德格尔看到了技术无所不在的控制性力量,技术已经成为现代文明最核心的驱动力;而且,人类已经从通过技术加工自然进展到通过技术加工人类自身,也即开始加工人类的身体自然了。在20世纪50年代的文章中,海德格尔就预言了这一点。


人类原是自然的一部分,生于自然而归于自然,现在,技术把人类与自然隔离开来了,我们已经接不能“地气”了。海德格尔对此是有深切感受的,甚至于产生了一种对于“无根”的恐惧感。


2、海德格尔用自创的一个词“Ge-stell”来规定现代技术的本质。能不能用一般人能够理解的话,来解释海德格尔对技术的理解?


美国学者詹姆信认为,海德格尔的Ge-stell是20世纪最神秘的一个理论词语。国内对此词的翻译和理解也多有分歧。已故的熊伟先生译为“座架”。我把它译为“集置”,完全是一个字面的翻译,因为Ge-就是“集”,stell就是“置”。什么意思呢?我想也未必把它弄得很玄乎。海德格尔的意思是,现代技术已经成为人全面“置弄”事物的方式,比如在观念上,人要“置”事物为对象,这在哲学上叫“表象”(Vorstellen),其实应该译为“置象”;在生产上,人要“置造”(Herstellen)事物;又比如,在某处发现了新油田或者新矿床,但我们现在还开采不了,我们就“订置”(Bestellen)它,以后尽早要开采的。凡此种种,是“置”,合起来就是“集置”。


海德格尔以“集置”(Ge-stell)来表示现代技术的本质,按我的理解,意思就是事物都被技术人“置”了,而全人类都进入这种“置”的活动中了。好比说南极的企鹅,仿佛还没被技术“置弄”呢,但其实,企鹅身上也已经发现了大量的环境激素,只不过这个量比内陆的人类和动物少一些。你能说企鹅没有被技术“置弄”吗?


3、有人把海德格尔称为技术哲学的先驱。请大致介绍一下技术哲学这一分支学科。


我对于“技术哲学”这门学问了解不多,不能乱讲。但我认为,把海德格尔称为技术哲学的先驱肯定是有失妥当的。古希腊哲学家的亚里士多德对技术问题就有过深入思考。往近处说,至少弗兰西斯·培根可算最早的“技术哲学家”。


当然正如一般哲学的发展状况一样,在技术哲学上同样也有路线分歧,有人文主义的技术哲学与科学主义的技术哲学。国内有学者区分了所谓“技术哲学”的四个传统,谓“社会-政治批判传统”、“哲学-现象学批判传统”、“工程-分析传统”、“人类学-文化批判传统”,自然把海德格尔放在“哲学-现象学批判传统”里了。这个区分比较细致,但若简明一些,仍不妨依照米切姆(Carl Mitcham)的划分,分为工程派技术哲学(Engineering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和人文派技术哲学(Humanitie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从哲学史的角度来看,米切姆的划分基本上仍旧与我们所熟悉的经验-分析哲学传统和人文哲学传统之两分相合。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思,无疑属于以欧陆为主体的人文派。我愿意把海德格尔看作人文主义路线上对技术问题思考最深入的一位思想家。


4、在《技术和新人类图景》一文中,你认为,现代技术已经越来越脱出人类的控制而成为“一种统治人类的自在力量”。这让我联想到凯文·凯利的新作《科技想要什么》。他把环绕在我们周围的科技系统称为“技术元素”(technium),认为它是与人类共同进化的一支力量。这样的科技会把我们带向何处去?


我在《技术和新人类图象》一文描写了一个好莱坞科幻电影故事,由此引发出对现代技术的一点思考。那是随感式的写法,未能深入。以我的大致想法,现在的世界文明中还看不到有哪一种力量,哪一种文明或文化元素,能够对已经占领全球的技术工业的加速运行起到节制、平衡的作用,或者哪怕是起到减速的作用。一些古老文明被卷入技术工业后,在短短百年间被迅速地摧毁,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在这样一种无力抵抗的情况下,我们自然也就失去了把握未来和预言未来的能力。今天主要由技术专家们提供出来的一些关于人类和文明未来的预测,经常处于相互矛盾的乱象中,令人无法采信。偏人文的学者们的思考更趋乏力,发不出有力的声音。还有,人文学者与科技专家之间的相互猜疑和怀疑,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这些都是令人泄气的。


5、那么,对待现代技术,应该抱一种什么样的态度?积极拥抱技术?反技术?还是像海德格尔所说的既说“是”又说“不”的“泰然任之”?


这是道难题。我们已经在技术的“集置”力量中难以脱身,这时候,我们对技术难以简单地表态,无法直接说“是”或者“不是”,“好”或者“不好”。我们分明看到了现代技术带来的各种负面因素,甚至于看到了技术时代里作为物种的人类正在面临的灭顶之灾,于是不好意思简单地肯定技术;而另一方面,反技术的立场也会有问题,会让人感到虚情假意,你一边利用着技术成果,一边责骂着技术,不假吗?


当年海德格尔自己不开车,但坐他夫人开的车。所以他比较聪明,主张对技术说“是”又说“不”。要是他干脆说要反技术,不就太假了么?当然,对于海德格尔所讲的“泰然任之”(Gelassenheit),我们还不能做过于简单的了解。它在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英文的let be,用中文讲让它去吧。如果这样解就还太简单了。它的第一层意思确实是要冷静、不要慌——都这样了,慌有何用?进一步,“泰然任之”还指向对事物、包括技术对象的态度,就是对事物要从容、宽厚些,不要太急色、太挑衅。海德格尔这里传达的姿态固然含有一点点无奈,但要不然又能如何?


6、你说过,人类在20世纪普遍面临的现实难题,一是技术困境,二是价值虚无。这个说法在进入21世纪的今天仍然成立吗?有需要补充的吗?


这两项确是我对20世纪人类难题的概括,而且我认为“技术困境”与“价值虚无”之间是有关联的,或者说,“价值虚无”是“技术困境”的后果和表现。其实马克思他老人家早就预言了这一点:在技术工业社会里一切旧价值都被动摇了,被相对化了,只有可交换价值是稳定的。


我今天依然维持这个想法。进入21世纪以后,这两道难题是越来越难了。


7、在今天这个信息时代,科技一方面使得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不再成为问题,但另一方面,科技并没有缩短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人们似乎更孤独了。出路在哪里?


20世纪有三大件,就是在早、中、晚期出现的飞机、电视、网络。这三大件威猛无比,彻底改变了人类空间感、时间感、图象意识和视觉经验。这恐怕是文明史上最大的变局。人类真正进入到马克思所谓的“普遍交往”的过程中了。


但,确实就像你讲的,人似乎变得更孤独了。一方面是被技术无限放大的普遍交往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则是在真假、虚实结合的虚拟空间中个体被平均化、同质化,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分子。如果说在技术世界中个体可能被极度放大,那么,他同样也可能被极度缩小,被缩小成一个没有实质的东西——于是就加深了个体的孤独感。虽然个体难免孤独,但现在我们的孤独被格式化、被形式化了,有了另一种深重的孤独。


出路在哪?我眼下还说不上来。我只有一个建议:要拿得起放得下,要进取也要学会后退。这也是我给自己的提醒。


8、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的一句诗句来说明,虽然过度依赖技术使得人被连根拔起,但人类还是可以被拯救的:“哪里有危险,哪里便有救。”所谓“回归本源”,应该如何理解?这个解决方案在今天也适用吗?


近代以来中国的一些学者们眼见自家的传统日益颓败,心里一直很急,现在看到西方人也批判和反思他们自己的传统,就开始狂想了,以为西方不亮东方亮,以后就轮到中国文化来救世界了。海德格尔关注过东方思想,特别是中国道家思想,这是无疑问的,但我们并不能把此事放大,以为人家要投靠中国文化了。相反,海德格尔倒是引用荷尔德林的诗句,说“哪里有危险,哪里便有救”。


这当然是诗人的诗意表达,传达了一种希望和信念。我们还得有信心的。而关键点在于,海德格尔认为,虽然今天人类的变局和危险是由源于欧洲-西方的技术工业造成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未来世界文明的挽救就要靠欧洲-西方之外的文化传统了(如果有这个可能性,当然是最好不过了!)。海德格尔认为,面对技术文明的危险局势,首先是要对技术文明的起源进行正本清源的批判,这就是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解构工作;有了这项工作,后才能寻找可能的解救之道。这才是所谓“哪里有危险,哪里便有救”的意思。


海德格尔也把这样一项工作叫做“返回步伐”,所谓“回归本源”。这不难理解。人类已经跑到太快了,一味地往前跑,是不是至少也得消停一下,看看方向对不。我们总是落在某种思维定式中,以为前进好,后退不好,以为增长好,减退不好。在这样的定式中,我们便难免误解海德格尔的“返回步伐”。


2012年4月6日沪上同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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