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瑜:万岁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486 次 更新时间:2019-10-03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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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瑜  


万物有生必有死:死与生一样,不过是物质运动的一种形式。有两句古诗说:“神仙不死成何事,只向西风感慨多,”可见所谓神仙者也还不能例外。清人赵翼有两句诗,说得很直白:“古有长生今亦鬼,天如可上地无人。”(赵翼:《瓯北集》卷三十八)显然,人不可能长生不老。那么,稽诸史册,那些身体特别健康的人海骄子,其长寿又能达到多大限度呢?说法不一。什么“彭祖寿八百”之类,原属无稽之谈,不值一哂。明人谢肇淛谓:“人寿不过百岁,数之终也。故过百二十不死,谓之失归之妖。然汉窦公,年一百八十,晋赵逸,二百岁。元魏罗结,一百七岁,总三十六曹事,精爽不衰,至一百二十乃死。洛阳李元爽,年百三十六岁。钟离人顾思远,年一百十二岁,食兼于人,头有肉角。穰城有人二百四十岁,不复食谷,惟饮曾孙妇乳。荆州上津乡人张元始,一百一十六岁,膂力过人,进食不异。范明友鲜卑奴,二百五十岁。……此皆正史所载。”(谢肇淛:《五杂俎》卷五)据报载,今日之北欧,有活到二百岁以上的老人,察今知古,谢肇淛的上述长寿统计材料,不能目为虚妄。但是,正如曹孟德所言,“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活到二百多岁,应当就是人生长度的极限,岂能永远健康?谁能活到百岁,就称得上是稠人中的“怪”杰,颇有点稀奇了。


考中国历代帝王,活到一百岁的,不但一个也没有,就是九十岁,也成了从来没能跨越的铁门槛。清代乾隆皇帝弘历,一生好自大,他借以自鸣得意的一项资本是在历代帝王的年寿中独占鳌头,但也不过活了区区八十九岁。可笑的是,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几乎没有一个皇帝不想活一万岁。兴师动众,求长生不死之药的秦始皇,更是其中的头号名人,从汉武帝起,“万岁”不但是皇帝的代名词,而且逐步成了专利品。这项专利品浸透了封建专制主义的汁液,其神秘虚幻的程度,成了人们诚惶诚恐不敢仰视的九重天上的奇葩。


这真是“斯亦奇矣”!但是,封建帝王尽管无不标榜“敬天法祖”,以古为则,而考“万岁”一词之源,这些帝王却未必是“法祖”,倒是去古远矣。


宋人许观说:“万岁之称,不知始于何代,商周以来,不复可考。”(范镇:《东斋记事》)这话并不确切。商代甲骨文,因是刻在股墟发掘出来的龟壳上,堪称信史。但现存箱满柜盈的大量甲骨文中,皆无“万岁”,亦无“万寿无疆”的记载。在西周中、晚期的金文中,每见“眉寿无疆”、“万年无疆”(与“万岁无疆”同义)并亦有“万寿”的记载,但是,它并不是专对天子的赞颂,而是一种行文款式,不妨称之为“金八股”,铸鼎者皆可用。诸如“眉寿周邦,是保其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保永享”,“乙公作万寿尊鼎,子子孙孙宝用之”,“唯黄孙子系君叔单自作鼎,其万年无疆,子孙永保享”。(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卷三、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显然,这里的“万年无疆”云云,不过是子孙常保,永远私有之意。这一信息,我们从我国最古老的诗集《诗经》中,也不难窥知。固然《大雅·江汉》中有“天子万寿”语,表示了人们对天子“万寿”的祝福。但是,更广泛的意义,则不是这样。《豳风·七月》:“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小雅·南有嘉鱼·崇丘》:“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七月》中的“万寿无疆”,是描写年终时人们在村社的公堂中,举行欢庆仪式后,举杯痛饮,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至于后二首,无非是见兴比赋。所谓君子,朱熹谓:“指宾客也。”(朱熹:《诗集传》卷八)若然,这里的“万寿无期”、“万寿无疆”,都是诗人对宾客的祝福词,很可能是当时人们口头上的家常便饭。宋人高承说:“万岁,考古逮周,未有此礼。”(高承:《事物纪原》卷二)这种看法,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从战国到汉武帝之前,“万岁”的字眼尽管也常常在帝王和臣民的口中出现,但其用意,可分为两类,大体上仍与古法相同。其一,是说死期。如:楚王游云梦,仰天而笑曰:“寡人万岁千秋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泣数行而进曰:“大王万岁千秋后,臣愿以身抵黄泉驱蝼蚁。”(《战国策·楚策》)刘邦定都关中后,曾说:“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史记》卷八《高祖本纪》)又,“万岁之期,近慎朝暮”。(《汉书》卷八十四《程方进传》)颜师古注谓:“万岁之期,谓死也。”这就清楚地表明,不管是楚王的仰天大笑说“万岁干秋”也好,还是安陵君拍马有术所说的“大王万岁千秋后”也好,或者刘邦在深情眷恋故乡时所说的“万岁后”也好,都是表明“死后”的含意,这跟普通人称死,只能说卒、逝、谢世、蚤世、不讳、不禄、殒命、捐馆舍、弃堂帐、启手足之类比较起来,虽然显得有点特别,但与后来被神圣化了的“万岁”词意,毕竟还是大相径庭的。其二,是表示欢呼,与俄语中的“乌拉”颇相似,请看事实:蔺相如手捧稀世珍宝和氏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史记》卷八十一《廉颜蔺相如列传》)孟尝君的门客冯驩焚券契的故事,是脍炙人口的。史载:冯驩至薛后,使吏招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因烧其券,民称万岁。(《战国策·齐策》)田单为了麻痹燕军,“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史记》卷八十二《田单列传》)纪信为陷入项羽大军重重包围中的刘邦定计,跑到楚军中撒谎说:“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陆贾遵刘邦之命著成《新语》.“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汉九年,未央宫建成,刘邦“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置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史记》卷八《高祖本纪》)——凡此皆充分表明,从战国到汉初,人们虽常呼“万岁”,却并非专对帝王而呼,但有开心事,即作此欢呼,亦不过如此而已!


至汉武帝时,随着儒家被皇帝定于一尊,“万岁”也被儒家定于皇帝一人,让它成为最高封建统治者的代名词。稽诸史籍,我们不难发现汉武帝精心炮制的弥天大谎。史载:元封元年(前110),“春正月,行幸缑氏。诏曰:‘朕用事华山,至于中岳……翌日亲登嵩高,御史乘属,在庙旁吏卒咸闻呼万岁者三。登礼罔不答。”(《汉书》卷六《武帝纪》)看吧,汉武帝登上了嵩山之巅,吏卒都听到了向他三次大呼“万岁”的声音。谁呼的?荀悦注曰:“万岁,山神之称也。”原来,是神灵在向汉武帝高呼“万岁”,以致敬礼;而且,汉武帝向神灵致意还礼,无不答应,也就是所谓有“登礼罔不答”。真是活灵活现!汉武帝为了进一步神化君权以强化封建专政而编造的“咸闻呼万岁者三”的神话,成了后世臣民给皇帝拜恩庆贺时三呼“万岁”——并雅称“山呼”的不典之典。15年后,也就是太始三年(前94)三月,汉武帝在制造政治谎言的道路上又高升一步,声称“幸琅玡,礼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山称万岁”。(《汉书》卷六《武帝纪》)这一回,说得更神了:山东的之罘山,整座山都喊他“万岁这样一来,就势必构成这条逻辑:神灵、石头都喊皇帝“万岁”。臣民百姓既比神灵要矮一头,又比无知的石头毕竟要高一头,不向皇帝喊“万岁”,显然是不行的。于是,从此以降,封建帝王的宝座前,“万岁”之声不绝于耳。不言自明,如果他人亦随便称“万岁”,就是僭越、谋逆、大不敬。聊举一例:史载后汉大将军窦宪,“威震天下……会帝西祠园陵,诏宪与车驾会长安,及宪至,尚书以下议欲拜之,伏称万岁。棱正色曰:‘夫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礼无人臣称万岁之制。’议者皆惭而止。”(《后汉书》卷四十五《韩棱传》)看来,这位尚书的脑壳里恐怕糨糊不少,而韩棱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如果窦宪真的对“万岁”一词甘之若饴,即使侥幸脑袋不搬家,也非要吃尽苦头不可的。


汉武帝后,封建统治者在“万岁”上玩的花样,真是五花八门。皇帝自封自己的生日为“万寿节”,皇帝的老婆、儿子、闺女之流,降一等如法炮制,美其名曰“千寿节”,每逢此节,闹得沸沸扬扬,穷奢极侈。尤其是两个女统治者,更是别出心裁。一个是武则天,她像翻账本那样随便地多次改元,以“天册万岁”自居,在公元696年的一年中,年号迭更,一曰“万岁通天”,一曰“万岁登封”。在年号上冠以“万岁”二字,真是一大发明!另一个是秽名昭著的慈禧太后,她的尊号已经是长长一大串,有马屁精竟上奏本,建议把“万寿无疆”四个大字也摆进去。这实在也是前无古人。如果“老佛爷”地下有知,大概还在引以为傲吧?还有一个封建统治者,虽然是男人,但却曾被鲁迅讥刺为“半个女人”;此人就是人所不齿的明朝太监魏忠贤。他大权独揽,虐焰熏天,在全国遍建生祠,要人称他为九千岁。仅从蓟州的生祠来看,魏忠贤“金像用冕旒,凡疏词一如颂圣,称以尧天舜德,至圣至神。而阁臣辄以骈语褒答,运泰迎忠贤像,五拜、三稽首……诣像前祝称:某事赖九千岁扶植”。(赵翼:《廿二史割记》卷三十五《魏阉生祠》)九千岁比万岁,虽然还少一千岁,但也算得上准“万岁”了。这不禁使人想起鲁迅的名言:“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鲁迅:《华盖集续编·古书与白话》)而实际上,无论是慈禧太后还是魏忠贤,借用鲁迅的话说,“还不如一个屁的臭得长久!”(《南腔北调集·林克多〈苏联闻见录〉》)


“万岁”既与封建最高统治者画上了等号,老百姓必须在顶礼膜拜时呼喊,否则当然就是大不敬。但是,在包括像唐律、明律、清律那样严密的封建法典中,并无此等条文。这就表明,皇帝“称万岁之制”,及相应的大不敬律,是用不成文法固定下来的;而无数历史事实证明,不成文法比成文法更厉害百倍。当时的老百姓对此中奥妙也并非毫无察觉;在民间戏文中,动辄一开口就是“尊我主,万岁爷……”,甚至供上一块“当今皇上万岁万万岁”的牌位,(直到1941年,江苏东台县的海边农村里,有的人家还“供着一个木头牌位,上面刻着双龙抢珠,并有一行字:当今皇上万岁万万岁”。见陈允豪:《征途纪实》)以表示自己对皇帝的所谓耿耿忠心,就是明证。


但是,正如清人张符骧在诗中所说的那样:“未必愚民真供佛,官家面上费庄严。”(张符骧:《自长吟诗集》卷十)因此也还有例外的情形。据清人赵翼考证,古代作为庆贺时欢呼的“万岁”词义,“民间口语相沿未改,故唐末犹有以为庆贺者,久之遂莫敢用也”。(赵翼:《陔馀丛考》卷二十一“万岁”条)就国势积弱的北宋来说,史载:“澧州除夜,家家爆竹,每发声,即市人群儿环呼曰大熟,如是达旦……广南则呼万岁。”(庄绰:《鸡肋编》卷上)“广南……呼舅为官,姑为家……女婿作驸马,皆中州所不敢言,而岁除爆竹,军民环聚,大呼万岁,尤可骇者。”(庄绰:《鸡肋编》卷下)其实,有何“可骇”?在广南那样远离封建统治中心的穷乡僻壤间,在人们心目中,“万岁爷”是“天高皇帝远”,未见得那么神圣、可亲或可怕。因此,且不妨与皇帝来平起平坐,把自己的女婿也称作驸马;至于这些驸马是否也可称自己的岳父大人为“万岁”?史缺有间,不得而知。事实上,在后周、隋、唐时的民间,老百姓的名字,仍偶有称李万岁、史万岁、刁万岁的(赵翼:《陔馀丛考》卷二十一“万岁”条);推其意,可能类似近代人给小孩取名长庚之类,意在祝福其长命百岁。至于除夕之夜,爆竹声中,人们欢乐非凡,“大呼万岁”,更无足骇;这不过是先秦时期古俗的残存而已。孔夫子谓“礼失求诸野”,信然。


本文选自《明清史杂考》,王春瑜/著,商务印书馆,2016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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