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京:唐诗选本:唐诗传播与经典化的重要途径(专题讨论)——唐人选唐诗背后权要与士人的博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94 次 更新时间:2019-07-18 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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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文京  

主持人:詹福瑞

[主持人语]唐诗选本是唐诗传播与经典化的重要途径。自唐代以来,历代文人通过编选、评点、注释唐诗选本,开展诗歌教育,传播个人文学情趣或某一文学团体或派别的文学观。至明清两代,诗坛出现了宗唐与宗宋之争,唐诗选本便成为各派张扬其主张的重要载体,编选刊印者甚多。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和陈伯海、朱易安《唐诗书录》是目前梳理唐诗选本文献比较详尽的著作。其中,《唐诗选本提要》收录唐诗选本659种,其中存世唐诗选本348种;《唐诗书录》收录唐诗选本392种,著录存世者237种。陈伯海、朱易安二位学者2015年出版的《唐诗书目总录》收录唐诗选本460余种,著录存世选本362种。这个结论显然不够准确,据我们不完全统计,历代编写的唐诗选本不下700种,存世唐诗选本超过460种,这些唐诗选本是研究唐诗传播、唐诗经典化及历代诗学的重要文献。由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立项的重大招标项目《历代唐诗选本整理与研究》,立足于唐诗选本的文献搜集与整理,撰写选本提要,影印汇刊历代唐诗选本,精选点校部分有诗学价值的选本;并在此基础之上,开展唐宋金元、明代和清代三个阶段的综合研究。此次刊发的三篇文章系这项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唐代重视诗歌,唐人编选本朝诗歌以选本的形式加以传播,具有开创性意义。在这方面,唐以后各代无能出其右者。在唐代,大型类书如《艺文类聚》、《三教珠英》,文学总集如《文馆词林》、《芳林要览》等,皆由官府主持编纂,而唐朝诗歌的编选并未纳入官府管理范围。考之,皆因选本规模较小,故多系由个人来完成。一方面,编选者因所处时代不同,文学主张有别,故“立意造论,各该一端”[1](P10),此乃正常现象;另一方面,由于编选者社会地位高卑悬殊,编选目的迥异,存在权要与士人两个阶层。本文所说的权要和士人,既指编选者的身份,也包括诗歌入选者。唐人选唐诗,在看似简单的编纂整理背后,充满着权要与士人的博弈。

唐人秉承立德、立功、立言之古训,立德建功,孜孜以求,于立言也看得很重。白居易《唐扬州仓曹参军王府君墓志铭并序》:“古人云:有明德大智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余庆。今其将在后嗣乎?不然者,何乃德性、政事、文学之具美聚乎公之三子乎?”[2](P2723)“德性、政事、文学”集于一身,可谓“三不朽”。立言本指著书立说,但对唐人而言,文学也是立言之一种,而借诗歌立言,选本无疑是最佳选择。唐人看重诗歌选本,即在于可借此扬名当时,流誉后世。例如,刘希夷,“少有文华,好为宫体,词旨悲苦,不为时所重”,“后孙翌撰《正声集》,以希夷为集中之最。由是稍为时人所称”[3](P128)。由此可见,选本能够形成一定的影响力,左右舆论。相反,有诗名而未入选本,若无别集,则当时传播不广,以致后世被湮没。例如,陆海的诗歌为贺知章所赏识,“长于五言诗,甚为时人所重。行峻不附权要,出牧潮州,但以诗酒自适”[3](P127)。“郑蜀宾颇善五言,竟不闻达”[3](P127)。现存唐人选本均不见此二人诗入选,《全唐诗》仅录陆海诗二首,郑蜀宾诗一首。入选唐诗选本甚至也要在墓志上书写一笔,引为荣耀。上引白居易所作墓志铭称王士宽之父王异“诗入《正声集》”[2](P2721)。元稹称“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予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4](P554—P555)自得之情溢于言表,所言“模勒”及乡间所用启蒙教材,当是元、白诗歌选本。

看到选本扬名立言的巨大作用,致使朝野对诗歌选本格外重视。朝官杈右,功名显赫,王公贵戚,炙手可热,功成名就之后,仍要借诗歌选本以求立言流布。《翰林学士集》所收皆帝王与朝中重臣之作。其中,长孙无忌正一品,高士廉从二品,沈叔安、杨师道、岑文本皆正三品,许敬宗为从三品。编选者在作者之前将所有官爵全部列上,如许敬宗为“银青光禄大夫中书侍郎行太子右庶子弘文馆学士高阳县开国男”,赫然显耀。选本所收限于皇帝朝臣,中下层官僚皆不得预焉,布衣诗人更被摒弃于外。崔融《珠英集》所收全是朝中预修《三教珠英》者[5](P1623)。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曰:“《珠英学士集》五卷,右唐武后朝诏武三思等修《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预修书者四十七人,崔融编集其所赋诗,各题爵里,以官班为次,融为之序。”[6](P1059)所谓官班,即官职等级。按《珠英集》现存两卷,卷四顺序排列,依次是沈佺期、李適从六品上,崔湜、刘知幾从七品上,王无竞从七品下;卷五是马吉甫、乔备、元希声正六品下,房元阳从七品下,杨齐浙从八品下,胡皓从九品下。选诗而按诗人官职等级排列,说明崔融的官位意识根深蒂固。当时,曾预修《三教珠英》的张说对这种刻意显示官位等级的做法极为反对。《大唐新语》卷七载:“张说拜集贤学士,于院厅宴会,举酒,说退让不肯先饮,谓诸学士曰:‘学士之礼,以道义相高,不以官班为前后。说闻高宗朝修史学士有十八九人,时长孙太尉以元舅之尊,不肯先饮,其守九品官者亦不许在后,乃取十九杯一时举饮。长安中,说修《三教珠英》,当时学士亦高卑悬隔,至于行立前后,不以品秩为限也。’遂命数杯一时同饮,时议深赏之。”[3](P103)张说以为集贤院众学士虽官位有别,但同为预修者,身份相同,不应有品秩之限。但浓厚的官班意识,不仅影响到聚会宴饮,还深深地嵌入崔融所编的《珠英集》中。

这种观念不仅反映在庙堂之上,甚至也影响到下层士人编选唐诗选本。例如,芮挺章唐天宝初举进士未第,遂编《国秀集》,目录中诗人除孙欣、王之涣、王羡门三人,其余多加官职,甚至把执戟这样的小官职也加在梁锽之前,未免滑稽可笑,而孟浩然一生未仕,则被冠以处士。虽然楼颖在《国秀集序》中称“道苟可得,不弃于厮养;事非适理,何贵于膏粱”[7](P280),但通观目录,仍使人感觉是在选官吏之诗而非诗人之诗。家集编选也受此影响,褚藏言编《窦氏联珠集》,取“以偕列郎署,法五星如联珠”之意,兄弟五人官职全列无遗,如窦群为“故朝议郎御史中丞容管经略使赐紫金鱼袋赠左散骑常侍”。但是,官阶高与诗好与否,并无直接的联系。在唐朝,诗好且官高者有之,但为数不多。中唐诗人徐凝诗云“诗好官高能几人”,当是实情。在这种观念和氛围中,选本被涂上了浓重的权要色彩,变成了官吏诗歌之选本,互相唱和,圈子狭小,重官位而轻作品,诗歌的本真性被异化。唐开元二年(714年)六月,“左拾遗蔡孚献《龙池集》,王公卿士以上凡百三十篇,请付太常寺。其词合音律者为《龙池乐章》,以歌盛德。从之”[8](P412)。《中书省试咏题诗》则只选中书省试诗笔。《元和三舍人集》编选令狐楚、王涯、张仲素唱和之作,有些诗无病呻吟,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不高。有些选本如《高氏三宴诗集》,预宴者或有一定地位,或家族显赫,或已登进士第。是集编选者高正臣“连姻帝室,官至卫尉卿,寓居洛阳,善咏爱客,一时名士,多所交接”[9]。高瑾是高士廉之孙,唐咸亨元年(670年)登第;郎余令博学擢第,曾任唐高祖第十四子李元轨府中参军。预宴者只有陈子昂低微,然三宴皆预,其目的是历抵群公,广交名士,渴求援引,功利色彩颇浓。

选诗着眼于官位,诗歌变为权势的附庸,选本成了某一特定权势集团彰显名声的工具。狭小的格局和低下的境界,导致选本根本不能客观反映某一时期和某一方面的诗歌优长及特色。这样的唐诗选本,对于优秀诗人及其诗歌起到的是排斥和阻滞的作用,这就必然引起下层诗歌编选者的强烈不满。从现存唐诗选本和可检阅的文献资料看,孙翌的《正声集》首开先声,顾陶称其“朗照之下,罕有孑遗,而取舍之时,能无少误”[10](P7959)。孙翌不重权要势利,把真正优秀的诗歌作为唯一入选的条件,如选入落魄不拘长格的刘希夷诗歌,且为“集中之最”,最见孙翌的胆识和眼光。真正树起大旗的是殷璠,他的《丹阳集》选了18位诗人,虽未能免俗,有16位诗人冠以官职,但立意不同以往,入选诗人官职卑微身处下僚,诗歌却带来一股清新之风。殷璠评价诗人,着眼于骨气、词采、情理,与权要选本比,特色卓然而出。尤应注意的是,他评丁仙芝诗是“迥出凡俗”[6](P136),评张彦雄诗“非凡俗之所能至”[6](P139)。言在此而意在彼,当是针对权要选本所选的庸俗之作而发。高仲武批评“《丹阳》止录吴人”,其实是误解了殷璠。《丹阳集》所收地域范围虽只限于润州五县,但此地人杰地灵,文化底蕴深厚。杜佑《通典》载,扬州“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今虽闾阎贱品,处力役之际,吟咏不辍,盖因颜、谢、徐、庾之风扇焉”[11](P4850)。殷璠借《丹阳集》昭告,这些身处卑位的诗人作品呈现出来的价值,远非权要所选诗歌能比拟。逮至编选《河岳英灵集》,殷璠的视野扩大了,选诗理念更加成熟。他痛责当时选本陷于势利藩篱:“大同至于天宝,把笔者近千人,除势要以贿赂者,中间灼然可尚者,五分无二,岂得逢诗辑纂,往往盈帙。盖身后立节,当无诡随,诠检不精,玉石相混,致令众口销铄,为知音所痛。”[6](P156)当时官场污浊不堪,势要横行,贿赂成风。张鷟《朝野佥载》载:“乾封以前选人,每年不越数千;垂拱以后,每岁常至五万。”“明经、进士、十周、三卫、勋散、杂色、国官、直司,妙简实材,堪入流者十分不过一二。选司考练,总是假手冒名,势家嘱请。手不把笔,即送东司,眼不识文,被举南馆。正员不足,权补试、摄、检校之官。贿货纵横,赃污狼藉。流外行署,钱多即留,或帖司助曹,或员外行案。更有挽郎、辇脚、营田、当屯,无尺寸之功,并优与处分。皆不事学问,唯求财贿。是以选人冗冗,甚于羊群,吏部喧喧,多于蚁聚。”[12](P6)这种社会风气“尘黩士人之品,诱悦愚夫之心”[12](P7),选官之风也会影响到选诗。殷璠所言“势要”、“贿赂”、“权压梁窦”,高仲武所言“权右”、“媚俗”,皆有所指。殷璠将选本定名《河岳英灵集》,一是放眼唐朝整体诗坛,一是所选皆诗才出众者,二者结合才不枉称河岳英灵。他摒弃权要势位并称“如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终无取焉”[6](P156)。这是选诗不可逾越的底线。《河岳英灵集》与权要所选迥异,殷璠对此充满自信:“璠今所集,颇异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将来秀士,无致深憾。”[6](P157)明确了与以往选本截然不同的分界线。

高仲武承袭殷璠选诗主张,他批评《英华》浮游,《玉台》淫靡,是针对诗歌风格,而《珠英》“但记朝士”则是批评编选者居庙堂之高而忘却了江湖之远。他极力反对“苟悦权右,取媚薄俗”,称“今之所收,殆革前弊”[6](P451)。高仲武仿殷璠对每位诗人进行品评只着眼诗歌艺术性,并不涉及诗人的仕途遭遇和官职高下,这实际上比殷璠更进了一步。因为殷璠虽鄙视权右高官,但又对诗人仕途困蹇深表同情,如常建“高才无贵士,沦为一尉”,李颀“惜其伟才,只到黄绶”,薛据“自伤不早达”。这种矛盾心态,一方面反映了殷璠鄙夷权要诗歌入选,因为选本的本质是看诗不看官;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笔下的优秀诗人获得高官,这其实是很难相容的。他选入的诗人之所以能写出好诗,多是因为命运多舛,仕途坎坷,情动于中,有感而发。高仲武未对《河岳英灵集》加以评论,但他不同于殷璠的是“朝野通取”、“兼包众善”,而“通取”、“兼包”的前提是弃权右、黜媚俗,诗歌艺术性是入选的唯一标准。

姚合编选《极玄集》的宗旨更加明确,入选者全是优秀之作,所谓“射雕手”,是指诗艺超群出众者,与官位势要无涉。“于众集中更选其极玄者”,玄者,深奥神妙也,强调优中选优。元蒋易《极玄集序》云:“唐诗数千百家,浩如渊海。姚合以唐人选唐诗,其识鉴精矣。”[6](P709)可谓至评。姚合《极玄集》自署“谏议大夫姚合纂”,按谏议大夫为正四品下,但姚合是以诗家身份和眼光选诗,《新唐书》称他“善诗”,《唐才子传》谓其“以诗闻”,与权要选诗截然不同。

晚唐时期编选唐诗,权要影响式微,情势利禄的干扰也减少了。顾陶编选《唐诗类选》直言“已无情势相托,以雅直优异成章而已”,“不以名位卑崇、年代远近为意”,公正客观,博采众善,“终恨见之不遍,无虑选之不公”,唯一的条件是“不亏六义之要”[10](P7959)。顾陶74岁时又为《唐诗类选》作后序,称自己“一名已成,一官已弃”,再次申明编选此集“不惧势逼,不为利迁”[10](P7960)。摒弃了势利因素,唐诗选本才真正回归到诗歌的本真。其后,韦庄编选《又玄集》,承袭姚合的主张:“昔姚合选《极玄集》一卷,传与当代,已尽精微。今更采其玄者,勒成《又玄集》三卷。”其宗旨更加鲜明:“执斧伐山,只求嘉木。挈瓶赴海,但汲甘泉”,“金盘饮露,唯采沆瀣之精;花界食珍,但飨醍醐之味”[6](P773)。韦縠编选《才调集》,标明“采摭奥妙,并诸贤达章句”,追求“韵高而桂魄争光,词丽而春色斗美”的境界[6](P919)。韦庄、韦縠所选,眼界更为阔大,中晚唐自不必说,盛唐许多优秀诗人如李、杜、高、岑、王、孟全都入选。《才调集》不仅选了初唐沈佺期,甚至连无名氏、佛道诗人也都选入,又为女性诗人专列一卷。细检《又玄集》、《才调集》会发现,早期权要选本中的许敬宗、长孙无忌、高士廉等一首也未选,讲究官班的崔融亦不见踪影。

自殷璠以来,唐人选唐诗力矫权要和官班,编选者用实践打破了选本中的门第观念和地域歧视,消解了庙堂威严和官班优越,清除了唐诗选本的异化因素,使之回归诗歌本身,这对唐诗编选而言,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权要选本自有其文献价值,但从选本传播上看,则影响甚微,盛唐以后更是日趋式微;而士人选本则流布后世,影响深远,宋元明清笺注评点者,络绎不绝,有的选本经过时间淘洗终成经典。在唐人选唐诗发展史上,这是士人编选家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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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河北学刊》2018年第5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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