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甫:写作·八 咏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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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  


章质夫咏《梅花》词①,东坡和之②。晁叔用以为:“东坡如王嫱、西施,净洗脚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哉!”是则然矣。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诗人议论不公如此。(魏庆之《诗人玉屑》)

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篇,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沈谦《填词杂说》)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王国维《人问词话》)

东坡《水龙吟》起句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刘熙载《艺概》)

①章楶(jié节)《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毬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②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里讲到咏物词的高下问题,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认为章楶的词写得好,一种认为苏轼的词写得好。说章词写得好的,理由是曲尽杨花妙处;说苏词写得好的,理由是直是言情,非复赋物,就是借咏物来言情。

章词从各个方面来写杨花,开头写春末飘杨花;次写杨花飞到各处,飞到青林、深院、珠帘,粘上春衣、绣床;看到蜂儿、鱼儿,和在楼头远望的女人,写得很细致。就描绘杨花说,做到曲尽妙处。

苏词在写杨花也在写人。开头写杨花飘堕在路上,“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是写人在思量,也在写杨花,本于杜甫“落絮游丝亦有情”。从有思联系到女子的梦中寻郎,是写人;而随风万里也在写杨花。恨落花难留是写人,“一池萍碎”又是写杨花,本于杨花落水化为浮萍的传说。最后“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把杨花和泪水结合起来,又写杨花又写人。这首词就咏物说,写杨花很有情似的,所以随着梦境去万里寻郎,最后化为浮萍,成为离人泪,所以是很细致的咏物。就写人说,这词描写思妇愁情,梦里寻郎既不成,春又无法留住,写出思妇的愁苦,是很好的抒情的词。咏物词要是停留在咏物上,无论写得怎样曲尽妙处,总是意义不大,境界不高,在曲尽事物妙处的基础上来写人物的情思,不停留在物上,这样咏物就有含义。所以说苏词高于章词的写法,是正确的。这也道出了咏物词的写法,就是“不即不离”,不要停留在物上,但又要切合咏物。



张九龄在相,有謇谔匪躬之诚。明皇怠于政事,李林甫阴中伤之。方秋,明皇令高力士持白羽扇赐焉。九龄作《归燕诗》贻林甫曰:“海燕虽微眇,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践,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林甫知其必退,恚怒稍解。(《明皇杂录》,见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七)

袁海叟谒杨廉夫,见几上有琴川时大本《咏白燕诗》:“春社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谓廉夫曰:“此诗殆未尽体物之妙。”廉夫不以为然。海叟归作诗,翌日呈廉夫云:“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柳絮池塘春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廉夫得诗叹赏,连书数纸,尽散坐客,一时呼为袁白燕。(《尧山堂外纪》,见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十二)

这里引了两首《咏白燕》的诗,袁凯认为时大本的一首“未尽体物之妙”,杨维祯不以为然。所谓“体物之妙”,就是咏物诗要不即不离,不离于物,又不要太粘着物上。时大本的一首,太粘着物上。如“玉剪一双”,专写白燕的形状,紫颔、乌衣专指燕子,用来反衬白燕,这些就不免粘着物上。杨维祯不以为然,认为这些问题不大,这首诗还是写得工的。袁凯因此自写一首,他的一首,既是写白燕,又不粘着白燕。他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联系到“故国飘零”,这就点明是燕子。再联系到月明无影,雪满未归,用来衬出“白”字;柳絮、梨花也是衬出“白”字,暗指白燕。最后两句有些寓意。

这两首有同有异,相同的如时的“春社归”同袁的“旧时王谢”都点燕子,时的“带雪”“院月”同袁的“月明”“雪满”都点白,时的“鸥鹭”也点白。时的在江湖与袁的不向昭阳都指在野。这是相同的。相异的,如上面指出的时比较粘着的写法,袁没有。这两首诗都追求“体物之妙”,比起苏轼的《水龙吟》,咏物而抒情的显得不如,也没有寄托,更不如张九龄的《归燕诗》。

《归燕诗》从海燕微眇说起,实际是说自己是从民间来的,不像李林甫的出身贵族。“泥滓贱”从燕子衔泥作窠来的,在玉堂的画梁上作窠,实指自己从民间来到朝廷作相。“暂来”表示只是暂时作相,不会久留朝廷的。最后点明“无心与物竞’,并不想和李林甫争权,希望他不要猜忌,不要中伤他。这是有寄托的诗,当时唐明皇追求声色,怠于政事,大权已经落到李林甫手里,张九龄已经看到自己不可能有所作为,所以写了这首表示退让的诗,透露他无可奈何的心情。



稗史称韩干画马,人入其斋,见干身作马形。凝思之极,理或然也。作诗文亦必如此始工。如史邦卿咏燕①,几于形神俱似矣。次则姜白石咏蟋蟀②:“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又云:“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数语刻划亦工。蟋蟀无可言而言听蟋蟀者,正姚铉所谓“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也。(贺裳《皱水轩词筌》)

《齐天乐》将蟋蟀与听蟋蟀者层层夹写,如环无端,真化工之笔也。(许昂霄《词综偶评》)

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

①史达祖《双双燕》,见《境界全出·二》注①引。 ②姜夔《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门上衔环的),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屏风),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诗·七月》)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里讲到咏物词的两种写法:一,形神俱似,运用正面描写和反衬手法,二,运用侧面烘托和反衬手法。

史达祖咏燕,正面写燕子,写它飞入人家时,度帘幕,入旧巢;写它筑窠时,相雕梁,呢喃软语商量;写它衔泥时,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贴地争飞;写它归来后,栖香正稳。描绘燕子的动作、形态、声音,极为工细。不但写出燕子的形态,也写出它的神情。神情表现在描绘燕子的风度上,像飞时的飘然,快拂,动作的轻俊;又表现在拟人化手法,好像燕子很有感情似的,写它的软语商量,写它的爱什么和夸什么。最后,用高楼女子的孤独愁苦来反衬燕子的双栖和自由自在地飞行。

姜夔咏蟋蟀,不从正面写,而从侧面写,通过愁人的听蟋蟀来写。写声音像私语,像哀诉;写出听到这种哀音的感觉。又写出一种气氛来做烘托,如暗雨,捣衣声,候馆离宫的秋月,用来烘托哀音。最后用儿女之乐来反衬有心人之苦。

这两首词,比较起来,史达祖能够刻划燕子,写得形神俱似,最后又用被关在高楼里的女子做反衬,比姜夔的一首写得生动而有含意,所以也更传诵。但这两首还不算最好的咏物词。最好的咏物词,既刻划了物,也把作者的人格写进去,把作者的思想感情写进去,像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是写梅,也写出了诗人的思想感情。



欧阳文忠公极赏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而不知和靖别有咏梅一联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似胜前句,不知文忠何缘弃此而赏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止系于人。苕溪渔隐曰;“王直方又爱和靖‘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以为此句于前所称,真可处伯仲之间。”余观此句略无佳处,直方何为喜之?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也。(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八)

王居卿在扬州,同孙巨源、苏子瞻适相会。居卿置酒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林和靖《梅花》诗,然而为咏杏与桃李皆可。”东坡曰:“可则可,但恐杏李花不敢承当。”一座大笑。(《直方诗话》,据《诗话总龟》卷九引)

《野客丛书》:“东坡云:诗人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物不可当此;林和靖《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杏诗;皮日休《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诗。”仆观《陈辅之诗话》谓和靖诗近野蔷薇,《渔隐丛话》谓皮日休诗移作白牡丹,尤更亲切。二说似不深究诗人写物之意。“疏影横斜水清浅”,野蔷薇安得有此萧洒标致?而牡丹开时正风和日暖,又安得有月冷风清之气象耶?(张宗柟《带经堂诗话卷十二附识》)

林逋的三首原诗如下。《梅花》:“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梅花》:“小园烟景正凄迷,阵阵寒香压麝脐。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画工空向闲时看,诗客休征故事题。惭愧黄鹂与蝴蝶,只知春色在桃蹊。”  欧阳修赞赏“疏影横斜”一联,黄庭坚认为“雪后园林”一联似乎更好些。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评道:“盖山谷专论格,欧公专取意味精神耳。”纪昀批道:“此论平允,然终当以山谷为然。”这两首咏梅,都是描写梅花的,一首写梅花的风格高,给它安排一个背景,雪后园林,水边篱落,用雪来衬托,显得梅花耐冷,在百花凋谢时开放;用水边来衬托,显出梅枝横斜的倒影,跟一般花不同,这些都从梅花的风格着眼的。一首写梅花的神情,疏影暗香是写花,用水和月来陪衬,因为写出了花的神态,所以更为人所爱好。纪昀着重在风格上,认为“池水倒窥”一联,也在写梅花的风格,写它的疏影横斜,所以批:“王说是。”认为王直方讲的“池水倒窥”一联可以同前两联比美是对的。不过最传诵的还是“疏影横斜”一联,“池水倒窥”一联几乎无人提起,经过考验,还是欧阳修的看法对。既然写梅花,自然以能够写出梅花的神态为最好。再说,“水边篱落忽横枝”这一句,同“池水倒窥疏影动”这两句,都包括在“疏影横斜水清浅”一句里,而“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一句的形象,在其他两联里都没有,这也显出“疏影横斜”一联形象更丰富。

方回又批道:“予谓彼杏桃李者,影能疏乎?香能暗乎?繁秾之花又与月黄昏、水清浅有何交涉,且‘横斜浮动’四字,牢不可移。”这说明咏物诗的背景衬托很重要,用来衬托桃李杏的是春光明媚,不是水清浅,月黄昏,桃李杏是繁花如锦,不是疏影晴香,经过这样一比较,更显出这一联写出了梅花的神态。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原诗还有不妥之处。例如第一首的末联,讲到胡人吹角,有《梅花落》曲调。假如这首诗里写梅花落,那末用这个结尾是合适的,这首诗是写梅花开放,用这个结尾就不合适了。第三首“阵阵寒香压麝脐”。麝脐是极浓烈的香,梅花的暗香怎么能压倒麝香呢?

咏物诗要写出物的神态,像皮日体《白莲》:“素蘤(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住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用月晓风清做背景来衬托,也是要写白莲花的神情,它的写法,同用月和水来衬托梅花的写法一样。《诗·卫风·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沃”是叶子润泽的样子,用来形容桑叶,也是贴切的。这里说的是描写物象的神态和用合适的背景的,咏物也有寄托的,是另一种写法。



义山之诗,入宋流为昆体①。此谓梅花最宜月,不畏霜耳,添用“素娥青虫”四字,则谓月若私之而独怜,霜若挫之而莫屈者,亦奇。(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

郑叔问云:“此盖伤心二帝泉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考唐王建《塞上咏梅》诗曰:‘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巳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白石调意当本此。近世读者多以意疏解,或有嫌其举典,拟不于伦者,殆不自知其浅暗矣。词中数语,纯从少陵咏明妃诗义概栝②,出以清健之笔。如闻空中笙鹤,飘飘欲仙。觉草窗碧山所作《吊雪香亭梅》诸调③,皆人间语,视此如隔一尘,宜当时传播吟口,为千古绝唱也。至下阕借《宋书》寿阳公主故事引申前意④,寄情遥远,所谓怨深文绮,得风人温厚之旨已。”(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

①昆体:西昆体,宋初杨亿、刘筠等人倡和的诗,模仿李商隐体,称《西昆酬唱集》,因称这一派诗为西昆体。 ②咏明妃诗:杜甫《咏怀古迹》之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下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概栝:犹概括。 ③草窗碧山:即周密与吴文英,皆南宋词人。周密有《献仙音·吊雪香亭梅》:“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椒春浅。衬舞台荒,浣妆池冷,凄凉市朝轻换。叹花与人凋谢,依依岁华晚。共凄黯。问东风几番吹梦,应惯识当年,翠屏金粲。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春怨。” ④寿阳公主:南朝宋武帝女,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额上,称梅花妆。

这里引了三首咏梅的诗词,都是有寄托的。第一首是李商隐《十一月中旬至扶风见梅花》:“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素娥唯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上引方回的批语,和同书中纪昀的批语不一致。纪昀批:“匝路是至扶风,非时是十一月中旬。三四,爱之者虚而无益,妒之者实而有损。结仍不脱十一月中旬。纯是自寓。”纪昀认为这首诗纯粹是寄托自己的感慨的。因为是十一月中旬开的,不是梅花开的时候,所以称“非时”,称“早秀”。“不待作年芳”,不等到报春的时候就开。这里可能也有寄托。李商隐生在唐朝没落的时代,所以他的诗不可能发生报春的作用。主要的寄托,是“素娥唯与月,青女不饶霜。”素娥就是月里嫦娥,青女就是主管霜的女神。方回认为“梅花最宜月,不畏霜”,添上“素蛾青女”四字,是说月特别爱它好像在袒护它,霜要挫折它却不能使它屈服。这个解释不符合原意,原文“素娥唯与月”,嫦娥只是赞助月亮,可见不是袒护梅花。“青女不饶霜”,饶是赦,放松,青女并不放松霜威,同方回的解释不完全一致。纪昀批:“爱之者虚而无益,妒之者实而有损。”比较接近原意。原文是说梅花碰到的素娥青女,素娥只是赞助月亮,使月亮放出皎洁的光来,这种光对梅花是相宜的,但素娥不是为了梅花,不是要赞助梅花,她赞助的还是月亮,所以梅花实际上没有得到有力的赞助。青女是管霜的,她并不因为梅花开了,霜可以少下一些,还是不肯放松下霜的。这两句是讲梅花的遭遇,讲梅花同月和霜的关系,是贴切的。这两句也在讲他自己的遭遇,他碰到的是两种有力的人:一种是他的府主,他长时期在地方上当幕僚,地方长官即府主同他是相宜的,相处得是好的。但府主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升沉得失,并不真正能够帮助他,并不推荐他到朝廷上去。一种是他牵涉到党派斗争,不肯引用他,像令狐绹当权,本来同他有交的,因为他做了王茂元的女婿。就把他看做李德裕党,而令狐绹是属于牛僧孺党,因此不肯引用他。从这里,我们看到咏物诗的另一种写法,就是怎样寄托。寄托的话还是贴切咏物的,既是写梅花,也是自寓,这样的咏物。才是好的咏物诗。

郑文焯讲的,是姜夔的两首词,都是咏梅的。《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番,已入小窗横幅。”第一首里用了何逊的典故,何逊是梁朝人,他有《扬州早梅》诗。

第一首咏梅,还有怀人的意思。“叹寄与路遥”,要把梅花折下来寄给所想的人,因路远不便而叹息。“红萼无言耿相忆”,看到梅花的红萼,耿耿地在相忆那个人,曾记携手赏梅的情景。郑文焯讲的寄托,主要是指第二首,中间插入“昭君”几句,“深宫”几句。昭君同梅花没有关系,也没有昭君魂化梅花的传说。用昭君来指宋后妃被金人俘虏北去,完全有可能,但昭君不能指公主,所以又用了寿阳公主的典故。对公主应该早给安排金屋,却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可能指公主的被俘北去。这样寄托,同李商隐的写法不一样。李商隐有寄托的话也是写梅花。这首里讲明妃的话,其实跟梅花无关,既然无关,不好写进去,所以虚构明妃死后魂化梅花的话,使她跟梅花联系。从艺术上看,李商隐的寄托是天衣无缝,这首词的寄托是拼凑有痕,李商隐的寄托艺术上成就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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