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中西“博物”传统之异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90 次 更新时间:2021-01-28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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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进入专栏)  


《西方博物学大系》收录博物学著作超过一百种,时间跨度为15世纪至1919年,作者分布于16个国家,写作语种有英语、法语、拉丁语、德语、弗莱芒语等,涉及对象包括植物、昆虫、软体动物、两栖动物、爬行动物、哺乳动物、鸟类和人类等,西方博物学史上的经典著作大备于此编。


中西方“博物”传统及观念之异同


今天中文里的“博物学“一词,学者们认为对应的英语词汇是NaturalHistory,考其本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并无现成对应词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原有“博物”一词,与“自然史”当然并不精确相同,甚至还有着相当大的区别,但是在“搜集自然界的物品”这种最原始的意义上,两者确实也大有相通之处,故以“博物学”对译NaturalHistory一词,大体仍属可取,而且已被广泛接受。

已故科学史前辈刘祖慰教授尝言:古代中国人处理知识,如开中药铺,有数十上百小抽屉,将百药分门别类放入其中,即心安矣。刘教授言此,其辞若有憾焉——认为中国人不致力于寻求世界“所以然之理”,故不如西方之分析传统优越。然而古代中国人这种处理知识的风格,正与西方的博物学相通。

与此相对,西方的分析传统致力于探求各种现象和物体之间的相互关系,试图以此解释宇宙运行的原因。自古希腊开始,西方哲人即孜孜不倦建构各种几何模型,欲用以说明宇宙如何运行,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即为托勒密(Ptolemy)的宇宙体系。

比较两者,差别即在于:古代中国人主要关心外部世界“如何”运行,而以希腊为源头的西方知识传统(西方并非没有别的知识传统,只是未能光大而已)更关心世界“为何”如此运行。在线性发展无限进步的科学主义观念体系中,我们习惯于认为“为何”是在解决了“如何”之后的更高境界,故西方的分析传统比中国的传统更高明。

然而考之古代实际情形,如此简单的优劣结论未必能够成立。例如以天文学言之,古代东西方世界天文学的终极问题是共同的:给定任意地点和时刻,计算出太阳、月亮和五大行星(七政)的位置。古代中国人虽不致力于建立几何模型去解释七政“为何”如此运行,但他们用抽象的周期叠加(古代巴比伦也使用类似方法),同样能在足够高的精度上计算并预报任意给定地点和时刻的七政位置。而通过持续观察天象变化以统计、收集各种天象周期,同样可视之为富有博物学色彩的活动。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虽然我们已经接受了用“博物学”来对译NaturalHistory,但中国的博物传统,确实和西方的博物学有一个重大差别——即中国的博物传统是可以容纳怪力乱神的,而西方的博物学基本上没有怪力乱神的位置。

古代中国人的博物传统不限于“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体现此种传统的典型著作,首推晋代张华《博物志》一书。书名“博物”,其义尽显。此书从内容到分类,无不充分体现它作为中国博物传统的代表资格。

《博物志》中内容,大致可分为五类:一、山川地理知识;二、奇禽异兽描述;三、古代神话材料;四、历史人物传说;五、神仙方伎故事。这五大类,完全符合中国文化中的博物传统,深合中国古代博物传统之旨。第一类,其中涉及宇宙学说,甚至还有“地动”思想,故为科学史家所重视。第二类,其中甚至出现了中国古代长期流传的“守宫砂”传说的早期文献:相传守宫砂点在处女胳膊上,永不褪色,只有性交之后才会自动消失。第三类,古代神话传说,其中甚至包括可猜想为现代“连体人”的记载。第四类,各种著名历史人物,比如三位著名刺客的传说,此三名刺客及所刺对象,历史上皆实有其人。第五类,包括各种古代方术传说,比如中国古代房中养生学说,房中术史上的传说人物之一“青牛道士封君达”等等。前两类与西方的博物学较为接近,但每一类都会带怪力乱神色彩。


“所有的科学不是物理学就是集邮”


在许多人心目中,画画花草图案,做做昆虫标本,拍拍植物照片,这类博物学活动,和精密的数理科学,比如天文学、物理学等等,那是无法同日而语的。博物学显得那么地初级、简单,甚至幼稚。这种观念,实际上是将“数理程度”作为唯一的标尺,用来衡量一切知识。但凡能够使用数学工具来描述的,或能够进行物理实验的,那就是“硬”科学。使用的数学工具越高深越复杂,似乎就越“硬”;物理实验设备越庞大,花费的金钱越多,似乎就越“高端”、越“先进”……

这样的观念,当然带着浓厚的“物理学沙文主义”色彩,在很多情况下是不正确的。而实际上,即使我们暂且同意上述“物理学沙文主义”的观念,博物学的“科学地位”也仍然可以保住。作为一个学天体物理专业出身,因而经常徜徉在“物理学沙文主义”幻影之下的人,我很乐意指出这样一个事实:现代天文学家们的研究工作中,仍然有绘制星图,编制星表,以及为此进行的巡天观测等等活动,这些活动和博物学家“寻花问柳”,绘制植物或昆虫图谱,本质上是完全一致的。

这里我们不妨重温物理学家卢瑟福(ErnestRutherford)的金句:“所有的科学不是物理学就是集邮(Allscienceiseitherphysicsorstampcollecting)。”卢瑟福的这个金句堪称“物理学沙文主义”的极致,连天文学也没被他放在眼里。不过,按照中国传统的“博物”理念,集邮毫无疑问应该是博物学的一部分——尽管古代并没有邮票。卢瑟福的金句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既然在卢瑟福眼里天文学和博物学都只是“集邮”,那岂不就可以将博物学和天文学相提并论了?

如果我们摆脱了科学主义的语境,则西方模式的优越性将进一步被消解。例如,按照霍金(StephenHawking)在《大设计》(TheGrandDesign)中的意见,他所认同的是一种“依赖模型的实在论(model-dependentrealism)”,即“不存在与图像或理论无关的实在性概念(Thereisnopicture-ortheory-independentconceptofreality)”。在这样的认识中,我们以前所坚信的外部世界的客观性,已经不复存在。既然几何模型只不过是对外部世界图像的人为建构,则古代中国人干脆放弃这种建构直奔应用(毕竟在实际应用中我们只需要知道七政“如何”运行),又有何不可?

传说中的“神农尝百草”故事,也可以在类似意义下得到新的解读:“尝百草”当然是富有博物学色彩的活动,神农通过这一活动,得知哪些草能够治病,哪些不能,然而在这个传说中,神农显然没有致力于解释“为何”某些草能够治病而另一些则不能,更不会去建立“模型”以说明之。


“帝国科学”的原罪


今日学者有倡言“博物学复兴”者,用意可有多种,诸如缓解压力、亲近自然、保护环境、绿色生活、可持续发展、科学主义解毒剂等等,皆属美善。编印《西方博物学大系》也是意欲为“博物学复兴”添一助力。

然而,对于这些博物学著作,有一点似乎从未见学者指出过,而鄙意以为,当我们披阅把玩欣赏这些著作时,意识到这一点是必须的。

这百余种著作的时间跨度为15世纪至1919年,注意这个时间跨度,正是西方列强“帝国科学”大行其道的时代。遥想当年,帝国的科学家们乘上帝国的军舰——达尔文在皇家海军“小猎犬号”上就是这样的场景之一,前往那些已经成为帝国的殖民地或还未成为殖民地的“未开化”的遥远地方,通常都是踌躇满志、充满优越感的。

作为一个典型的例子,英国学者法拉(PatriciaFara)在《性、植物学与帝国:林奈与班克斯》(Sex,BotanyandEmpire,TheStoryofCarlLinnaeusandJosephBanks)一书中讲述了英国植物学家班克斯(JosephBanks)的故事。1768年8月15日,班克斯告别未婚妻,登上了澳大利亚军舰“奋进号”。此次“奋进号”的远航是受英国海军部和皇家学会资助,目的是前往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Tahiti,法属海外自治领,另一个常见的译名是“大溪地”)观测一次比较罕见的金星凌日。舰长库克(JamesCook)是西方殖民史上最著名的舰长之一,多次远航探险,开拓海外殖民地。他还被认为是澳大利亚和夏威夷群岛的“发现”者,如今以他命名的群岛、海峡、山峰等不胜枚举。

当“奋进号”停靠塔希提岛时,班克斯一下就被当地美丽的土著女性迷昏了,他在温柔乡里纵情狂欢,连库克舰长都看不下去了,“道德愤怒情绪偷偷溜进了他的日志当中,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不去批评所见到的滥交行为”,而班克斯纵欲到了“连嫖妓都毫无激情”的地步——这是别人讽刺班克斯的说法,因为对于那时常年航行于茫茫大海上的男性来说,上岸嫖妓通常是一项能够唤起“激情”的活动。

而在“帝国科学”的宏大叙事中,科学家的私德是无关紧要的,人们关注的是科学家做出的科学发现。所以,尽管一面是班克斯在塔希提岛纵欲滥交,一面是他留在故乡的未婚妻正泪眼婆娑地“为远去的心上人绣织背心”,这样典型的“渣男”行径要是放在今天,非被互联网上的口水淹死不可,但是“班克斯很快从他们的分离之苦中走了出来,在外近三年,他活得倒十分滋润”。

法拉不无讽刺地指出了“帝国科学”的实质:“班克斯接管了当地的女性和植物,而库克则保护了大英帝国在太平洋上的殖民地。”甚至对班克斯的植物学本身也调侃了一番:“即使是植物学方面的科学术语也充满了性指涉。……这个体系主要依靠花朵之中雌雄生殖器官的数量来进行分类。”据说“要保护年轻妇女不受植物学教育的浸染,他们严令禁止各种各样的植物采集探险活动”。这简直就是将植物学看成一种“涉黄”的淫秽色情活动了。

在意识形态强烈影响着我们学术话语的时代,上面的故事通常是这样被描述的:库克舰长的“奋进号”军舰对殖民地和尚未成为殖民地的那些地方的所谓“访问”,其实是殖民者耀武扬威的侵略,搭载着达尔文的“小猎犬号”军舰也是同样行径;班克斯和当地女性的纵欲狂欢,当然是殖民者对土著妇女令人发指的蹂躏;即使是他采集当地植物标本的“科学考察”,也可以视为殖民者“窃取当地经济情报”的罪恶行为。

后来改革开放,上面那种意识形态话语被抛弃了,但似乎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完全忘记或有意回避殖民者和帝国主义这个层面,只歌颂这些军舰上的科学家的伟大发现和成就,例如达尔文随着“小猎犬号”的航行,早已成为一曲祥和优美的科学颂歌。

其实达尔文也未能免俗,他在远航中也乐意与土著女性打打交道,当然他没有像班克斯那样滥情纵欲。在达尔文为“小猎犬号”远航写的《环球游记》中,我们读到:“回程途中我们遇到一群黑人姑娘在聚会,……我们笑着看了很久,还给了她们一些钱,这着实令她们欣喜一番,拿着钱尖声大笑起来,很远还能听到那愉悦的笑声。”

有趣的是,在班克斯在塔希提岛纵欲六十多年后,达尔文随着“小猎犬号”也来到了塔希提岛,岛上的土著女性同样引起了达尔文的注意,在《环球游记》中他写道:“我对这里妇女的外貌感到有些失望,然而她们却很爱美,把一朵白花或者红花戴在脑后的发髻上……”接着他以居高临下的笔调描述了当地女性的几种发饰。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在别的民族土地上采集植物动物标本、测量地质水文数据等等的“科学考察”行为,有没有合法性问题?有没有侵犯主权的问题?这些行为得到当地人的同意了吗?当地人知道这些行为的性质和意义吗?他们有知情权吗?……这些问题,在今天的国际交往中,确实都是存在的。

也许有人会为这些帝国科学家辩解说:那时当地土著尚在未开化或半开化状态中,他们哪有“国家主权”的意识啊?他们也没有制止帝国科学家的考察活动啊?但是,这样的辩解是无法成立的。

姑不论当地土著当时究竟有没有试图制止帝国科学家的“科学考察”行为,现在早已不得而知,只要殖民者没有记录下来,我们通常就无法知道。况且殖民者有军舰有枪炮,土著就是想制止也无能为力。正如法拉所描述的:“在几个塔希提人被杀之后,一套行之有效的易货贸易体制建立了起来。”

即使土著因为无知而没有制止帝国科学家的“科学考察”行为,这事也很像一个成年人闯进别人的家,难道因为那家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闯入者就可以随便打探那家的隐私、拿走那家的东西、甚至将那家的房屋土地据为己有吗?事实上,很多情况下殖民者就是这样干的。所以,所谓的“帝国科学”,其实是有着原罪的。

如果沿用上述比喻,现在的局面是,家家户户都不会只有不懂事的孩子了,所以任何外来者要想进行“科学探索”,他也得和这家主人达成共识,得到这家主人的允许才能够进行。即使这种共识的达成依赖于利益的交换,至少也不能单方面强加于人。


博物学在今日中国


博物学在今日中国之复兴,北京大学刘华杰教授提倡之功殊不可没。自刘教授大力提倡之后,各界人士纷纷跟进,仿佛昔日蔡锷在云南起兵反袁之“滇黔首义,薄海同钦,一檄遥传,景从恐后”光景,这当然是和博物学本身特点密切相关的。

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无论在过去还是在当下,为何博物学在它繁荣时尚的阶段,就会应者云集?深究起来,恐怕和博物学本身的特点有关。博物学没有复杂的理论结构,它的专业训练也相对容易,至少没有天文学、物理学那样的数理“门槛”,所以和一些数理学科相比,博物学可以有更多的自学成才者。这次编印的《西方博物学大系》,卷帙浩繁,蔚为大观,同样说明了这一点。

最后,还有一点明显的差别必须在此处强调指出:用刘华杰教授喜欢的术语来说,《西方博物学大系》所收入的百余种著作,绝大部分属于“一阶”性质的工作,即直接对博物学作出了贡献的著作。事实上,这也是它们被收入《西方博物学大系》的主要理由之一。而在中国国内目前已经相当热的博物学时尚潮流中,绝大部分已经出版的书籍,不是属于“二阶”性质(比如介绍西方的博物学成就),就是文学性的吟风咏月野草闲花。

要寻找中国当代学者在博物学方面的“一阶”著作,如果有之,以笔者之孤陋寡闻(当然其他人应该也有不错的作品),刘华杰教授的《檀岛花事——夏威夷植物日记》三卷,可以当之。这是刘教授在夏威夷群岛实地考察当地植物的成果,不仅属于直接对博物学作出贡献之作,而且至少在形式上将昔日“帝国科学”的逻辑反其道而用之,岂不快哉!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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