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上生:能接起来,难读下去——《红楼梦》第八十一回回目研读札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06 次 更新时间:2018-07-16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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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上生  

内容提要:“小家气度”与“大家气派”的落差,是导致《红楼梦》后四十回难以为继的重要原因。第81回“四美钓鱼”的舒缓从容之笔和“宝玉入塾”的狷急局促之笔。“宝玉入塾”阻断宝玉灵性和作品诗性的严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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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红楼梦》[1]前八十回到后四十回,第81回是关键承接点。回目及内容都具有不同寻常的份量。

乾隆五十七年(1792)程乙本程伟元序称:“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再加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2]

不能排除程高序推出百二十回本的营销目的,但也无法找到程伟元高鹗“集腋成裘”系作伪的证据。人们只能肯定,曹雪芹对《红楼梦》的修改定稿大体止于八十回,而后四十回中可能有曹雪芹的残留遗稿。在此情况下,以“无名氏”作为后四十回的作者,可算是权宜之计。但无论作者为谁,文本乃是客观存在。这使我们有了共同的认识基础。

虽然对后四十回的褒贬争论,难免莫衷一是。但共同标准还是可以找到的,这就是后四十回文本是否能与前八十回接得起来,读得下去。接得起来,是指环境,情节,人物等基本要素的连贯性;读得下去,是指作品的审美情趣,艺术魅力的的延续性。

单凭直觉和笼统分析,难免偏颇。细读文本,会发现后四十回“小家气度”与前八十回“大家气派”的差异,以第81回这个衔接点作个体解剖,也许更能找到“能接起来”却“难读下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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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不承认,处在衔接点上的第81回回目概括《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和情节构思,是具有匠心的艺术设计。

它包含两种情节承接。前一句近接第79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和80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迎春香菱的婚姻悲剧,作气氛调节;后一句远承第9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又为结局铺垫,都是深谋远虑之笔。

回目句式并不一致,前句系状语+主语+谓宾结构,后句隐去主语,系状语+状语+谓宾结构,但主语人所共知,由于数字的嵌入,反而凸显出丰富的信息和工整的美感。

把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连接起来的中心人物还是贾宝玉。

80回迎春回家,哭诉委屈,邢夫人毫不在意,而王夫人十分伤感,81回接写大病百日后的宝玉请安,得知迎春苦况,天真地向王夫人提出将迎春接回大观园居住,受到训斥,心情郁闷,从黛玉处出来在园内散步,撞见探春,李纹,李绮,邢岫烟四人钓鱼;贾政同王夫人聊天时,王夫人告知宝玉的幼稚,引出贾政要宝玉重进书塾的安排,第二天就亲自送宝玉上学。这样,通过宝玉的活动,贯串了钓鱼和入塾两大情节,并实现了从前80回到后四十回的自然过渡。

如果从《红楼梦》全书结构看,第77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和》78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是一大结穴。它以晴雯之死,宝玉之诔和芳官出家等宣告了大观园理想的幻灭。

79回和80回的迎春出嫁,香菱受屈似乎是其余波。实则不然。从“金陵十二钗”簿册看,晴雯芳官等只是又副册甚至副三副四的人物,而香菱为副册之首,迎春居正册之中,她们处于更中心的地位,而其悲剧性质也与晴雯等主奴关系不同,是更核心的家庭关系(夫妻,妻妾)。只是由于我们无法了解的原因,曹雪芹刚起头就停笔了,但悲剧基调和气氛都已形成。

值得注意的是,第80回《王道士胡诌妒妇方》的喜剧色彩。它一方面暗示香菱的悲剧命运无药可医,另一方面写出贾宝玉的善良和幼稚(不解“房中”亵语)。

作者设计这一喜剧情节,显然是为了调节气氛,暂时冲淡自抄检大观园以来不断累积的悲剧色调,为以后即将到来的家族悲剧和爱情悲剧描写作舒缓之笔,积蓄冲击能量。这种用意,后继者能否体会?

令人欣慰的是,81回“四美钓鱼”就是这种舒缓之笔的继续。不同的是,80回是一种谐趣;而81回是一种乐趣,各有其独特创意。

从后四十回的整体布局看,82回《病潇湘痴魂惊噩梦》是正式转入写宝黛爱情悲剧的情节拐点。而“四美钓鱼”就是拐点出现之前的舒缓之笔。

此时的大观园,宝钗宝琴出园,迎春出嫁,惜春与宁府断绝往来,黛玉病势日重,“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四美除探春外,李纹李绮邢岫烟都是临时寄住等待出嫁的姑娘。

所谓“占旺相”,虽然是游戏,不过能钓起长短不一的小鱼,对于这四位女子,也是某种正面鼓舞的心理暗示,当然与以前大观园的胜景狂欢相比,难免仍给人以不胜凄凉之感。何况紧接着宝玉的竹竿折断,又象征着希望的破灭,从而与82回潇湘噩梦暗相连通。但它究竟还是一种欢声笑语。

可以说,在前80回末尾悲剧气氛不断叠加已十分浓厚,后四十回悲剧大局已定即将展开正式描写的情势下,紧接80回“道士诌方”的81回“四美钓鱼”的情节设置和气氛微调增加了情趣,丰富了色彩。

毛宗岗提出为文“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于极喧闹中求之,真足令人躁思尽清,烦襟尽涤”,[3]就是这种气氛微调的审美效果。

脂砚斋甲戌眉批云:“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 此亦“四有”之义。[4]

俞平伯先生说:“后四十回较有精彩,可以仿佛原作的,是哪几节文字?依我底眼光是,第八十一回四美钓鱼一节------。”[5]是很有道理的。

3

宝玉入塾更是具有全局眼光的情节部署。续作者把《奉严词两番入家塾》作为后四十回起点的81回回目,显然目光直射结尾的宝玉中举。从与前八十回的关系看,远承第9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前后关联,笼罩全书,而本回处于枢纽地位。可见作者用心之深。

按小说叙事年表,两次入家塾时间相隔六年。前一次在九岁(实际年龄应为十二三岁),是为“情友”相聚而入学,这一次已十五岁[6],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求宝玉准备应试。

为了创造这个时机,续作特别写了王夫人向贾政转述宝玉的孩子气话语,引起贾政的反应:

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程乙本作“这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得济,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太大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得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81回)

这段话里除了强调对儿子教育的重要外,特别说明了为什么不请“外头的先生”而要进家塾。这是对前八十回这一问题缺乏交代的一个补充,使入塾一事显得很自然而无懈可击。

贾政随即叫来宝玉吩咐:

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前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顽顽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譬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作诗作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81回)

这段训斥又与80回叙宝玉“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相照应。

总之,续作者的确文思周密,他既要把宝玉入塾作为后四十回的叙事端点,又十分注意与前八十回的自然衔接,这一写作目标是如愿实现了的。

4

“四美钓鱼”与“宝玉入塾”都实现了与前八十“接起来”的叙事要求。然而,我们的阅读感觉却不一样。“四美钓鱼”很自然,“宝玉入塾”却颇突兀。这是为什么呢?

联系对照前八十回的相关描写,也许能找到答案。

宝玉两度“入塾”,都包含着父子的理念冲突。前一次,宝玉主动;这一次,宝玉被动。前八十回,这一冲突曾经以非常尖锐的形式爆发,也长期以隐形状态延续,从走向上看,似乎是以宝玉的坚持和贾政的妥协得到某种和缓。

看几个有阶段性标志的例子。

第9回,宝玉要求上家塾时,贾政的反应是格外反感,对儿子毫无信心:

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到第17至18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贾政的感情似乎有所变化:

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

33回宝玉挨打,父子冲突到达顶点。但其结果,由于贾母保护,贾政出学差,宝玉仍坚持自我生活方式。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第78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有一长段叙贾政心情,此时贾政已出学差回家: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精深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这一段心理描述非常重要,信息量也很大。从贾政本人性格和思想变化(特别是“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以前从未有此说法),说到对儿子的认识变化,再说到家族历史和利益的考量等等,核心是对宝玉(及环兰)人生道路的安排。

过去,把贾政父子冲突政治化或意识形态化,看成是正统与叛逆的对立。其实未必如此严重。本来,贵族家庭不同于贫寒平民,其子弟有世袭,捐纳,从军,应试等多条出路。而平民子弟只能靠科举改变命运。

贾政决定“不强以举业逼他”,实际上是尊重与自己“天性”相似的宝玉的个性才情,也并不违背家族利益。因为贾府后裔子孙,已有长孙贾兰三子贾环在攻举业,宝玉能以才情出名,也未尝不是另一条荣身之路。

康熙十八年和乾隆元年就都举行过八股之外的以诗赋取士的博学鸿词试。宽容对待宝玉,无论对父子母子关系都有好处。“不以举业逼他”,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举措。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一决定是贾政认识的进步,宝玉坚持的胜利,也是前八十回父子冲突的总结。

不可思议的是,既然贾政认识已发生如此重大变化,并已作出明确决定,为什么时过不久(宝玉病百日以后),到81回会突然强行急转弯,而且还以父子关系威逼宝玉就范呢?

续作没有作出任何说明,也无法进行合乎性格逻辑和情节逻辑的具体描写。

只有一个理由,就是续作者迫不及待地需要宝玉走应试中举之路,他认为走这条道路至关重要,这是后四十回的基本布局。为此,他就必须要让贾政态度有一个实质性的改变。从宽容变为强硬,从重性情变为重举业,至于这样做,是否符合曹雪芹坚持的“事体情理”的创作原则,他就顾不得了。

这一改变的后果是严重的。

其一,它阻断了贾宝玉的个性发展,让贾宝玉失去灵性。以“宝玉入塾”作为起点,酷爱自由的贾宝玉从此带上镣铐。

虽然续作仍然多少描写了宝玉对八股制艺的反感态度,但实际上他已经开始了与前八十回不一样的另一种生活方式,第82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第84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88回《博庭欢宝玉赞孤儿》,92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接受制艺熏染的贾宝玉逐渐失去性格光彩,直到94回那块象征自由天性的“天不拘兮地不羁”的“通灵宝玉”失踪,意味着贾宝玉已彻底失去了灵性,除了与黛玉痴情如昔。应试中举乃是必然归宿。这与前八十回大相径庭。

其二,它阻断了小说的诗化趋势,并使其面临制艺化危机。脂砚斋早就指出,曹雪芹作此书“亦为传诗之意”(第一回甲戌特批)[7]。

统观前八十回可以看到,自入园特别是结诗社以后,小说诗化趋势明显,至78回出现宝玉《姽婳词》和《芙蓉诔》两首长篇之作。更引人注意的是,“诗酒放诞之人”贾政也加入了征诗行列,贾宝玉的诗歌创作才能日渐显露。这与主人公贾宝玉和作者曹雪芹的诗人气质是完全一致的。

按照这一趋势,可以设想,如果曹雪芹完成余稿,小说的诗性特点将进一步强化,诗史哲融合的艺术境界将进一步升华。很可惜,诗化趋势被制艺化所代替,难怪人们感到后四十回难以卒读了。

长大后的贾宝玉会不会改变?将怎样走完人生之路?前八十回和脂批只留下了线索。

第1回“作者自云”有言:“当此,则自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第3回“后人有《西江月》二首,批宝玉”词云:“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第1回《好了歌注》“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夹批:“甄玉宝玉一干人。” [8]

第19回己卯本批语:“宝玉自幼何等娇贵----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9]

这些话语透露的信息告诉我们,贾宝玉是经过了富贵和贫穷两种生活才知道悔恨自省的。他并没有富贵时应试中举的经历。而这又正是曹雪芹自我经历的投影。

人们阅读后四十回,从宝玉入塾就开始读不下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续写既违背了作品人物的思想性格逻辑,也有悖于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构思,造成形同而神已异,气接而脉不通的严重后果。这是后四十回的第一大败笔。

为什么续作者会有如此不同于原作者的认识态度和写作布局?可以找到的合乎逻辑的解释是,续作者的家庭背景和人生道路不同。他更看重也更热衷科举应试之路。

鲁迅当年曾分析:高鹗“其补《红楼梦》当在乾隆辛亥时,未成进士,闲且惫矣。故于雪芹萧条之感,偶或相通。然心志未灰”,故有“兰桂齐芳”的结尾。[10]现在高鹗续书说已遭到质疑,但鲁迅的思路仍然值得借鉴。

从《乾隆百廿回红楼梦稿》可以看到第81回经过大量修改贴补的痕迹[11],而程甲本与程乙本文字基本一致,可见这种修改确是并非曹雪芹(也非高鹗)的无名氏所为。

这位无名氏没有曹雪芹家庭曾经的豪富背景,较之曹雪芹笔下的贵族气派,大家胸襟,难免有些小家子气。他在续写开初就急于让宝玉入塾学八股,正是这种小家狷急局促气度的表现。

5

金圣叹评水浒笔法有所谓“正犯”“略犯”,是谓相似情节再次出现而不重复,在更高层次上形成映照(《读第五才子书法》)[12]。前人谓“《红楼梦》喜用复笔”,“其实皆同而不同,变化不测,纯是《水浒》笔法。”(话石主人《红楼梦精义》)[13]从艺术角度看,“两番入家塾”确是续作者的有意“复笔”。

他希望创造出一个前八十回没有的学八股文以应试的新的艺术世界。只是他没有想到,如此一来,不但暴露了自己思想的保守,更显示出艺术的拙劣。以至于人们很容易以这种“复笔”为观照标的,感受后四十回的“小家气度”与前八十回“大家气派”的巨大落差。

这种落差,既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表现在环境气氛甚至细节的描写上。且不说王熙凤在听到赵姨娘勾结马道婆暗害自己之事时反应出奇的平和;也不说林黛玉居然会说出八股文“清贵”的“利欲熏心”之语令宝玉嗤之以鼻;仅以贾政为例,就可以看出80回前后判若两人。

80回以前的贾政,作为贵族,官僚与父亲三位一体的形象,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威严存在。说话干脆,语言决断有力,训斥时常带着居高临下的揶揄嘲讽。

如第9回训斥宝玉(见前引文)后,又训斥家仆李贵:

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

接着,关于教学内容,贾政吩咐道:

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这时的贾政,官职不过是由主事升为员外郎,女儿入宫,尚未晋封,说话竟如此颐指气使,尽显贵族之家的权势威严。

而到了81回,贾府尚未衰败,贾政却变得啰嗦唠叨,言语失去了威慑张力。跟王夫人说话,关于为什么不请南方先生也还要作出解释。训斥宝玉,同一意思也是翻来覆去。

第二天,贾政亲自送宝玉上学,作者作了如此详细描写:

早有人抢先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名之事。-----”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吧。”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单独看这一段,写贾政尊师重礼,用笔很细致。但如果跟前面对照,联系贾政此时身为外戚贵族,官位上升,表现如此谦卑,而前八十回里颇为猥琐的贾代儒反而显得很有身份,就不可思议了。

这说明续作者只能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即一般平民家庭的尊师重礼写贾政送子上学,他无法写出外戚贵族的气场,也无法按照前八十回贾政的性格逻辑来写贾政。

与此相关的是场景描写的缺失。家塾在府邸外,第9回宝玉上学有焙茗,锄药,扫红,墨雨四个小厮,李贵等三四个大仆人跟随,这与第52回宝玉出门时随从一二十人一样,豪门气派尽显于细节。

而这次贾政亲自送宝玉上学,如此庄重之事,却只“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里来。”甚至理应跟随贾政一起来的儿子贾环孙子贾兰,也没有写到。

何等寒酸局促,皇亲国戚的气势到哪里去了?难怪贾代儒居然不出门迎接,只是“站起身来”打招呼,反而显得倨傲了。其原因,不是贾府的权势和贾政的态度有变化,而是续作者的“小家气度”使其无法进行“大家气派”的场景描写。

至于学堂里的情景,就更可怜了:

(宝玉)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

续作者显然很想同第9回联系起来,但无法想象具体情境,只好笼统一笔。能写的就是宝玉那张“花梨小桌”,学堂里只剩下贾代儒和宝玉两个人关于八股制艺的对话。一切丰富色调噪杂声响都消失净尽了。

读着这些枯燥无味的文字,人们真禁不住要怀念曹雪芹笔下那虽然混乱还有些脏污却充满活力和童稚情趣的学堂生活呢。

6

用“小家气度”与“大家气派”说明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的落差,只是意在揭示由于生活经验和视野的广狭,由于思想境界和艺术能力的差异,所导致的续作困境,并不能得出艺术形象的“小家”一定弱于“大家”的结论,也不能得出全般否定后四十回的结论。

如果按照程高序的说法,后四十回确有曹雪芹的遗稿,我们是否可以如此认定,那体现“大家气派”舒缓从容之笔的“四美钓鱼”比较接近“遗稿”,而显露“小家气度”狷急局促之笔的“宝玉入塾”则肯定是无名氏所为呢?这样,续作为什么虽“能接起来”而许多地方却令人“难读下去”的答案也就不难找到了。

2018年6月19日定稿于深圳

注释:

[1]本文所据《红楼梦》文本,除特别注明外,均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参见《红楼梦》程乙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

[3]参见《第一才子书三国演义》毛宗岗《读三国志法》,线装书局2007年版。

[4]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10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

[5]参见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后四十回的批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6]参见张平仁《红楼梦诗性叙事研究》第三章《红楼梦年表》,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7]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25页。

[8]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31页。

[9]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342页。

[10]参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11]《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第八十一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12]参见《金圣叹批评水浒传·读水浒之法》,齐鲁书社1991年版。

[13]参见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183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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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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