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试图找出幸福的量化指标和客观状况,如统计“幸福指数”之类。其实,在我看来,幸福属于个人的精神世界,每一个人感受的幸福都不相同。孔子最看重的学生颜回“一簟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苦,回也不改其乐”。孔子认为他是幸福的。古希腊的狄奥根尼无家无室,常年居住在一个木桶中。当亚历山大大帝去见他,问他需要什么帮助时,他唯一的回答是:“请不要遮住我的阳光。”他们都在享受自己的幸福。
幸福需要各种条件,如和平、温饱、健康等,这些都是幸福的基本条件,但拥有了这些条件的人,不一定都感到幸福。别人可以认为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不是真正幸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托尔斯秦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实幸福的家庭又何尝一样呢?
农民家庭“阖家团圆瓜棚坐,闲对风月笑呵可”,应是幸福的吧,今天的“空巢家庭”,儿女东零西散,父母独守“空巢”,但想到孩子学有所成,都有可期许的未来,安知父母心中不也感到幸福呢!
回顾我自己曾有过的一些难忘的幸福时刻,也不尽是产生于所谓“金榜题名”之类的时节,倒反而是出现在极其艰难困苦的年月。
记得1958年冬天那个春节,我第一次离开家,抛下我不满周岁的儿子,作为一个被管制的“极右派”在农村过年。别的许多“右派”都和“下放干部”们一起回学校了,只有我们5个不肯“认罪”,“抗拒改造的“极右派”被罚留下,继续“监督劳动”。
除夕之夜,我本想蒙头一睡,万事皆休。但天尚未黑,生产队老队长来了,带来饺子、肉,还有米酒。他把我们叫到一起说:“吃点,喝点,高高兴兴过年!”又对我说:“你平常爱唱,也带着他们唱唱,乐和乐和!”我们5个人,除我而外,一个是数学系讲师,一个是数学系学生,另一个是新闻专业新留的助教,还有一个物理系小女生,当时只有19岁。3个男生住在农民放农具的冰冷的北屋,我们把炕烧得热热的,酒足饭饱之时,倒也其乐融。
没想到我们几个竟有配合得如此完美的美妙歌喉!小女生清脆的女高音,我圆润的女低音,加上浑厚高昂的男声,歌声四处飘扬,震撼着夜空的群山,带给我们难言的兴奋和快乐。我们唱完了所有共同会唱的歌,大家兴犹未尽,我提议教他们一首新歌,那是我在大学时经常和同学们一起演出的一曲混声合唱,歌名“祖国,歌唱你的明天”,歌词有祖国,向你歌唱,歌唱你的明天!明天,新的中国,她已灿烂辉煌……新的生活,新的文化,永为4万万人民所共享……没有痛苦,没有饥寒,更没有敌人来侵犯你的边疆鲜丽的旗帜,高高飘扬……飘扬………飘扬……飘扬”。
当时,只觉得一种淹没一切的幸福,从心中升起:我有伟大的祖国,她必灿烂辉煌!我属于她,是她的一部分,她是我的血肉,我的支撑,这是谁也无法剥夺的!她将支持我,指引我,穿越任何逆境,一起走向灿烂的明天!正如楚国的屈原虽受尽迫害,却无人能剥夺他心中对祖国的热爱……
今天,我已年过80,那旋律、那歌词、那幸福至今萦回在我脑际。每当我听到叶佩英唱的“我爱你,中国”,廖昌永唱的“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就会从足下升起,充溢全身,真像孟子说的那样“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我想一个全无爱国情怀的人是很难体验到真正的幸福的!
当然,幸福的源泉并不止此。中国古人尝言:“乐莫乐兮新相知”,又说:“知音其难哉。”如果真有一个忠心耿耿,始终相信你的品质,懂得你的弱点,蔑视任何谣言、传闻、曲解和误导,随时向你进忠言的朋友,那无疑是难得的幸福。
今年我80初度,老伴开玩笑地送我一首打油诗,道是“摸爬滚打四不像,翻江倒海野狐禅。革故鼎新心在野,转识成智觉有情”,落款是“浪漫儒家”。关于我当年一无基础,二无条件,年已50,却硬要以新学科比较文学为毕生志业,其中的酸甜苦辣,他算是最知情的人!
有这样的知音相伴终身,我想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罢。从以上两个我亲身经历的实例,大概可以说明幸福确实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它的根本是情,是对人、对周围一切的热爱!很难想象一个对事冷漠,对人无情的人会有真正的幸福。
本文摘自《国学公开课·乐黛云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