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二品顶戴按察使兼两广盐运使钟谦钧(云卿,巴陵人)为自己卸官后汇编的《古经解汇函:附小学三种函》写下序文。其时,坊间已有《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通志堂经解》,按察使何以还要汇编《古经解汇函》?
那个时候,广州市长(知府大人)蛮有学养,他为该书作序说:仅据《十三经注疏》不足以研经,必同时求前人经解;《皇清经解》是当朝人的解经书,《通志堂经解》多刻宋元人解经书,按察使以为,若不求唐以前古解经书,治经终会半途而废;何况,“自古入经部治经者,岂可不治小学哉”(小学的训诂之学已属经部:《尔雅》列于经),《皇清经解》、《通志堂经解》均不收小学书,实一大遗憾。为弥补这两大缺憾,按察使据《四库提要》收罗唐以前解经书汇编成《古经解汇函》,合刊小学书三种,盼与《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通志堂经解》鼎足,献书并藏于粤秀山菊坡精舍。
清末新政以后,华夏有了现代与古代之分,古学术逐渐成了古董,小学演变成“古代汉语”的专业之一。
笔者高中毕业下乡,时值文革转折期,从朋友处借得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带到乡下,花两年业余时间自学多遍,虽然好多地方没搞懂,毕竟初知一点小学常识,后来受益无穷。
经与史素为古学经纬,中西皆然。令人费解的是,中国学术遭遇西学百余年,学人大多忙于研习形而上学,用心于西学经、史者,似乎最为稀罕,进入西方经、史的门径——以古希腊文言和古典拉丁文言为基础的古典语文学(堪称西方小学),门可罗雀。
据说,整个西方思想不过柏拉图注脚耳;可是,要通达柏拉图氏,若不先通达古希腊音韵、文字、解诂,难免隔靴搔痒。再说,品尝古希腊作家的希腊语原文,不仅是一种古典修养,也是一种性情享受——读汉语的古典作品同样如此。倘若以为古希腊文字是老古董,就搞错了——古希腊文学翻译大家周作人先生觉得:
翻二千年前芦叶卷子所书,反觉得比现今从上海滩的排字房里拿出来的东西还要摩登。(《希腊拟曲、译序》)
今天,我们需要比过去的时代更多地关心“古典”,因为,人类记忆中的高贵精神的生动面容已经被“世界一流”大学的“理想”变成了僵硬痴呆的面具,古典的传世作品被后现代学术变成了各种新兴“主义”用来玩解构的附庸。
据说,思想要么带有土地气味,要么带有大海气味。德意志浪漫派和俄罗斯民粹派分子喜欢说,思想是土地性的——可是,无论德语思想还是俄语思想,虽生长在陆地,源头却带有大海——爱琴海的咸湿味。爱琴海养育的古希腊思想,其语言起伏,据说不像适合拟订法律的古典拉丁语言那般僵硬。也许可以说,语言是思想的身体,思想通过身体才能散发出气味。倘若我们能通过身体理解思想的气味,或者在思想的气味中熟悉身体,就会有感性的了解——掌握古希腊语文的基本知识,才能熟悉古希腊教养的种种细节(欧美国家的人文中学迄今仍习古希腊文和古典拉丁文,一些著名的古典语文学家是人文中学老师,而非大学教授)。
遗憾的是,如今的古希腊文教本大多近乎单纯的语言教科书,以讲授语法为主, 例句甚至是生造出来的,无异把语文学变成了语言学(这是现代的明堂)——笔者赴欧洲念书前自学用的英文教本就如此。在巴塞尔大学学习古希腊语时,笔者得到的教本有幸以古典作品原文为主,带出词法、句法和古典学问方面的知识——这样的教本让笔者想起当年在乡下自学用的《古代汉语》。笔者当时就想,要是我国有一本与《古代汉语》相似的古希腊语教程,从前的自学岂不是不会白费功夫?
本书主要为大学文科学生和古典学问的爱好者提供自学古希腊文的机会,因此,本书以文选为主,涵括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史书、哲学和早期基督教文典等多种体裁。笔者无意编写语言教科书,对于希望较快掌握古希腊语文的人,本书当然也可用来应付考试,但笔者更希望读者直接触摸古希腊思想的身体,借助小学功夫感受翻译作品中未能尽然传达出来的精神气息,加深对传世不衰的古希腊作品的理解——甚至会体会到,靠译本接触古典文本,会丢失不少东西。历代翻译家们的伟大功绩丝毫不应贬低,但无论有多么完美的翻译,阅读原文获得的享受仍然非常不同——译作(西方现代语文的译作同样)至少很难传达原文中词语搭配的韵味。不过,读者大可放心,笔者不会用种种复杂的音韵规则来让人扫兴,用语法表格把对古典心智的年轻热情赶进堆满词法规则的胡同,而是希望荷马、索福克勒斯、修昔底德、希罗多德、阿里斯托芬、柏拉图、色诺芬、保罗、第欧根尼、普鲁塔克的文句将读者领进引人入胜的古典思情,与此同时,乘机攻克一个个小学难关。
笔者眼下客居已经说不上秀丽的粤秀山麓,哪里有藏经精舍可寻……献书大学可乎?
刘小枫
2003年12月于中山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