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100多年前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的场景，对当代读者来说已经相当遥远了。
当时英国还有许多书籍装帧公司，它们的业务主要是替富人的藏书做个人化的装帧。在印刷术已经普及的年代，书籍的“芯”当然是批量生产的，但富人可以给自己心爱的书籍穿上华贵的“外衣”，包括重新设计制作的封面，以及环衬、扉页之类，使自己的藏书显得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这种书籍装帧公司的灵魂人物，通常是公司的设计师，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臻于艺术家的境界，对书籍和艺术的热爱会驱使他们做出珍贵的书籍艺术品，当然有时也会驱使他们做出一些痴迷、傻气或一往情深的事情来。
当本文的故事开始时，这种书籍装帧公司的春天已经过去，有不少已告歇业，但“桑格斯基 & 萨克利夫”公司却逆势而上，反而在1901年崛起了。此后一个世纪中，这家公司声誉卓著，成为行业中的翘楚。他们的主顾中包括王室成员，以及当时最重要的私人出版公司。在这家公司中，佛朗西斯·桑格斯基（F. Sangorski）是艺术家，经常出灵感；乔治·萨克利夫（J. Sutcliffe）则是优秀的设计师和工匠，而且据说富有商业头脑。
故事从1907年桑格斯基邂逅一个名叫约翰·斯特恩豪斯（John Stonehouse）的人开始。此人当时受雇于伦敦书商萨瑟兰（Henry Sotheran），他的任务包括替萨瑟兰收集和定制珍稀书籍，以供萨瑟兰向各国藏书家及富人销售。斯特恩豪斯激赏桑格斯基的装帧作品，一见便有惊艳之感；桑格斯基则迷恋着波斯的艺术和《鲁拜集》。这两个人一拍即合，斯特恩豪斯竟然在未获得东家授权的情况下，擅自委托桑格斯基装帧一本豪华的《鲁拜集》，而且这种委托是如此的骇人听闻——根本没有价格限制！斯特恩豪斯表示：
你喜欢什么，就用什么；你想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你的价格越高，我可能越满意。如果得到大家认同，你所用的一切材料，你为此收取的费用，就都理所应当。待它完工时，它将是装帧最现代的一部作品，这就是唯一的要求。
这样荒唐离谱的委托，会不会让人怀疑是遇到了骗子？桑格斯基可没有怀疑，他大张旗鼓地干了起来，费尽心血，花了两年时间，装帧出了一本超级豪华的《鲁拜集》。当此书惊艳亮相时，媒体是这样报导的：
书的表面装饰着1500颗宝石，每个都单独放在一个金环扣中。绿色的上等摩洛哥羊皮，有皮质的书脊槽和封里裱衬，棕色的摩洛哥山羊皮环衬页，整本书以精妙的镶嵌和烫金工艺完成。
当这本《鲁拜集》在萨瑟兰书店为庆祝英王乔治五世加冕而举办的书展上亮相时，《图像》杂志（The Graphic）夏季号刊登了它的照片，当然也有许多赞美之辞，称赞它是“当代书籍装帧的杰作”。这本《鲁拜集》在书目上的标价是1000英镑——现在的土豪可能认为这是小数目，不过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
说到土豪，就容易理解斯特恩豪斯为什么敢作上面这样荒唐的委托，以及桑格斯基为什么敢接受这样的委托了。当时的土豪在哪里？在美国。在那时的欧洲文化人看来，美国就是爆发户，就是有臭钱没文化的土豪。影片《泰坦尼克号》中，柔丝小姐就是去嫁给一家美国土豪的，所以柔丝小姐想想不甘心，要和有文化的艺术家恋一场。
萨瑟兰这样的书商，还有“桑格斯基 & 萨克利夫”这样的书籍装帧公司，此时他们的主要买家，正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盛产暴发户的美国。到19世纪20年代，“桑格斯基 & 萨克利夫”公司的书籍，75%都是销往美国的。所以遥望大洋彼岸，斯特恩豪斯和桑格斯基当时都不担心他们的杰作会找不到买家。既然如此，逮着机会为自己的艺术爱好荒唐一把，疯狂一把，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故事的下半部，正是由美国人完成的。
却说这本豪华装帧的《鲁拜集》惊艳亮相之后，确有买家出现，而且正是一位美国土豪。纽约商人加布里埃尔·维斯（Gabriel Weis）有意买下此书，但他只肯出800镑，萨瑟兰和他讨价还价，让到900镑，他还是死活不答应（这还算什么土豪啊），交易只得告吹。
斯特恩豪斯决定，干脆将此书送往美国展览，让美国土豪们在实物面前惊艳一番。他定于1912年动身赴美，先将此书装船运往美国，不料美国海关告诉他，此书要被征税。几经交涉，美国海关坚持征税，萨瑟兰拒绝交税，豪华本《鲁拜集》竟又被运回英国。
接下来，萨瑟兰又为装帧的酬金和桑格斯基发生了争执，毕竟书未能顺利售出，许多事情都不那么令人愉快了。萨瑟兰厌倦了此事，就将《鲁拜集》送往索斯比拍卖行拍卖——悲剧就从这里开始了。
这本最初标价1000英镑、萨瑟兰800英镑坚持不肯卖的豪华装帧《鲁拜集》，在拍卖中居然只以405镑成交！桑格斯基、斯特恩豪斯、萨瑟兰全都大失所望，他们眼看充满自己殷切期望的《鲁拜集》以不足心理价位一半的价格被人买走。买家还是美国人，另一位捡了大便宜的美国土豪。
更不幸的是，这位美国买家带着新拍到的绝世奇书，上了泰坦尼克号！
巨轮的钢筋铁骨，也经不起海水一个世纪的腐蚀浸泡，一本书当然更不用说了——我不是在谈论电影，在现实世界中，这本豪华装帧的《鲁拜集》肯定烂得没影了。噩耗传来，桑格斯基欲哭无泪。10星期后，他在游泳时溺水身亡，年仅37岁。
20年后，萨克利夫的侄子布雷，在公司的保险柜中发现了当年豪华装帧《鲁拜集》的设计图纸，他用7年时间重新做了一本，再现辉煌。时值1939年，世界大战爆发在即，布雷将这第二本豪华装帧《鲁拜集》藏在一个箱子里，但德军的轰炸将房子夷为平地，熊熊大火的高温毁掉了杰作。布雷大难不死，在晚年又做了第三本豪华装帧《鲁拜集》——这就是艺术家痴迷、傻气或一往情深的故事。这本《鲁拜集》终于得以免遭厄运，现在是大英图书馆（the British Library）的藏品。
载2015年5月29日《第一财经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