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4月23日夜间,俄罗斯小城别列佐夫斯基的一座列宁像被人放炸药引爆,头部和上半身均遭炸飞,只剩下一双腿自行站立。在雕像的底座上,还留下了作案者的签名:佐罗。
这位小城列宁的遭遇并非偶然。它既不是第一位遇炸的苏联领导人雕像,遭到的破坏也远远算不上彻底。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俄罗斯、东欧、中亚等地的列宁像和其他领袖雕像就被多次成批推倒、损毁和移位,受害领袖常常数以千计。在冷战后东欧的历次政治风暴中,列宁像蒙难的场面都能成为中国新闻报道的焦点,并与东欧剧变、颜色革命之类的字眼牵连在一起。
革命吃掉自己的父母
推倒广场上矗立的领袖,并不是后冷战时代的独有景象。历史上,由于苏联乃至共产主义阵营的政治形势复杂多变,各位领导人——哪怕是已故领导人——的地位都常常会“和总路线一起动摇”,其雕像自然也难免遭遇劫难。
在被共产党自己拆掉的领袖像中,捷克首都布拉格的巨型斯大林像最为知名。它总高度达30米,人像高15米,曾经矗立于布拉格全城的最高点——莱特纳公园山顶,从1945年苏联红军到来就开始策划建造,一直到1955年才告完工。为了建这座雕像,布拉格人几乎重建了整座山,还从别处挖来400余棵大树,移栽到雕塑附近。
不幸的是,这座巨大雕像最初的设计目的是要讨好苏联和领袖本人,但却没能在斯大林活着的时候完工,更没能赶上1949年12月斯大林70大寿的献礼良机。直到无产阶级领袖就已撒手人寰,雕像也还要再建两年才能完工。
除了献礼对象死得偏早,这座雕像的其他相关人员也很能给它找麻烦:就在揭幕前一个月,雕像的设计者施威茨因个人原因突然自杀,结果军警特意将他家中的其他作品全部砸烂,以惩罚他自绝于人民的行径。此外,曾被施威茨当做“斯大林”模特的一位无名建筑工人,也因为受不了朋友们无休止的“膜拜”,自杀死掉了。
斯大林死后,苏联、东德和拉脱维亚在建的大型斯大林像均被紧急叫停,只有捷克人却坚持完成了这座“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和自己的解放者”的塑像。但在接连不断的打击下,硕大的雕塑最终揭幕得极为低调,仪式上不但没有提到施威茨,连斯大林的名字也都略过不提。
更悲惨的是,雕像建起还不到一年,苏联人就开始批斗斯大林,曾经的革命导师、无产阶级领袖名声扫地,赫鲁晓夫更直接向各社会主义国家下达了“拆斯大林”的指示。
各国纷纷执行,索菲亚的斯大林被连夜拆走,华沙的斯大林像被推倒扔进河里,曾经最热衷建造斯大林像的东德也严格搞起了格拆勿论。苏联国内数十年积累的大量斯大林雕像,则纷纷在一夜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令次日路过其原址的附近居民惊讶不已。
对东欧国家极为盛行的“山岗上的列宁和斯大林”雕塑,拆除者们也不留情面,拆掉了专注聆听列宁讲话的斯大林,只剩下列宁自己靠在长椅上滔滔不绝,这对革命师生从此阴阳两隔。
拆除运动不但是由国家主持进行,在一些地区还激发了群众的怒火,需要政府动用布尔什维克的老办法才能成功。斯大林故乡格鲁吉亚的“拆像”行动,就是在群众游行要求为斯大林平反遭到血腥镇压之后进行的,共造成数十人死伤,游行组织者还被判处十年徒刑。在哈萨克斯坦的老伊卡村,村民也曾驱走前来拆像的工人,最终还保全了一座斯大林像。
布拉格的斯大林像则最为尴尬。劳民伤财建了十年才告竣工的雕像,不到一年就拆掉显然不太合适,但老摆在那里,也会有与苏联老大哥唱反调的嫌疑。捷克当局只得拖来拖去,一直到1962年才下定决心,将这位光是鞋子就长达2米的斯大林同志定向爆破,炸成碎片。
巨型斯大林同志遇炸后,他曾经站立的底座也派上了别的用场。最初,它被用来存放土豆,结果在“布拉格之春”期间,捷克斯洛伐克的第一座自由电台“斯大林电台”就藏身在斯大林同志的土豆堆中,为群众播报反苏消息。
如今,雕像上则立着一个巨大的节拍器,象征着时间长河——但由于制作失误,拍子打得一直都不太准。
再见苏联
与天黑以后市政部门偷偷将领袖雕像拆走相比,革命时期轰轰烈烈的推倒行动显然更加刺激,也更具有视觉冲击力和政治象征意味。
早在1956年10月,布达佩斯市民便曾在“十月事件”中推倒了总高25米、像高8米的斯大林雕像。围观群众向倒卧在地的斯大林吐痰的景象,从此成为了匈牙利人民反抗苏联压迫统治的象征。
在苏联崩溃前夜的俄罗斯,最具象征性的推倒事件受害者则不是列宁和斯大林这样的革命导师,而是苏联秘密警察组织鼻祖“契卡”的领袖菲利克斯·捷尔任斯基。这位一生毫无业余爱好、将有限的精力全部投入到无限的杀人事业中去的布尔什维克英雄,最终成为了苏联群众的宣泄出口。
1991年8月19日,早已更名为“克格勃”的“契卡”组织发动政变,企图打倒总统戈尔巴乔夫。这场政变只进行了三天便告失败,“克格勃”不但没能夺得权力,而且还引火烧身,把愤怒的示威群众吸引到他们总部门口来了。
8月22日傍晚,人群来到“克格勃”门前的卢比扬卡广场,在大楼墙上涂写了大量反动标语,并取来钢索,试图将广场上建于1958年的捷尔任斯基雕像拉倒。由于雕像体形巨大,莫斯科市的副市长还紧急来到现场劝说群众,说捷尔任斯基同志有好几吨重,随便倒下来不但会砸坏道路,连地铁隧道都可能受到波及。
为了平息群众的怒火,政府不得不自行派来起重机和牵引车,在欢呼声中将捷尔任斯基吊起来拖走。据在场者描述,“捷尔任斯基的脖子被绳索牢牢套住,整个人被吊起到广场的半空中,两条腿在大衣下面摆来摆去。”
虽然莫斯科市政府没有像某些人提议的那样,在捷尔任斯基留下的空地上建一座异见作家索尔仁尼琴的雕像,但卢比扬卡广场上的景象还是进入了世界各地的电视画面。苏联灭亡后许多年里,捷尔任斯基的惨状都还在西方电视节目中反复播放,用来象征苏东剧变中的群众力量。
在东欧国家,推倒领袖像则是最常见、也最吸引眼球的领袖处理方式,最适合各国用来象征自己摆脱苏联的控制。在华沙的捷尔任斯基广场,另一座被当地人称作“血腥的菲利克斯”、早在80年代前期就曾被群众泼油漆纵火的捷尔任斯基雕像也于1989年被推倒,因群众操作不够熟练,雕像当场身首异处,石块四溅,还遭到了大家的哄抢。
在苏联和东欧国家,各城市的市政当局出于种种理由,也在1991年之后消灭了当地的领袖雕像。很多情况下,这些市政府都没有什么政治目的,而是这些雕像本就占据着城市的各种交通要道,早就令市政部门头痛不已,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而对于想要通过毁掉列宁像来作政治表达的人们来说,最物美价廉的做法就是斩首。早在1991年12月,占据东柏林街头数十年的19米高列宁便被市政府斩首,头部被埋入地下,身体部分被完全捣碎。还有很多城市,既想毁掉列宁像这样的苏联标志,又不愿花费高昂的拆除费用,便索性只把脑袋弄走,剩一个身体留在原处。东欧剧变后,这种“无头列宁”雕像不断在东欧涌现,成为一景。
斩首革命领袖的做法也很受广大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的欢迎。柏林的马克思恩格斯雕像便曾屡次被人斩首,脑袋扔进河中。奥伦堡的列宁像也多次被人砍头,从90年代至今从未断绝。
在所有头部遇袭的列宁像中,摩尔多瓦的苏柯利亚的一尊小型列宁的遭遇最为悲惨。由于慕名而来的斩首者学艺不精,未能将他的脑袋完全砍下,便只将他开瓢了事。市政部门看到破坏情况不严重,就也懒得修复,只在列宁脑袋上套了个不透明的塑料袋。不幸的是,当地共产党员对此甚为不满,自行出手修复了列宁的头部,却因为手法不专业,把伟大领袖弄成了勉强有四头身的畸形少年。
有一些破坏者则觉得斩首还不过瘾,直接用上了炸药。除本文开头提到的小城列宁之外,俄罗斯圣彼得堡的一座青铜制的列宁雕像也曾遭遇不测。2009年愚人节,有犯罪分子在列宁身上放置炸弹,将其风衣下摆炸开一个直径约1米的大洞,附近路灯的灯罩也纷纷炸飞。事件立刻引发了人们的激烈讨论,支持和反对袭击列宁的政治组织甚至各自派出人马,在被炸成暴露狂的列宁像边大打出手。
在一些苏联解体后独立的亚洲国家,政府急于建立民族认同,列宁雕像因此遭到了本国民族英雄的取代。在乌兹别克斯坦,列宁、斯大林、马克思等人的雕像都被毁去,换上的是民族英雄帖木儿的雕像。在塔吉克斯坦,也有一位高达12米、称霸整个中亚的列宁像被人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塔吉克人之父”伊斯梅尔·索莫尼。
除列宁等苏联领袖外,各国自己的领导人雕像也纷纷遭到损毁。如阿尔巴尼亚1991年的政治风暴中,首都地拉那的已故领袖恩维尔·霍查雕像便被愤怒的群众推倒,其他城市的霍查塑像也遭到类似对待。随着革命风潮愈演愈烈,群众还捣毁了各地的政治书店,70余卷的霍查著作也被扔到街上付之一炬。
新世纪:马克思转转头
进入21世纪后,虽然冷战已经成为历史,但苏联领袖的雕像却仍然在东欧扮演着特殊的政治角色。
2013年12月8日,乌克兰危机初期,乌克兰首都基辅的示威人群推倒了比萨拉比亚广场上的列宁像,在空空的基座上放了一只金马桶,成为这一轮乌克兰政治风暴的标志场面。亲俄的亚努科维奇总统倒台后,新政府开始在乌克兰各地破坏列宁像,当年遍及乌克兰的5500座列宁像,如今剩下的已不到1000座。
走上反俄道路后,乌克兰还通过《记忆法》,要求清除与共产主义或纳粹历史有关的所有名称和象征符号,领袖肖像自然在打击之列。据西方媒体报道,有乌克兰村庄曾因为重塑列宁雕像,而遭遇到警察上门的险情。在敖德萨,还有人为了避免当地列宁像拆毁,而将其改头换面成《星球大战》中的邪恶领袖“黑武士”。
在俄罗斯国内,列宁像尽管常常遭到没什么政治意义的恶作剧式攻击,但它在政治上仍然难以忽略。支持普京的“青年近卫军”领导人就曾表示,不喜欢走到哪儿都能看见列宁像。圣彼得堡列宁爆破事件后,“青年近卫军”还派人到场散布反俄共的传单。联系到此类组织在普京与俄共的斗争中起到的作用,很难想象这种言行是出于组织成员的个人好恶。
冷战的历史毕竟太长,革命导师的雕像又太具有代表性,要让人们忘记它们的政治含义显然不太现实。
即使在雕像身上发生微小的变化,都有可能会拨动人们的神经。2010年9月8日,因柏林地铁施工,亚历山大广场上面朝东方的马克斯恩格斯雕像被移至别处,并扭了180度。
这小小的无心之举,却立刻引起了当地网民的议论:两位革命导师曾经深情守望着东方的共产主义世界,如今却悄悄地转过了头,向西方行起了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