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各位的掌声!
刚刚李希贵讲完,接着他来讲,我压力好大。这个月的《人民教育》要刊发我的一篇文章,是一篇关于李希贵的长文,昨天我在我的微信上也发了,题目叫做《我和李希贵:不得不说的故事》。
文章结尾是这样说的:“在大谈‘教育家向我们走来’的今天,我对用‘教育家’这三个字来评价当代基础教育的教育人,一直比较谨慎。但是若干年后回看今天,如果一定要说有‘教育家’,李希贵也许算是一个。”
李希贵刚才的话题是从学校管理层面来讲的,我现在想讲一个微观的话题,题目是《教育:请给人以心灵的自由》。
我最初报的题目是《教育:请给学生以心灵的自由》,后来我发现,仅仅是学生有心灵的自由还不够,还应该有教师。这里的“人”就包括教师。
我先从今年上半年很火的一部电视剧《平凡的世界》说起。为什么要先讲这部电视剧呢?因为,这部电视剧的曲作者和音乐总监叫“胡小鸥”,他是一位很有成就的青年作曲家,他也是我的一个学生。2008年有一段时间,成都各家大报纸都在报道一个叫“胡小鸥”的作曲家获得了一个国际作曲大奖,他是迄今为止第一个获得这个奖项的中国作曲家。有天晚上,胡晓鸥的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李老师,感谢你对小鸥的培养,他得了一个大奖。”我说,这和我没关系,我又没教他作曲,因为我根本就不会作曲。他父亲又说:“您教会了他做人,胡小鸥还一直记着您,至今还保留着高中时代的作文呢!”我开玩笑说,那我就等着他获诺贝尔文学奖吧!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因为我当时并不是胡小鸥的班主任,只是教他语文,但他居然还保留着我给他批改过的作文。
我一直认为,天才不是学校培养的。胡小鸥哪是我培养的呢?今年4月,他回到成都,来到我的学校给我们学生做演讲。胡小鸥是一个很朴实、很善良的作曲家。他在演讲中对学生们说,他中学的时候成绩中等,永远徘徊在二、三十名。他从小喜欢弹钢琴,但弹的时候一些曲子太枯燥了,他就想:“为什么不自己弹呢?”于是他就乱弹,发现乱弹很好听,就把它记下来。他用自己能读懂的符号记下来,这就是他最早的作曲,最早的作品,这张纸条他至今保留着。后来,因为他成绩不是特别好,但酷爱音乐,学校就破格同意他不上课,在家里学音乐,准备考川音。后来,他果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到川音。再后来,就到美国深造,拿到了音乐博士。
他来看我的时候,说起了我当年给他批改过的作文《悲鸿不悲,德华缺德》:“我现在都还记得这道作文题的由来。当时徐悲鸿的画展在成都举行,门前冷落;与此同时,刘德华的演唱会却火爆轰动。可是,刘德华演完后偷税漏税一百五十万。李老师便给我们讲,徐悲鸿的作品终究会作为中国文化的精品流传下去,载入史册,而刘德华缺乏社会责任感,实在缺德!”他说,现在某些歌星获得的太多,而对社会的付出与回报则太少太少,他对这些明星很是看不起。我感到了胡小鸥作为艺术家的社会良知。
我今天先说胡小鸥,是想说明:天才级的学生不是学校培养出来的,但是教育可以给他一片土壤,包括空气、水分、阳光,包括他们需要的自由发展的空间。如果不是学校当时同意胡小鸥不上课,自己做自己喜欢的,很难说胡小鸥会成为后来的作曲家。还有,任何天才的孩子必须具备良好的人格,其“天才”才有意义。
我今天想讲四点:第一,创新首先是思想的创新;第二,教师应该是精神自由的人;第三,给学生以舒展的心灵;第四,给学生以健全的人格。我演讲的时间有限,我讲到哪算哪,时间一到我就下来。
第一,创新首先是思想的创新。
这应该是一个常识,但现在人们一说到创新,往往就只是技术创新。具体到教育上,更多的是技巧创新,比如“一题多解”,比如作文的“构思新颖”,比如出人意料的开头、别具新意的结尾,或者是小发明、小制作等等。技术(包括技巧)的创新当然是需要的,但比技术创新更重要的,是思想创新。
众所周知,一部人类史实际就是一部思想创新史。
比如,我们纵观整个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史,它恰恰是一部思想创新史。马克思认为社会主义革命不能首先在一国成功。列宁则提出了,社会主义革命只能首先在一国成功,并实践证明了这一点。毛泽东对列宁主义的发展是,提出革命可以通过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取得成功。邓小平的贡献却又在于,社会主义可以搞市场经济……我们看,这不都是思想创新吗?正是因为邓小平的思想创新,给社会主义事业注入了活力,而凡是没有思想创新的社会主义国家,最后都走入了死胡同——比如,固守僵化的“斯大林模式”,结果导致了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再看1978年中国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也是一次思想创新。我们无法说它产生了多少吨钢或者多少“当量”,但它却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
因此,从人类历史长河看,思想创新显然比技术创新更重要,因为它是宏观的,是推动整个社会发展的。
以上说的是巨人的思想创新。如果我们承认思想创新的巨大意义,那么,我们不妨再继续追问:思想创新的权利只是少数巨人独有呢,还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应该享有的?
从理论上讲,思想创新的权利当然是人人拥有,谁也不应该垄断思想创新的权利。但是,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中,“思想”是统治者的专利,即使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封建残余的惯性和极左路线的肆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般老百姓是没有思考的权利的,更别说思想创新的权利了。特别是到了“文革”时代,所有独立思考的人,结局都很悲惨。不过,今天不一样了,这是一个鼓励创新的时代,但这里的“创新”首先应该是思想的创新。
第二,教师应该是精神自由的人。
培养具有思想创新能力的人,首先要有具有思想创新的教师。可现实状况是,不要说“思想创新”,相当一部分教师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愿意去思考,更谈不上思想创新。这当然不能完全怪教育者,我们首先要呼唤各级领导、呼唤我们的社会,要给教师以心灵的自由,要还教育者——包括校长和教师——思想创新的权利!
注意,我这里说的是“还”而不是“给”!因为,思想创新的权利是每一个人本来就拥有的。这里的“思想创新的权利”就包括“胡思乱想”的权利,要允许每一个校长和教师有“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这是思想创新的最基本条件。
真正的教师同时又是真正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以思考体现自己的存在,以思想展示自己的尊严。教师当然也应该具备现代知识分子所拥有的天然使命感和批判精神。对学生进行创新教育的前提是,教师本人要有思想创新的的意识、能力和胆略。其中最关键的是要有独立思考的勇气。如果习惯于在权威面前关闭自己思考的大脑,就谈不上任何创新。
像李希贵校长,他本身富有思想创新的精神,他也拥有了相对比较宽松的心灵自由的环境。关键是,他和他的老师都是有“想法”的人。所以,十一学校的改革创新取得了成功。李希贵的成功,首先是思想创新的成功,是“与众不同”的成功。不过,对教育创新的成果,有的人还是有一些惯性思维,觉得必须能够“复制”、“推广”、有所谓的“创新成果”才有价值。
还是以十一学校为例。我听到一些人反对十一学校的改革,理由之一是说“他那个学校不能复制”。为什么一定要复制呢?创新的意义在于多元,难道不能“复制”这创新就没有意义了吗?
成都有个私立学校,其办学的理念非常前卫,给学生以尽可能多的自由,有点类似于英国的夏山学校。今年年初,我和杨东平老师去看了一下,很是赞赏。我便在网上发了一条微信,介绍这所独特的学校。结果很多人不以为然地说:“这种学校没有推广的价值。”
为什么要有推广价值呢?难道中国教育要回到“农业学大寨”时代吗?各具特色的学校不断涌现,其意义是在于为国民提供多元的选择,而不在于“推广”!动辄就想到“推广”、“复制”,想到“统一”、“规范”,这就是思想的禁锢。如此潜移默化的思想禁锢,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而已。这样,是谈不上“创新”的。
我特别喜欢给孩子们拍照。我们武侯实验中学教学楼墙上的巨幅照片,就是我给上体育课的孩子们抓拍的,孩子们奔跑的身姿极富青春活力。我为这幅照片配了几句话:“像风一样迅猛,像火一样热烈,像鹿一样敏捷,像鹰一样飞翔……青春的翅膀,拍打着天空;成长的足音,震撼着大地。告诉未来我能行,告诉世界我来了!向着太阳,激情出发!”
这幅照片的对面墙上,是我们老师的照片,也是我抓拍的,每个老师都在灿烂地笑着,充满生命的活力。我也为这幅照片写了几句话:“芬芳的笑容,是精神绽放的花朵;美丽了校园,灿烂了童心。明媚的笑声,是灵魂散发的阳光,照亮了理想,辉煌了人生。”
两幅照片,交相辉映,遥相呼应。但我更强调的是,教师对孩子的感染与影响。说“明媚的笑声,是灵魂散发的阳光。”那请问老师有没有“灵魂的阳光”?如果老师没有“灵魂的阳光”,你用什么去照亮学生精神世界?必须要有教师的思想自由,才会有学生的心灵飞翔。教师对孩子精神的影响,就是用思想照亮思想,用个性发展个性,用激情点燃激情,用梦想唤醒梦想,用创造激发创造,用智慧开启智慧,用民主培育民主,用人格铸造人格……
只会做题的老师,教只会做题的学生,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
第三,给学生以舒展的心灵,
我想和大家一起重温陶行知当年的话:“在现状下,尤须进行六大解放,把学习的基本自由还给学生:一、解放他的头脑,使他能想;二、解放他的双手,使他能干;三、解放他的眼睛,使他能看;四,解放他的嘴,使他能谈;五、解放他的空间,使他能到大自然大社会去取得更丰富的学问;六、解放他的时间,不把他的功课表填满,不逼迫他赶考,不和家长联合起来在功课上夹攻,要给他一些空闲时间消化所学,并且学一点他自己渴望要学的学问,干一点他自己高兴干的事情。……只有校长教师学生工友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才能造成一个民主的学校。”
这是陶行知的原话,这些话在今天听起来都还很前卫的。为什么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还没有做到这“六大解放”?我们还必须强调这“六大解放”?可见我们教育没有走多远,我们的教育改革还在陶行知当年的起点上,我们的教育还没有一个学生得以解放。
“六大解放”中最关键的是第一条是“解放他的头脑”,即我今天说的“让学生拥有心灵的自由”,让学生能想也敢想。比如语文课的阅读教学中,与其煞费苦心地“引导”学生找这个“关键词”、寻那个“关键句”,不如让学生畅抒己见,宁肯让阅读课成为学生精神交流的论坛,也不要让它成为教师传授阅读心得的讲座。又如作文教学,与其仅仅让“训练”学生如何在“怎样写”上下功夫,不如放开让学生在“写什么”上多动脑筋。衡量一堂语文课成功的标志,不在于学生与教师有多少“一致”,而是看学生与教师、学生与学生之间有多少“不一致”。从某种意义说,宽容学生的“异端”,就是对学生创造精神和创新权利的尊重。
第四,给学生以健全的人格。
创新也好,创造也罢,还是有要健全的人格。我们说“给人以心灵的自由”,是在一定前提下讲的,绝对不是无法无天。这个“前提”就是健全的人格。是的,知识就是力量,但良知才是方向。天才不可培养,但人格可以铸造。
我们来读读一封信。2007年新学期开学之际,全法国的85万名教师同时接到了这样一封信,写信者称,自己满怀信念和激情,要与教师谈谈儿童及其教育。这是一个法国人写的,他不是搞教育的,但是他对教育感兴趣,也有所思考,他想和教育者们分享他对教育的思考。
信中有这样的话:“教育就是试图调和两种相反的运动,一是帮助每个儿童找到自己的路,一是促进每个儿童走上人们所相信的真、善、美之路。”这话什么意思呢?我的理解就是,教育有两个方向相反的运动,一是尊重个性,因为每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成长之路,教育就是要帮孩子找到这条独特的路,因材施教,不能搞一刀切;二是培养共性,无论这个孩子多么“独特”,他总是人类的一份子,人类所有的文明遗产文化成果,比如真善美,他都应该拥有并传承下去。尊重个性与培养共性,不可偏废,不可走极端。教育就是要在这二者之间找到平衡点。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应当使儿童成为什么样的人?在写信者看来,儿童应当成为“自由的人、渴望知晓美好事物与伟大事物的人、心地善良的人、充满爱心的人、独立思考的人、宽容他人的人,同时又是能够谋到职业并以其劳动为生的人。”说得多好!
这位写信者是谁呢?法国前总统萨科齐。当时,他是在任总统。当然,作为西方的政治家,萨科齐和我们有很多不同,但人类对教育的理解总有共通之处。我们就事论事,就话论话,这段关于教育的理解,是人类共同的认识。
萨科齐这封信的主题是“重建学校”。什么是教育,或者说教育的使命是什么?他写道:“培育对真、善、美、伟大与深刻事物的欣赏,对假、恶、丑、渺小与平庸事物的厌恶,这便是教育者为儿童所承担的工作,这便是对儿童最好的爱,这便是对儿童的尊重。”这就是教育!在这个前提下,所有的“创新”对人类才有意义。
我前不久写了一篇文章,说的是我曾工作过的一个学校,有一个当初花钱买来的尖子生考上了清华,班主任老师请他回校给高三学生讲讲学习方法,他问学校:“多少钱?”班主任老师说,你考上清华不应该感谢学校吗?他说:“考上清华跟学校有什么关系?”
这个学生学习能力不可谓不强,其智商不可谓不高,但是他就是钱理群教授所说的那种“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他能力再强,但其人生的走向,很可能要么是林森浩,要么是芮成钢,要么是周永康!
我们所期待的创新人才究竟应该是怎样的?这里,我引用朱永新老师在今年新教育年会上的话:“新教育的彼岸是什么?我们的答案是:那应该是一群又一群长大的孩子,在他们身上我们清晰地看到,政治是有理想的,财富是有汗水的,科学是有人性的,享乐是有道德的。”
中国所有师生的人格健全、心灵自由与思想创新,这是让社会主义现代化中国真正跻身世界强盛民族之林的前提所在。
2015年12月19日于“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根据速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