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提卡·布拉达坦 著 吴万伟 译
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认为,欧洲观点太重要了,不能留给政客们去处理。
2003年11月,乔治·斯坦纳应荷兰核心研究院(the Nexus Institute)的邀请发表了该院主办的第10届演讲。这是一年一度的重大事件,给荷兰本来就令人向往的思想生活带来额外的吸引力。十年后,该院创始人和院长罗布·里曼(Rob Riemen)将这次演讲编辑成为一本小书《欧洲观点》。里曼编辑此书的突出特点是尽力确保斯坦纳演讲的口语风格。此书不是出自写作之手的作品而是作者独特声音的文字记录;你在阅读斯坦纳的书时会禁不住感受到演讲的滔滔不绝、语调的微妙变化、极富感染力的热情、演讲过快时的大喘气和口干舌燥等。从各个角度看,它的确是一本让你用心来听的书。
斯坦纳的核心主题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欧洲观点”如果要表达什么意思,就需要体现在具体的现实物体上。他说,“即使最抽象和最具猜测性的观点也必须在现实中落脚,体现在现实物体上。”他发现了欧洲性的五大独特“体现”。
首先,欧洲是咖啡馆的大洲。咖啡馆无处不在,从“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Pessoa)最喜欢的里斯本咖啡馆到前苏联作家伊萨克·巴别尔(Isaac Babel)的匪徒光顾的敖德萨咖啡馆。从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经常散步来回的哥本哈根咖啡馆到意大利西西里首府巴勒莫(Palermo)的柜台。”在斯坦纳看来,咖啡馆不仅仅是会面的场所,而且能在那里展现标志性特征,进行优雅的对话和观点的自由交流。现代的哲学对话基本都产生于咖啡馆。
第二,欧洲事实上是在人的尺度上投身出的世界---事实上这个世界可以靠步行丈量。斯坦纳注意到,欧洲的地图绘制学产生于“人们看到的人类足迹地平线”。这里的人们“按照地图步行,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旅游教师、朝圣者和散步者(promeneur)是欧洲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从逍遥学派哲学家到海德格尔,散步塑造了欧洲人的思想著作。
斯坦纳捍卫的欧洲不是官僚、政客和市场营销战略家的欧洲,而是更细腻微妙,要求也更高的东西。
第三,欧洲有一种将过去纳入到日常生活的纹理结构中来处理历史的方式。在欧洲城市,大街小巷、林荫大道、广场往往以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作家等著名历史人物命名。你不由得不沉浸在过去中;整个大洲就是一个巨大的记忆之场(lieu de mémoire),其历史甚至包括残酷的血腥的历史都被公开展览出来。在斯坦纳看来,过去无处不在是欧洲的主要特征。
第四,在重要的意义上,欧洲是“双城记”,可以说同时从雅典和耶路撒冷演化而来。这意味着在欧洲人心中一直存在着理性与信仰、逻辑与启示、适应这个世界与渴望另一世界之间的张力。因此,作为欧洲人就意味着尝试“在道德上、思想上和存在上协调苏格拉底的城市与以赛亚的城市的理想、主张和实践。”
最后,欧洲观点体现在某种世界末日的敏感性。那是一种给我们的宗教、哲学和政治染上色彩的“终结意识”。马克思主义如果不是世俗化的弥赛亚主义,还能是什么呢?如果更仔细地考察,我们的政治乌托邦难道不是显示了对人世间天堂的不懈追求吗?斯坦纳非常优美地谈到了“对结尾章节和黑格尔式夕阳的担忧,它甚至在中午时刻也会给欧洲的观点和实质带来阴影。”几乎从其诞生之日起,欧洲就在思考其终结的那一天。
在乔治·斯坦纳看来,现在应该清楚的是“欧洲观点”不是关于政治机构、经济实践或法律规范的。“欧元或卢森堡模式上的欧洲议会官僚机构”的延伸可能不是欧洲视野的主要动态系统。因为,欧洲首先是一种历史存在方式:与自己和他人保持关系的方式,投身于世界的方式,想象未来的方式,认识历史的方式,也是认识自我的方式。欧洲在斯坦纳身上看到了它最优秀和最先进的支持者之一。但是,斯坦纳捍卫的欧洲不是官僚、政客和市场营销战略家的欧洲,而是其他东西,某种更细腻微妙,要求也更高的东西。欧洲由不可简化的独特部分所组成,它是一个整体。欧洲的美丽源于欧洲的运行方式: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就像莱布尼茨的单一体,各个成份都反映了整体的复杂性。为了呈现“欧洲的天才”,斯坦纳求助于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精微个相的神圣性”(the holiness of the minute particular)的观念(请参阅他的长诗《耶路撒冷》---译注)。这恰恰是欧洲精神的本质:对不可简化的特殊性的关注,培养对“丰富的马赛克常制造出细微的差距,相差20公里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认识。难怪欧洲观点太重要了,不能留给政客们去处理。作为历史存在模式,欧洲不能成为政客的玩物。即使他们尽最大能力毁坏它,可怜的小东西仍然会顽强抗拒。事实上,正如法国著名电影导演让·雷诺阿(Jean Renoir)在《大幻影》(La Grande Illusion)中强有力地提醒我们的那样,即便欧洲国家相互之间拼杀得你死我活之时,欧洲也并没有减少其欧洲性。
今天,在核心研究院演讲十多年后,斯坦纳的观点听起来比当时具有更多的紧迫感。比希腊的金融危机、难民危机、和退出欧盟的言论更更重要的是欧洲意义的对话。金融危机来了还会走,退出欧盟后还可以再参加进来,难民危机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但是,欧洲意义的危机可能是灾难性的。
作者简介:
科斯提卡·布拉达坦(Costica Bradatan),德克萨斯理工大学文科副教授,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哲学系荣誉研究教授。著有《为理念而死:哲学家的危险人生》(Bloomsbury,2015)。
译自:A CONTINENTAL MIND by COSTICA BRADATAN
http://www.spiked-online.com/spiked-review/article/george-steiner-a-continental-mind/18391#.V0_Yem5fHx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