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年代影视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出品
剧本:吴念真
编剧:吴念真、朱天文
导演:侯孝贤
主演:梁朝伟、辛树芬、陈松勇
获奖:1989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
题插图:周铮
序场A,基隆港
在黑画面中淡入调整收音机频道的声音,之后,昭和败战诏书的声音进来(不是从头开始,而是从中间某段插入)。
画面慢慢淡入,是基隆港海港大楼后的铁道区,看得到港湾的部分。盛夏午后,西北雨的浓云正在淤积,无人的环境中,一切呈现静止状态,唯独港面波光粼粼。字幕: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结束日本的统治台湾51年。
序场B,焕雄妾宅,黄昏近夜
妾一脸是汗地挣扎着,产婆和帮忙的中年妇女巨大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产婆不断地说“搁ㄉㄚㄝ一下……快,……呀没囡仔是不给你哦……快……”妾用力的呻吟夹杂着疼痛的惨叫。
隔着摇动的烛光,我们看到13岁的阿雪站在门边,好奇却又惊骇地看妾挣扎的样子。
厅中,焕雄、妾兄、妾父三个男人近乎无能地坐在那儿,茶几上也用倒扣的杯子点着蜡烛。当阿雪快步经过时,他们都看着她。
焕雄似乎有种忍不住的烦躁,撩内衣搧着风。
焕雄(喃喃地):干你娘!找这个时候停电。
妾父(也喃喃地应声,日语):没办法!
阿雪又端着碗公快步经过他们。
阿雪入房间,妾仍叫着,更起劲地使力,阿雪抓起盐米,洒向火炉,炉里冒出一道青光。
产婆(低声催促着):搁ㄉㄚㄝ一下……看得见头了……
阿雪探头看了一下,她马上又洒了一把盐米。
灯亮了,客厅里的三个男人惊喜地看着。
这同时,房里也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
焕雄脸上忽然现出了惊喜的笑容,他本能地起身想走向产房。
妾父(出声拦住他):查甫人不要进去!产房带煞!呒清洁!
卧房内,产婆正在清洗婴儿,邻妇略扶起一脸汗湿神情疲惫,却仍流露着属于母亲的那种笑意的妾看向这边。
阿雪看着小孩,然后抬起头和妾交换一个笑容之后,忍不住地跑出房外。
焕雄(一见阿雪笑着出来,有点紧张地问):按怎!公的还是母的?
阿雪(日语):弟弟!
妾兄(朝焕雄笑了笑):嘿……ㄍㄠ哦……这下子,我嘛升格做母舅了呢。
妾宅的阳台上,焕雄端着一杯酒走了出来,他一脸藏不住的欣喜。阿雪也跟出来,焕雄把杯子凑向女儿,又凑了一下,阿雪遵意浅抿了一口之后可爱的表情。
焕雄一仰头把酒喝光,望着阳台外雨后的基隆。
雨雾里灯光闪烁的港市远景。
片名字幕:悲情城市。
1场,小上海酒家外,日
“小上海酒家”的招牌正被慢慢地吊高。
焕雄的臂上戴着“省修会”的臂章,挺神气地和一堆人站在店前看着,指挥高低左右,有一两人和他一样也挂着臂章。
门口一片热闹景象,板车运来许多“祝开幕,哨船头谊兄弟一同敬贺”的花圈架。
有人拿着国旗走向焕雄这边。
邻人:雄仔,啊嗒这个旗仔是要挂哪一势?(把旗子上下挂了一阵)是这样还是这样?
焕雄接过来看着。
邻人(“真诚”的疑惑,朝左右的人抱怨着):日本仔膏药,正挂左挂,颠倒头挂拢嘛一样,这款新的,干!ㄕㄚ拢没!
焕雄看了看,抬头见阿雪拎着一套烫好的老人的唐装回家。
焕雄:阿雪,你四叔仔回来了没?
阿雪:还没。
焕雄(哦了一声,又看看旗子):阮第四的书读卡多,卡懂,这我嘛看无。
阿雪在稍远处第一次看到那陌生的旗帜,一群人挺认真地在翻看着,她听见有人说“红的在上面啦……你没听人讲,日头出来满天红……青的明明是日头!”有人应道“嗯,搁有臭尿破味哦(有点道理哦)……”
2场,小上海内,同前场
阿雪拎衣服进来时,母亲正坐在灶前发呆,暗暗抹泪。
阿雪(看看她,唤了声):卡将(母亲)……
母亲回神,站了起来。
母亲(掩饰地):这烧水提去给阿公洗身躯。
阿雪(看看她):哦。
另一房间内,一堆女郎正在穿衣,化妆,把房间挤得满满的,福泰的姨婆正替一女郎挽面。
阿雪(走进房里,看了一下):姨婆,阿公叫你去帮伊擦背。
女郎一听笑闹起来,有人笑说:“哇,欧巴桑福气,开幕第一摊。”
姨婆(停下动作):ㄙㄨㄟ去啦!老猴!人无闭伊搁爱舒(人家没空,他还贪舒服)!
浴室内,阿公半闭着眼,坐在小凳上,穿着短裤,让姨婆擦背。
阿公(有意无意地):ㄧㄝ,焕雄那个红婴仔怎拢没抱回来看看?
姨婆:外头生的囡仔抱入厝?你是要让你媳妇凝死哦?(不甘心,受辱谓“凝”)
阿公:骗ㄒㄧㄠ的,大某小某平平不是某,某生的,平平不是儿子。
姨婆(有点借机自怜):歹讲哦……我是没生不知啦,若生,不的确给你们当路边狗仔咧。
阿公(斥责,却无恶意地):讲啥ㄒㄧㄠ话。
姨婆(被骂却反而心安,兀自擦背,隔了一会儿才说):呀不是叫你给伊号一个名?你敢想有啊?
阿公(眯着眼,喃喃地,理所当然地):红婴仔是光复那天出世的,落土ㄍㄨㄛ刚好电来电火着……叫光明就最合意思了,还着啥想。
3场,小上海内外,黄昏
小上海相邻的店铺前都倒挂着青天白日旗,人们正在烧香,鞭炮响成一片。
“小上海酒家”的招牌崭新地亮着,底下是成排的花篮花圈。
小上海店前,林阿禄一家子人和酒家的全体莺莺燕燕正集合拍照,大家嬉笑地排位子,阿雪注意到当母亲被推着和父亲站在一起时,她那种硬撑出的“醋意”。最后姨婆扶着鸟鸟的阿公出来,他穿的正是阿雪拎回来那套笔挺的唐装。
磨践了半天,摄形师终于躲入黑布内,所有人随即不动,僵硬地笑着,等候那一闪强光。
阿雪的O.S.(画外音)陆续落在下面的画面上。
阿公正和一些老头喝洒、划拳,姨婆跪在一边倒酒服待,朝那些老人敬酒。
阿坤无聊的四下逛着。
阿坤看到另一间房内,焕雄和一个头扎纱布的日本警察及几个人正在商议什么,在一些纸上盖章,焕雄要阿坤走开。
另一房间里,焕雄妻、阿雪、二嫂和阿坤、妹妹正静静地坐着,二嫂似乎在安慰焕雄妻。
阿坤走到阿公喝酒的房间玄关处,看了看,无聊地玩着口袋里的硬币,然后掏出来,往上扔,用额头去接,一次又一次。
阿公带着酒意看到了阿坤,叫了声:“喂,眼睛不能闭,教都不会,我弄给你看……”
众老头起哄,阿公脚步不稳,姨婆欲扶被他推开,阿公过来扔,眼睛果然没闭,阿坤尊敬不已地看着。
夜深了,焕雄妻和阿雪在门口送二嫂和阿坤他们上三轮车。
半夜,阿公衣衫不整,一脸惊恐地和自己的影子打架,姨婆拉不住,焕雄、焕雄妻等人都被吵醒,他们匆匆过来。焕雄抱住他,俟他安静下来,才把他放下床,阿公无神地看着他,闭眼又睡着了。
阿雪:(O.S.)四叔,昨夜,寂寞地住在山上的你,或许也能听到基隆鞭炮的声音吧。其中,有许多一定是从我们家传过去的。一部分是阿公“小上海酒家”的开幕。不过,阿公好象并不特别快乐,他说,四个儿子,却只有爸爸在家。爸爸最近很忙,他和一些朋友都参加了“省修会”,替代日本警察维持秩序,日本警察也够可怜的,好多人会去包围他们的宿舍,连山本先生都挨打了。爸爸去救他们时,他的妻子儿女都跪在玄关,向那些人说:“对不起,请原谅……”昨夜,山本先生来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听说,他要把房子让给爸爸,他一直说:“带不回去的,带不回去的……”二婶也带阿坤回来,她牵挂出征的二叔,又为阿坤的浮气担心着,阿坤还小,不能了解母亲的哀伤,依旧和阿公足足闹了一个晚上。后来阿公醉了,半夜再度梦见祖母吧,和她的鬼魂凶猛地打起架来,直到打累了,才又沉沉睡去,一如往常一样。而在这样的日子里,妈妈的寂寞却被忽视了。
4场,阿雪房间连玄关,晨
上一场的O.S.部分落在本场,画面中,阿雪正在窗口的桌前写信,逆着晨光,我们看到少女沉静温婉的脸庞。
焕雄妻的O.S.唤了声“YUKI”,阿雪回头见母亲走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用精致的包巾裹着的礼品。
大嫂(平静的语气):多桑在等你……(把礼品递给阿雪)这拿去给你阿姨,顺便给伊讲“月内”若有欠啥就要给咱知,伊厝里也投半个查某人。
阿雪接过来,看着母亲。
5场,高砂桥,晨
父女坐在人力车上,车子正经过晨雾未散的高砂桥,阿雪的手拘谨地搁在礼物上。
阿雪:(O.S.)爸爸在高砂桥的阿姨,替他生了一个男孩,阿公高兴地说他又多了一个查甫孙,替他取名叫林光明。
6场,小上海内杂景,晨
书桌上,阿雪未竟的信,以及搁在一旁的笔,信以日文书写。
阿公正在廊上的地板上练拳健身,焕雄妻沉默却认真地在稍远处伏身擦地板。
阿雪:(O.S.)四叔,此刻,如果我是男子该多好啊,就算不能象你一样,念那么多书,做想做的事,至少,也让妈妈拥有一点骄傲吧……
7场,妾宅,晨
妾抱着婴儿,正看着一条长命百岁的金锁片。阿雪打开另一些盒子,里头是婴孩的衣服帽子,衣帽上都细心地缝上了红色的“卍”字,妾感动地笑着。
厅上,焕雄、妾兄、柯桑和一日本人正在谈事,妾兄积极地怂恿焕雄,叫焕雄出面说动看守的日本海军,“三船ALUMI(铝块)和橡胶驶去香港卖,你看能卖多少对?对呒?趁现在乱糟糟……不卖……到最后还不是留给国府接收?”妾兄说着看看柯桑,“码头又是柯桑的地头,船和人拢便便,哪有钱送到面前来,搁在小利的(客气的)?对呒!”焕雄看看柯桑,正在考虑时,听见日文的儿歌淡淡地传来。
阳台上,阿雪正抱着婴孩摇着,看着港内的帆影,轻轻地唱着。
8场,金瓜石照相馆内外,日
在前场淡淡的歌声中淡入,着日本服装的一家人,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凄清落寞,强光一闪之后,日本男子起立,恭敬地向焕清行礼,焕清回礼。
焕清抓着外套,边跑边穿,邮差正背着邮袋走过来。邮差一见是他,连忙把一封信递给他。
9场,海滨火车站,同前场
一列蒸气火车正进站,缓缓停下。下车的人并不多,朝气焕然的宽美下了车,车长把行李递给她,她恭敬地行礼道谢。
她在月台上看了一下火车缓缓出站。
焕清远远跑过来,慌慌地掏笔,把套子含在嘴里,又掏纸写了纸条递给宽美。他不停地喘着。
宽装静静地看着他匆忙的样子,看看纸条,纸条写的是“兄有事,托找来接,我叫林焕清。”宽美似乎想写什么,焕清匆忙把笔递给他,这才发觉笔套仍在嘴中。
宽美在纸上写着“兄多次提过您,有劳之处,非常不安,感激”(日文)
焕清看着,宽美行礼,焕清忙伸手提过行李。
10场,金瓜石国小内,接前场
山间简朴的小学,上课时间,淡淡地听得见风琴和小孩歌唱声,以及台语念“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声音。
低年级教室内,小川静子正弹风琴,为小孩伴奏唱一首日本童谣。她微笑看着小孩们天真的神情、不觉陷入一种迷惘的情绪里,尽管笑着。当一曲奏罢,她却茫然地愣在那儿。
小孩们诧异地看着她。
小川静子一下才醒觉过来,忙不迭地道歉说“失礼哦,你们唱得太好了,先生啊都……”然后掩饰地弹着前奏说“我们再唱一遍……”
吴宽荣老师的教室里,黑板上写的是“中国国歌,卿雪烂兮……”字旁有平假名的注音,他用教鞭指着,一字一字教学生念。
宽荣(念完之后,走到讲台,非常庄严的):这是咱中国的国歌,无论怎样,大家一定要记得,以后,不但大家要会唱,我们的子子孙孙也都会唱到,知否。(兀自轻轻笑着,不太好意思的样子)这是好久以前,先生在一本中国杂志里看到的,偷偷抄起来,一直藏着,现在,不怕啦。
学生们有的也跟他一样笑着,但有些学生碎动地看着门外。
宽荣回过头去,原来是焕清和宽美站在那儿。
宽荣(走向门边,用日语叫妹妹):宽美。
学生在后面哗笑着“哦,先生的爱人吧!”
11场,台金医院内外,接前场
台金医院外观。
宿舍内,宽美在一护士引导下,打开了她房间的窗,看得见基隆屿一带的海面。护士走后,她打开行李欲整理,但还是被窗外的风景迷住了,又走过去望着。
诊疗室内,宽荣正和院长陈桑谈旧。从陈桑的打扮和诊疗室内有点乱、有点杂的书籍(大量的文艺书籍及非医学书刊)看起来,我们可以了解他是台湾早期那种思想较为开放的知识分子。
陈桑(似乎是开玩笑但又认真的语气):你把宽美带来我这儿,你爸敢会放心?
宽荣:伊若连你都不放心,宽美就没位可去了。(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我这个大哥把她带坏去,毕业后,厝里就住不ㄉㄧㄠ,想要出来社会走。
陈桑(静了一会儿才望着外面喃喃地):时代变了,朝代变了,人的眼光嘛有影要开,查甫查某拢同款。
12场,金瓜石照相馆,黄昏
远眺太平洋的金瓜石山谷,暮色苍茫,夜雾正轻拢上来。
照相馆内,宽荣和静子正在工作台上看着一些有待切边的照片,几乎都是日本家庭忧愁的表情。宽荣发现静子的神情有些不对。
宽荣(低声日语):怎么啦?
静子朝他笑了一下,摇摇头。
焕清正忙着把摄影机和道具挪开,把小饭桌搬过来。
宽美好奇的看着贴了一墙的人像,全是年轻的战士,回身时正看到焕清拿着抹布要擦桌子,她连忙过去,焕清不计,她尴尬地站在一边,却听见宽荣说:“你让他忙,这样他反而自在。”
宽美回头,焕清似乎知道宽荣在说什么,朝她笑。
宽美(走向宽荣,指指墙上照片,低声问):林桑是不是把每个出征的人的照片都留下来了?
宽荣:也许是吧,他说过,写真叫人感动的地方,就是能保留万物极美的刹那,他留不住这些人的生命,但留着照片,至少可以留住他们青春的脸孔。
宽荣带笑说着,话语平常,但静子与宽美似乎都有不同的感受。焕清也许知道他们在说他,当宽美看向他时,他腼腆地笑着。
静子则掩饰什么似地,迎向从厨房捧着碗筷出的妇人。
宽荣看着静子那边,宽美敏感地注意到这两人的情绪,当她看向宽荣时,宽荣避开她的眼神。
13场,基隆码头,日
冷雨的基隆码头,人群拥塞,一切都显得灰沉,包括天空、海面、人们的衣着和泛着流光的伞面。
火车从港口那边缓缓开了过米。
焕清和阿坤,打扮得素净的二嫂及女儿,阿雪、大哥、三嫂散落在人群中看着。
台湾兵陆续下来了,他们面无表情,有人举称类似招魂旗的白布,有人相互扶持着,有人捧着朋友的骨灰,象鬼魅一般地涌出。
人群中有人惊喜地叫着归人的名字冲了出去,其他人却一点都没惊动,兀自呆滞地看着,林家一家人正是如此。
14场,小上海酒家内外,日
晴天午后,小上海酒家外乱七八糟地停了一些脚踏车,人力车。有些大陆军人三五成群地吃着香蕉走过,他们停步看了看,用乡音很浓的国语交谈着。
酒家内的待客处,阿公、大哥、妾兄和一些兄弟们正围着一个黑黄瘦削的人,姨婆及大嫂正忙着替大家添猪脚面线,但气氛好象很凝重。
阿公(朝那归来的兵士):吃一点,没好物,大家吃一点。(那兵士看看他,却也没动)我看焕文早慢嘛会回来,等伊回来,第三的也回来,我有ㄔㄨㄢ,要杀猪公,到时再请大家,现在意思意思,跟你过运而已。
兵士:焕文桑若回来,免讲请,我某、我子,我都带来跟伊叩头。八月底,阮不知日本已经投降,还躲在山林内不敢出来,我麻老利亚(疟症)当厉害,搁不知吃到啥漏吐泻,若不是焕文桑一路把我顾,找草药仔熬给我喝,我早就死在到菲律宾了,若知后来,美国兵上山找人,大家以为他们要来相杀,还会跑的都跑,我跑不了,焕文桑还把我安置在山坑内,了后才跑,结果,谁知,跑不掉的竟先到厝!
兵士的声音传到后面的房内,三嫂及二嫂两人对坐着,二嫂伏泣不止,三嫂也陪着,听见阿公说:“命啦,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啦……”
外头远远传来布袋戏的锣声以及鞭炮声。
15场,小广场,同前场
小广场上正演着布袋戏,台楣上贴着红纸,写着“祝王金火君平安还乡”。
台上演的正是夫妻相逢相拥抱的动人情节。
阿坤和妹妹吃着红豆煎饼,在台下看得入神。
忽然近处传来两声枪声,所有人回过头去,见戏院侧门跑出一堆人来。他们跌跌撞撞的。
阿坤机警地护住妹妹。
台上演戏的师傅也停了,探出头来。
居民甲(问跑出来的人):冲啥啦,戏台内按怎是否?
观众甲(低声骂):干你娘,没天良,着土匪咧!三四个阿山仔兵没票说要入去看戏,顾门的伸手要拿票,伊们哩ㄌㄨ死,不知讲啥小,硬要进去,顾门的一拉他们,那个短枪就拖出来,砰,有够酷刑有影!
居民乙:第二遍啦。若搁这样,你给伊看,早慢会出代志啦。
16场,台金宿舍,日
台金宿舍隔间的木板拆掉了改成临时的病房,躺着一些伤兵,但整个环境却显得整洁肃穆,没有血腥之气。宽美和其他护士及陈院长分各处忙碌着,听诊换药或打针。
宽美抬头时,正好看到唤清匆匆进来,他跟宽美笑着弯腰致意。他背后有人喊:“焕清。”但他没听见,宽美朝他指了指。
有几个人听见叫焕清的声音,也都略起身,焕清转身过去,看到熟悉的朋友吧,抑不住的激动,他快步跑了过去,和那些人热络地拉着手,彼此拍打着。有人把手臂上的伤给他看,比着步枪打的样子,但也有人撩开肚子说:“不够看啦,你看这……”比划着机关枪扫射的样子,一票人热络地说着。
17场,山坡,黄昏
面对薄暮的太平洋,一个老人立在岸边。
远处山坡的稜线上有一些人在跑。
老人的背影,我们听到静子的叫声“欧多桑!”
静子和宽荣跑到崖边远处,惊立着,其他人在他们身后。老人没回头,但我们看到他颤抖的背影。
静子:多桑!静子在叫你哦!
老人仍没动。
一群人也不敢动,只是哀凄地望着,然后我们看到陈桑、宽美和焕清也跑了过来,听见静子的叫声说:“多桑!静子不能没有你哦!”
宽荣缓缓朝老人那儿移动。
老人的背影。
静子:难道你不想看静子一眼吗?多桑……
静子叫着,跪了下来。
老人茫然地缓缓转过来。宽荣趁机飞身过去,抱住他,滚在地上。
18场,静子宅,夜
静子宅气氛凝重,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小川先生的睡姿,于是陈桑收拾针筒、消毒盒的声音便显得清脆。
陈桑:就让他睡一会儿吧,看着他,万一醒来时,情绪还静不下来,就过来叫我。
静子行礼致谢,焕清帮陈桑提皮包,陈桑到门口便婉拒了,他独自出去。屋内只有小川先生的呼吸声。
静子(看着父亲的脸,轻轻地抚着父亲的手):多桑一定最误会着我吧……(幽幽地说着)前几天,收音机说日侨即将分批遣反,多桑说虽然是爱着这里的,但毕竟是败战的异国之人,总要回去吧。我记得,我曾说,这里是我的出生地,妈也葬在这里,哥哥也都不在了。遥远的青森对我来说,才是陌生的异国吧……多桑不懂我的心情啊……(硬咽着转过身,朝焕清和宽荣这边绽开勉强的笑)这里,我曾经度过美好的时光,不会忘记的啊……
焕清听不见她的话,看向宽荣。
含着泪水的宽美看着静子和哥哥,期待着哥哥能说些什么,但宽荣却一直沉默着。
19场,火车内外,日
尖锐的汽笛声中,一列南下火车驰过原野。
火车内,焕清的膝上反摊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是日译狄更斯的《双城记》,他望着窗外,在思索什么。
三嫂坐他隔壁,也有自己的心事吧,不自觉地抚摸她的结婚戒指。
20场,高雄某学校,接前场
某学校礼堂临时搭建的伤兵救护站,有别于台金那边的秩序与冷静,这里显得拥挤、杂乱,处处是探问和哭泣的声音,护士们匆忙奔动着。
焕清和三嫂在一堆病患中寻找着,有时看到整个都包着纱布的人,还得去翻担架边的名牌。
然后,他们一起看到什么似地快步跑了过去。
墙角独立的一个床上,绑着一个一脸乱须的人,他既黄又瘦,睡得很沉,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三嫂用手帕蒙住差点爆出的哭泣,焕清看看她,拉着她疾步走向一个正替伤兵写信的护士。
焕清匆忙地取出口袋中的信给护士看。
护士(看看信,看看他们):你们来啦。
三嫂(哽咽激动地):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伊,狗啦不应该这样绑……
二哥焕良那边忽然冒出狗一样的哀鸣。
21场,火车内(回忆),日
火车内,焕良死命地在乘客中挤窜着,后面有人大叫“抓汉奸!抓汉奸!”乘客堵住,后面背枪的兵士已挤过来了,焕良无助地大叫“我是台湾人!我是台湾人!”挤过来的兵用枪托朝他面门猛撞过来,火车汽笛声尖锐响起,进山洞,画面全黑。
22场,山坡,日
阴雨的山坡,一座简陋的轿子抬着虚脱的焕良,手脚用布绑着。后面跟着的是焕清和三嫂,大哥走在最前面。
23场,台金医院,日
大哥坐在诊疗室里,罕见的沉默,烟在他指间烧着,长长一节烟灰。
陈桑在写病历,写完他看看大哥,把烟灰缸递给大哥。
陈桑:免郁卒啦,人平安回来就是福气,先给伊静养看看。
大哥(喃喃地):干伊娘!不知是不是阮老母的风水有问题还是按怎,一家四兄弟,一个不知生死,一个是耳聋,一个竟然起ㄒㄧㄠ。
陈桑(抬头看看他):不止你老母,我看整个台湾的风水拢嘛有问题。当初,盘古开天,随便给伊粘在日本本土拢嘛好免按呢,众人吃,众人骑,没人疼。
大哥知心地笑了笑,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三哥的惊嚎,而后是三嫂的哀叫声。
陈桑及大哥匆忙跑出去。
病房内一团乱,挣开捆绑的三哥正勒住三嫂,焕清去抓三哥,屡被摔开,三嫂涨红了脸挣扎着。
大哥跑进来大叫“良仔,你ㄒㄧㄠ呢?”过去欲拉开三哥,但三哥力量奇大,大哥根本抓不住他。
陈桑(交待宽美):准备镇定剂。
大哥忽然怒睁着大眼,用力打三哥的头:“你ㄒㄧㄠ,你ㄒㄧㄠ,我就给你ㄒㄧㄠ一个卡有一点!”用力把他打昏过去。
焕清急扶三嫂,三嫂猛喘猛咳,然后掩口跑出去。
三嫂在走廊水沟呕吐,焕清拍着她。
陈桑和宽美帮三哥打针。大哥重新捆绑三哥手脚,看着他嘴角的青紫及血迹,用手粗鲁地擦了擦,怨怨地看着,又擦了擦,忽然眼眶红了起来,走出去。
走廊外,焕清看着仍喘着的三嫂。
大哥出来在一旁颤抖地点着烟,眼中一片泪光,他叼烟望着天,沙哑地冒出一句:“我地干你老母卡好……”
24场,金瓜石小学,日
金瓜石小学的教室外,走廊上有个老校工慢慢地走向信号钟那边,她正学着从教室流出的“国语”,那是吴宽荣的声音,念道“我是中国人,要讲中国话”念成“吾(台语音念)ㄙ中国ㄌㄧㄅ,要讲中ㄍㄨㄛ话”。
教室内,宽荣指着黑板上加上注音符号的国字,教得认真而严肃。钟声响了。
宽荣随着一群小孩走出教室时,听见有人喊他“荣仔——”
他回头过来,看到穿中山装的林宏隆,校长和一陌生人何永康。
林宏隆朝他笑着,宽荣隔了一会,才叫了声林老师,跑过去,喜极相拥。
宽荣(喃喃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一世人见不着了……
校长(笑笑):林桑不但回来,而且现在开始和我们逗阵,他被派来这儿接教务主任。
宽荣询问的眼光,林宏隆朝他肯定地笑了笑,这才招呼何永康。
宏隆(国语):跟你介绍一个好朋友同学,书虫,吴宽荣。
宽荣(不熟的国语):幸会。小弟吴宽荣,日后请多多给我指教。
宏隆(惊异地):嘿,搁紧哦,北京语ㄙㄨㄟ学上嘴。(介绍)何永康,内地大公报记者。
宽荣和他握了握手。
25场,某酒家,夜
酒家内,宏隆、宽荣、宽美、焕清、何永康、校长等人都在。酒意都已上了脸,但或因陌生或因久别件之后的拘谨,场面仍显得收敛。校长一直热络地叫宏隆吃莱,“五柳枝呢,你一定真久没吃啰,来,用,用。”他也让何永康吃,“何先生,五六ㄐㄧ啦,吃啦。”
宏隆(台语,向校长和宽荣):日本投降了,台湾现在啥款?
宽荣看看他,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校长(勉强地、很糟的国语):很好,终于回到祖国怀抱,看到青天白日旗。
宽荣(望了一眼校长之后,却是凄然地看着,台语):自己人,讲腹内话,亲象陈仪这款土匪也被祖国重用,对祖国,我看,也免太期待了!
宏隆有点心惊地听着。
宽美(抱怨地,日语):哥!
何永康听不懂,看看宏隆和宽荣,急切想知道什么。
校长(打圆场):来来,不要顾讲话,饮酒。
焕清察觉气氛不对,但也随着举杯。
宏隆(喝了酒之后,似乎想掩饰方才的情绪,故意大声地问宽荣):喂,娶未?(宽荣一愣,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连爱人仔也没?(日语)没用的家伙呢!
宽荣:我没用?你呢?老婆在哪里?
宏隆(笑笑地):在重庆。
宽荣:真的?怎没带回来?
宏隆(依然笑着):过身了,才22岁。(指指自己的肚子)囝仔,四个月,空袭,炸弹落在防空洞外,里面几千人,惊,一起冲出来,踏死、闷死。
宽荣及宽美表情乍变,焕清不懂,看着他们。
永康:很惨。那回他去找人,帮着抬尸体,抬了一夜,手都软了才找着,脸都踩烂了,手还护着肚子。
房间内刹那间静下来,外头有歌声传来。
宽荣(似乎想打破沉默):啊,流亡三部曲。
永康(惊异地):你们也知道吗?
宽荣跟着唱了起来。
于是永康也唱了,宏隆最后也和大家唱起来。
歌声流到酒家外整个山城。
26场,台金医院,夜
那歌声传入医院房中,三哥呆滞地坐在床上,手脚没绑了,三嫂正喂他吃饭。嚼着东西的三哥慢慢停住,三嫂又递过一勺时,他略避开,转头望着窗外,歌声高昂起来,他似乎在忍住一种情绪,手微微颤抖着,三嫂诧异地看着他。
三嫂(轻声地):焕良……
三哥望着窗外的眼晴泛满泪光,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
三嫂(放下碗筷,轻轻地扶住他的肩膀,惊异地,低声地):焕良……
三哥转过头,整个脸柔和起来,他看着三嫂,面无表情,却抬起手,终于认出眼前的人,将三嫂紧紧地拥抱起来。
27场,小街道,午夜
难得的晴天,午后的阳光落在金瓜石的山谷和远远的海面上。冬末的明净干爽。
日本民谣淡入,小街道上出坑的矿工零落走过,看着路旁一些日本人摆出来贩卖的家当,整理得非常有秩序的衣物、碗盘、家俱、老钟、收音机等。那些日本人或坐或跪都显得沉默和恭敬,他们对来看的,或看完离开的人都给予同样的鞠躬。
焕清夹在矿工中走过来,四处看看,当他从一摊位抬头时,愣了一下。
静子也跪在一边,她的面前只有一台缝纫机。
静子看到焕清走过,有点不好意思,但依然笑着,恭敬行礼。
焕清也笑着回礼,似乎想表达什么,但却思索着,静子看看他,慢慢低下头。
随着乐声,我们看到一个旋转着的留声机,放在其他一些物品中,前面围着一些工人,正好奇地看着。
“多少钱”有人问,“嗨!”日本人回答着,“便宜呢喔!”有工人说着。
28场,金瓜石小学,日
稍暗的办公室中,只有校长坐在他位子上,上课时间有小学生念着国语课文的声音和风琴声,唱的是“西风的话”。
校长也在念中文,念的是委员长的胜利告同胞书。念得挺费劲的,他听到敲门声和日语叫校长先生。
静子似乎刻意打扮过,她抱着一个长盒子、一个包袱站在门边。
静子(日语):打扰校长,请问,吴宽荣老师不在吗?
校长(日语):早上才请的假,跟他朋友去台北,参加什么记者工会成立式。
静子(脸上迅速地闪过失望的神色,但又掩饰地笑):啊,这样的呀。
校长(喃喃地抱怨):我不懂,跟他也没关系,他去干嘛。
静子远远走过空荡的校园,到操场中间缓缓停住,转头看着整个学校。她身后是阴霾的天色,远远传来沉沉的雷鸣。
29场A,金瓜石医院,接前场
窗外刮起了阵风,把窗户砰地吹开,雨似乎要下了。
宽美把窗关上,闩好,似乎怕惊醒什么地走开。我们这才看到那是三哥的病房,三哥睡得安详,三嫂坐在一边打盹,她手上仍拿着钩针和毛线。
宽美在门口看了看,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长廊上有人走过来,唤她宽美将。
静子和一护士在远处站着。
29场B,宿舍,接前场
宽美的房间里,静子和宽美坐在叠蓆上,盈耳的雨声。静子把那长盒子打开,是一把上好的竹剑。
静子(低声):请你把它交给宽荣将,它曾是家父和我两个哥哥最心爱的东西。现在,两个哥哥都战死了,家父也老了,用不上了,希望宽荣将能喜欢它。
宽美鞠躬说:“哥哥一定会珍惜它,一定的。”
静子(笑着,看着剑好一会儿才把它盖起来,然后,把包袱挪到宽美面前):这个,是留给宽美将的。
宽美(有点惊喜):给我?
静子点头,示意她打开。
宽美打开盒子,是一件和服。
宽美:和服?(轻轻地摸着)好漂亮!(忽然觉得不妥地合上盖子)静子将,我不能要,它太贵重了,一定是你最珍爱的。
静子:宽美将,请务必收下。日后,在遥远的日本想着自己珍爱的衣服,穿在宽美将的身上,那美丽的样子……心里会是多么欢喜啊。
宽美还欲推辞,却见微笑着的静子,眼中竟是盈盈泪光。
宽美(轻声地):静子将……
静子(轻轻含着下唇,仍笑着):多年来,承蒙你哥哥照顾……(似乎忍不住,弯身鞠躬掩饰着,哽咽地)非常感激。别后,但愿彼此都永远不要忘记……(却没起来,双手捧着脸,身子轻轻地颤动着)
宽美不知如何安慰,也忍不住地泪眼婆娑起来。
静子(忽然抬起头):就此告辞了。宽美将,再见了。
静子说完,急急起身,跨下叠蓆。
竹剑,和服。
宽美(抹了一下眼泪,急站起来):静子将,请稍待。
静子已快步步出,宽美忙从橱内拿出雨伞来。
雨中撑伞而去的静子,一手仍掩着脸。
门口隔着雨水的宽美,也是一脸泪水。(日本民谣“故乡”淡入)
静子又停步转身,朝宽美这边鞠了一个躬,缓缓远去。
宽美。
30场,宽美宿舍,夜
台金医院的小庭院,花木依然残留着水气,灯柱上,夜蛾正绕着灯光飞舞。“故乡”的音乐延续着。
宽美正在灯下写日记,有一只飞蛾窜进来,不时撞打着灯罩。
宽美:(O.S.起自本场开始……)后来,静子就撑着我的伞走了,纯情女子,背影孤单,午后冷雨正急——我忽然有这样的、哀怨的徘句一般的酸楚——绝情的哥哥啊,我知道你也爱着静子姊的,为何不勇敢的表示呢?难道,只因为我们曾是交战的民族吗?还是……(宽美停下笔,望着撞灯的蛾,那蛾后来停在灯罩上,她轻轻地拨开它,想着什么,才又提笔)黄昏,林焕清又来跟院长换书,借书,两人笔谈甚久,同事美菊听见他的笑声,说“真可惜啊,这么明朗的男子,竟然会有那款缺陷。”这么大胆的话,其实也是我的心情啊!(宽美灿烂羞涩地笑了)
31场,照相馆,夜
焕清正忙着切照片,“故乡”的歌声回荡着,有人轻声跟着唱。
留声机放在屋内,一堆人正围着看、听。
焕清抬头看了看,挺开心地笑着。三嫂进来,和一屋子人尴尬地笑笑,焕清迎过去。
三嫂拉着焕清到里侧,边看看屋外的人,似乎有难以启口的事。
她比了半天,焕清不懂,掏笔出来。
三嫂(小声地):我,我也不识字,你拿笔哪有路用?我想要跟你借钱。(比划钞票的手势)钱,你知否?
焕清会意了,从身上各口袋乱七八糟掏出一些钱来,递给三嫂。
三嫂(比比自己,摇手):不是我要的,是你三哥(比划你三,然后比划了一个自己身边勾手臂的人)要的。
焕清猛点头,仍是笑。
三嫂表情低沉下来,比了“三哥”之后,比比自已的头,摇了摇,说“你三哥,我实在没法度。”
32场,酒家连烟寮,接前场
小酒家简陋的门前,三嫂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才低头进来。
她进了里面,一排房,房门或关或开,有酒拳的声音,歌声以及男女调笑声,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有个保镖之类的人走过来,问找谁?三嫂说“阮尪”。保镖说“这里的男人,拢嘛人的尪,你尪啥名”“林焕良。”“喔,彼棵半山仔呢?”他指指里头。
三嫂朝他点了下头,往里走,某房间正好有一男一女,半醉搂抱地出来,差点撞到三嫂。
三嫂尴尬地避了一下,仍往里走,她一肚子闷气。
后屋是一些隔间,安静极了。房口垂挂着布帘子,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斜躺的人。三嫂走入即听见三哥的声音,他说“全中国,最会做生意的,就是上海仔,若有钱可赚,什么ㄎㄤ仔缝都会钻,你给他看就好,阿山仔虽然兵仔先来,不过,若赚钱这方面一定上海仔先来。”
房间内,三哥打着哈欠,正和红猴瞎扯,红猴倒听得律津有味。
红猴:若按呢,你的时机就到了咧,你北京话,上海话拢会通。
这时,三嫂来到门口,见也们在谈话,看了一眼三哥,怨怨地站在那儿。
红猴(不知三嫂身份,嘻皮笑脸地):哎哟,新姑娘仔呢,还避俗(含蓄)ㄍㄚ。入来啦,阮俩个随在你拣,我粗鲁,伊斯文啦。
三嫂一肚于火。
三哥(若无其事地笑笑):阮某啦。
红猴愣了一下,马上站起来。
红猴:啊……喔,(尴尬地笑)是兄嫂人仔喔,失礼啊,我以为,啊(朝三嫂鞠躬)失礼……
三哥(依然躺着,闲闲地):伊姓江,囝仔伴。
红猴:叫我红猴就好。
三嫂没讲话,走了进来,红猴看看他俩,知趣地说:“嫂仔坐,(朝三哥说)我再搁找你ㄍㄤ(聊)……”又跟三嫂致歉后出去,顺手把帘子放了下来。
三嫂(把钱往小茶几上一丢,冷冷地):这是跟焕清借的啦,咱是什么环境你自己知,是无什么田园厝地给你ㄅㄨ(烧、烤)这个。
三哥听着,没说话,兀自去点灯,吸了吸,三嫂看着他的样子。
三哥把烟枪递过来给三嫂。
三嫂:我才不在ㄒㄧㄠ!
三哥也没坚持,又吸了一口。
三哥(声音慢而低沉):这才是好药,吸两嘴仔,地狱随时嘛会变天堂。
三哥似乎又陷入某种情绪中,眼之中泛出晶亮的流光,他朝三嫂看着,极其柔和。三嫂对他似乎也有一点怜悯、疼惜起来。
三哥把烟枪搁了,眼睛没离三嫂,撑起身,三嫂低下头。三哥忽然用力地把她推倒在烟榻上,激情抚吻她,喃喃地念着“真久了……真久了……”三嫂这时也激烈回应他。
隔帘看着激情的两人,很慢地,我们的视线退开。
33场,小酒家内外,接前场
前面的小酒家内,依旧男女喧哗。
一对盲人夫妻和一个明眼的女孩正在红猴和阿菊的小房内唱着一首哀怨的南管。
红猴和阿菊却听而不闻地,兀自闷闷地喝酒。
三哥三嫂走出烟寮,穿过弄堂。三哥也许听到南管的声音,伫足看了一下,红猴在里头正好瞧见,叫了声,亲切地迎出门来。
红猴:焕良……(见三嫂客气地点头)兄嫂。(朝焕良)过瘾了?入来喝一杯,润喉啦。
三哥笑笑,似乎有意,看了三嫂一眼。
三嫂:不好啦,伊要回去病院啦。
红猴:人好好回去病院冲啥?多躺多艰苦而已啦。饮一点,血气嘛卡会通,对呒。(拉三哥)来啦,开讲啦,嫂仔你也同齐。
三哥:我坐一下就好,吃药的时间嘛还没到。
三嫂(抢白):你里面吃,现在又要吃一摆,病院的药仔敢还用吃?
三哥不悦地看她一眼。
三嫂头也不回地走了,红猴便把三哥拉了进去,阿菊礼貌地站起来。
红猴(指指阿菊):阿菊仔,老伙计……嘻嘻……(朝阿菊)耶,不会给阮阿良哥敬一杯是不是?
阿菊帮焕良倒了酒,朝他举杯,三哥和她一个眼神的对视。
34场,九份阶梯道上,接前场
阶梯上走了一会儿,红猴看看三哥,忽然笑了起来。
红猴:耶,你北京语会通,跟阿山仔讲有话,我若有生意要报你做,你敢要试看觅咧?
三哥:什么生意?
红猴四处看了看之后,把他拉到路灯下,从怀中取出一张东西。
红猴:我物件先给你看,不过,会成不成不清在,(另一回事),你绝对不能让别人知。
三哥(看了看):日本仔钱啊。要冲啥。
红猴(神秘地笑):你看,有啥米没同款?(三哥看不出名堂,前后翻着,红猴指指钞票)减两粒印仔,有没?(三哥这才恍然大悟地看看红猴)。
红猴把钱收起来,跟三哥离开路灯,又看看四周,才边走边说。
红猴:这是光复前不多久,日本仔印钱的工厂,疏开来咱这儿印的,机器安在坑内,咱这儿只印钱,印仔听说在别所在印。你嘛知,现在银行都阿山接收,伊们的中山袋仔若给塞个满,再多也让你换。印仔要仿较简单,阿山仔若驶得行,咱一人一半。
三哥:有多少?
红猴朝他暧昧地笑笑。
35场,矿工宿舍,清晨
曙色初现的矿工宿舍,已有炊烟。
屋内,红猴挪开地板上的杂物,拉开地板,拖出两个布袋,打开,三哥拿出一大捆钞票翻着。
红猴母:(O.S.)猴一耶。
三哥一惊,一个非常神经质的反应作出从腋间拔枪的动作。
门旁暗处,一个披散灰白头发的老太婆站在那儿。
红猴:免惊啦,阮母仔。
红猴母:猴耶,你吃晚未?
红猴:吃了啦。
红猴母一听,唠唠叨叨地走出去。
三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红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红猴母却坐在桌边,也没点灯,吃起他的“晚餐”来了,萝卜干嚼得卡拉卡拉响,稀饭呼噜呼噜地吸。
36场,台金医院,上午
台金医院病房内,妾兄提着水果和其他食品,衣着光鲜地站在那儿。
三嫂坐在病床的椅子上,低着头,宽美和一护士站在她面前,那护士颇紧张。环境中有陈桑和护士在念国语的声音,很不标准,陈桑问“你哪里不舒服?”护士一起合声“我头疼,我肚子疼。”“有没有发烧?”“一点点儿。”
宽美:伊昨晚归晚拢没回来?
三嫂摇头。
宽美:几点出去的?
三嫂:晚饭吃饱出去的。
宽美:去哪儿没跟你讲?
三嫂摇头。
护士(有点抱怨地):你也不跟他问,半夜我拿药来,你还骗我他上厕所。
宽美(拦住护士):小声一点,院长知道就害了,我已经请他弟弟去找了。(朝妾兄)失礼哦,请稍等一下。
妾兄(笑哈哈地):不要紧,查甫人就要会归瞑找无人,才表示健康,嘿嘿……朝三嫂嫂仔,安啦,良桑整个人都给你捡回来啦。
陈桑仍和护士在诊疗室淡淡的晨光下苦念国语,宽美和那护士现在也在那儿跟着念,透窗看到焕清和三哥走过。
病房内,妾兄无聊地叼着烟,耍帅地练习甩开汽油打火机盖子顺势打火的动作,三嫂则在整理自己的衣服。
焕清和三哥进来,妾兄一看,把烟往地上一扔,指着三哥,兴奋地说:“良仔——干你娘——”
三哥急走过来,两人拉手拍肩,妾兄全身上下看看他。
妾兄:好当当嘛,干,昨瞑走哪风骚,害嫂仔跟护士拢找无人。
三哥看向太太,三嫂没理,兀自收拾起东西。
三嫂(草草合上包袱,朝三哥):我要回去基隆顾囝仔。
她说着便往外走,焕清觉得不对劲,看看三哥没反应,跟了出去。
三哥并没有特别反应,转头朝妾兄笑笑。
三哥:伊这样,我卡惯习,做兵前,跟阮大的迫迌的时,阮屠每天都嘛在搬这出的。
三哥走到床边,把搁在那儿的早餐拿起,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妾兄:你敢认识两个上海的兄弟仔,一个叫阿山,一个叫比利。
三哥愣了一下。
三哥:你认识他们。
妾兄(推他一下):干,你真的认识哦,按呢生意做一半了我跟你讲,地球实在够小,前几天,我跟你大的去北投玩马杂(牌九),场仔内两个上海仔听讲阮基隆来的,问阮讲认不认识林焕良。你大的最代先有一点仔颤,惊讲不知是会不会你在上海跟人结怨,人走来找。五四三跟他们啼一困,尾仔才知伊是要来找你排路线做生意的……(低声)伊两兄弟仔跟上海一些大官虎关系听说不歹,想要来台湾走一些糖和米过去,现在这两项都管制,听讲上海四界欠货,利纯有够高,你大的讲,这两个你若识,若清洁,生意就能做。(自言自语地)日本人留下来的物件,你大的去ㄊㄧㄡㄧ栋(赚一票),这摊若成,又搁吃咧到冬尾。
三哥看看他,慢慢放下筷子。
三哥(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要趁机会自己做一摊?
妾兄(也苦笑):干,你大的个性你嘛知,看咱永远是小的,伊哪肯放给咱出手。
三哥(笑了):不要给他知道敢不行。
妾兄一听,有点意外地兴奋起来。
妾兄:你,敢有什么空头?
三哥:详细代志,以后才讲,你先去基隆探听看看,敢有那个嘴静的,刻印的,还是做版的师傅。
妾兄(兴奋地):这哪有问题。(夸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啊,干,我带一项物件,要来给你压惊煞忘记,干。(解下系在裤头的一个金质怀表,拉过三哥的手放上去)你不要加讲话,是要给你压惊而已。
37场,小上海酒家内外,日
三辆人力车正驶向小上海酒家。一车是三哥与阿山交谈甚欢的样子,二车是妾兄与比利,妾兄正向比利介绍街景,口沫横飞,最后一部车则是严肃木讷的老表。
到了门口这些人下了车,妾兄付钱海派,三哥则用上海话说里面请,老表跟在比利、阿山后面四处看着进去。
玄关处,大哥与柯桑站在那儿迎接,比利热络地和大哥招呼,大哥和比利、阿山握手后,介绍柯桑。
大哥(台语):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柯的,日本时代是码头那边的保正,现在同款,名不同而已,现在叫做里长。
三哥翻释,兄弟俩跟他握手之后,介绍老表。
阿山:他是跟我们来台湾白相的朋友,叫他老表就可以了。
大哥和柯桑也和他握手。
大哥:里面请。
在一间榻榻米房间内,大哥、柯桑盘腿坐着,三哥居其间翻译,他们与阿山、比利谈事。老表较远地坐在他俩后面,妾兄坐在柯桑稍后面。
38场,田寮港妓区赌场,黄昏入夜
田寮港的港湾,破烂的船帆,舢板。
妓区附近的杂乱与颓废,一堆游民围在地上下棋,或吹牛,也有人在小摊上喝老酒。
妾兄和三哥进入赌场,里头烟雾迷漫,全是台式的“武场”,马杂、拾几等。
妾兄(打了几个招呼后,问看场的人):有看到洛咕仔没?
那人指指里头,两人走了进去。一个一个小房间,有人带领他们走进,背后有人叫良仔!
三哥回过头,房间门口晃出一个人,双手撑着门柱,一脸冷冷的笑意。
金泉:你没死哦,嗯?怎样?不认得哦?
三哥:准烧成灰,闻味我嘛知你金泉,我就是听讲你在火烧岛关没死,呒才拖半条命回来。
妾兄听他们的话意,有点尴尬。
妾兄:你两个也相识哦,莫怪这么爱讲笑。按呢啦,你两个拢刚回来,哪一天,我来办一桌。
阿城:(O.S.)哪有那款代志。
走道那边楼梯,下来了一个年纪比大哥焕雄稍大一些的人,场子里的人陪他过来。
阿城:焕良来我这儿行踏,我请不才对。
他说着伸手和三哥握了握,攀三哥的肩,走向一特别的房间。
阿城:能回来,拢是福气呢。你二哥怎样,敢有消息?
三哥:没咧,生死没人知。(众人进房间)你小的呢?
阿城:死了,死在吕宋岛,骨头灰寄一ㄇㄧㄝ(小撮)回来,嘛不知是不是伊的。
大伙入坐,粉头们送烟具进来,洛咕仔随后,在门口看到阿城,他不太敢进来。
三哥和洛咕仔点点头。
阿城(非常知趣的样子站起来):你若有代志,你们ㄊㄧㄝ咧讲(躺着谈),我不要搅扰。
三哥(也站起来):我这儿完,才来找你开讲。
阿城出去,又回头帮他们放下帘子。
(镜跳)三哥恍惚的神情,烟枪含在嘴中,眼睛斜斜地瞄向一边。
洛咕仔和妾兄都没吸,洛咕仔正拿着两张钞票在比对。
三哥的神情。
洛咕仔:印仔是简单啦。不过,色着要配到同款,就要找。我怕时间卡不赴,听讲,钱若改法币或是国币台湾流通卷,这就不能换了。
妾兄(得意地):你做给伊成啦。阮走银行内线,时间差一阵子是不惊啦。
三哥一听,咳了几声,妾兄知趣地住嘴。
39场,矿工宿舍内外,清晨
矿工宿舍在晨光中展露轮廓,几个人影走向宿舍。
房间内,红猴和阿菊躺在床上,衣衫不整。阿菊听到狗叫声,马上睁开眼睛,看了死睡的红猴一眼,去拉衣服过来,一票人已冲进来。为首的是金泉,红猴才撑起身,一个麻袋已当头盖下,一阵猛打。
阿菊被金泉拉到一边。
金泉:藏哪敢知?
阿菊:我是要怎样问,(急套衣服,喃喃骂着)人来这么多是要死,害我光溜溜分人看。
金泉没理,走去红猴那边,红猴闷叫,邻有狗吠。
红猴老母又披着头发快步过来。
红猴母:猴ㄧㄝ——你是吃晚未?
金泉一愣,有人又把布袋往她头上戴,她哇哇叫“死囝仔,你在冲啥?”有人用大木棒打下去,谁知一点作用也没有,她仍叫“死囝仔,你反形啦,这样打我……”金泉过去,用手朝她脸上劈,她终于软下去。
金泉勒住布袋口,闷声朝红猴。
金泉:你那些日本仔银票藏在哪儿?讲!
红猴摇头。
金泉喃喃地干了一声,和众人把他往厨房拖,拖到水缸边。
阿菊躲在门柱看,一边理衣服。
金泉(拉掉布袋):要讲呒?(红猴仍摇头)
金泉猛力把红猴的头往水缸按,红猴用力挣扎着。
阿菊急闪掉。
金泉见水已冒泡,挣扎的力气小了,才把他的头提起来,起水的刹那红猴凄厉大叫。画面曝白。
40场,矿工宿舍内外,黄昏
淡入黄昏的矿工宿舍,炊烟袅袅。
矿工都蹲在屋外聊天抽烟,谈的莫不是和时势有关的话题。有人正说:“管伊天地怎样变啦,谁给我们有吃有穿,下代仔有前途,我就拥护谁。那吃没,穿没,好听话写到归报纸,画到归壁,归电火柱,你爸照常干伊三代……”但忽然间都静下来,看着前来的三哥和妾兄。
女人及小孩也都注视着他们走进红猴的屋子。
屋内一片零乱,地板断裂掀起,连墙板也拆开来。
妾兄:有人在家吗?
红猴母:(O.S.)谁人?
这时,他们才循声发现墙角如一窝破被堆在那儿的红猴母亲,她头缠纱布,渗着血迹,面前放着一些邻人送来的吃食。
红猴母(无力地):来坐啦,你吃晚末?
妾兄:欧巴桑,屋里哪会这样?
红猴母:我哪知,鬼打到……
三哥走上前去看藏钱的地板,底下空无一物。
妾兄(仍不死心地):这啥人弄的,你敢知?
红猴母:我哪知,鬼打到。
三哥:呀红猴呢?现在在哪里?
红猴母:在病院,鬼打到有影。你,吃晚未?
两个彼此看了一眼,三哥转身快步走出,妾兄跟出去。
41场,街道,黄昏
小街上的杂货店,三哥正在挑水果。
店老板和妾兄则站在外面看着远处。
远处一堆人围着,嘈杂不堪,群众似乎非常激动的和里面的人吵着。
三哥(挑好水果,朝老板喊,口气挺冲的):你生意是要做吗?
老板才一回头,外面人群中冒出枪声,群众走避。
三哥也出来看,但见两个便衣粗暴地拖着一个瘦小的男人,后面跟着女人,小孩哭叫着:“大人啊,原谅一摆啦,伊刚做军伕回来,没头路,不才会来卖烟,大人啊!”
便衣理也不理,硬拖那人上吉普车。
老板:抓偷卖烟的啦。
三哥看着那便衣用枪柄敲打拉住车门的女人手之后扬长而去。
妾兄(大声骂道):干你娘,老百姓就若禽兽?没天良,干!
三哥(朝妾兄冷而低沉地道):去给追,给伊打死,人给伊带回来!(妾兄一愣)不敢呒?不敢就静静,顾自己。
三哥把挑好的水果递给老板称。
街道上,人们朝着车子去的方向站着,无声地站着,逆光,无力的背影。
42场,台金医院,接前场
医院前廊,在苍白的灯光下清爽的玄关和地板让人仿佛闻得到消毒水的味道。
配药室里,宽美正在配药的小台子上写日记。
宽美:(O.S.)4月2日,近来物价飞涨,厨房的欧巴桑说米一斤涨到17元,为了省钱,改煮面条给大家吃,听说是上海运来的面粉,大家吃面不习惯,剩下一大锅,我却吃了很多。昨日夜班很忙,今天补记。4月3日,哥哥今天来跟我借车钱,去台北,听说和林宏隆去帮朋友竞选参议员,他上个月的月给到现在还没发,哥哥好象不在意,也许他有那样多的好朋友在一起,就觉得幸福吧。除了林老师,象记者何先生我也喜欢,也许是他称赞我国语进步很快,所以我喜欢吧。昨天深夜把林老师叫我读的书读完,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中午开始读哥哥借我的书,好厚哦,不争气地想睡觉,是露西亚的高尔基写的,书名叫《母亲》……
门外有护士叫宽美,她把日记掩起来,套上笔,往外走,门外是提着东西的三哥和妾兄。
宽美:林桑……(可爱地上下端详他)耶,我卡ㄍㄚ意你现在这样,健康元气。
三哥:拢是你照顾的,嘛给你们很多麻烦。
宽美故意“肯定”地笑着说“嗯”!
三哥(也笑了,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她):这一点伴手,就是要来跟你们道谢的。(把东西一搁,不等宽美推辞马上说)顺便探听一个人,这几天敢有一个叫红猴的人住进来?
宽美:有,不过,过身了呢。
三哥和妾兄全愣了。
宽美:厝边把伊送来时,都已经量没血压了,人还放在太平间,警察说暂时不能动,听说要找一个酒家女叫阿菊仔。那个人是林桑的?
三哥:朋友。(掏出口袋内布做的小钱袋,把钱全数倒出来)我人不在这,卡没方便,警察若讲可以落葬的时候,这些拜托你拿给伊老毋相添。(朝妾兄)你那儿还有吗?
妾兄一听也掏出钱袋,一卷捆好的钞票,他解开数着,三哥拿过去抽了两张还给妾兄,然后把钱交始宽美。
三哥:这些……也拿给她。拜托。(略鞠躬)
宽英嗨了声。
43场,教员宿舍,夜
狭窄的宿舍内,连床上都坐了人,宽荣、宽美、林宏隆、何永康、焕清,还有其他几个老师,每个人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远远有闷雷的声音。
宏隆:一个政府聘用的老师,竟然领不到薪水,你们说,这是不是笑话。我们到县府去,反而被训一顿,(站起来,学那训人的样子)你们,身为老师难道忘了,老师本来就是神圣清高的工作嘛,国难当前,不能共体时艰吗?
众人无奈地笑着,焕清在旁弄着何永康的相机,当宏隆站起来时,才诧异地抬起头看。
宽美拎着茶壶进来,替大家添茶,然后坐在另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
宽荣:我更惨,我说要是全省都不发也罢,怎么其他县发,就我们不发?我问他,听说是县当局把薪金挪去囤积物资,想趁通货膨胀,赠一笔,再发。话没讲完,那人的眼睛就睁得这么大,那种国语,我也不太懂,只听见说我是不是共匪,造谣什么。末了的话,我倒懂了,他说,八年抗战死很多人,才救了台湾人,(静了一下,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你们还不知道感恩,他这么说。
永康:也不是每个大陆人都会这么说,老吴。
众人看看他,笑了笑。
某老师:我们也相信祖国会给我们带来新希望,可是,都快一年了,反而糟,鱿最平常的米来说,早先台湾的米都有出口,现在反而不够了。有些工厂,光复当初还生产东西,一接收,连机器都给运走了。
宏隆:我们只能这样想,这些人,是来台湾发财的国民政府,如果再任陈仪公司这样下去,(他抬头看看何永康)老何,准备好你的笔,台湾迟早会有大事,到时你可要作证。
场面忽然寂静下来,雷声夹着闪电响起,雨倾盆而来,宽美起身把窗子关起来。
焕清看看沉默的众人好一会儿,想到什么似地,走过去摇留声机,音乐响了起来,所有人这时才看向他这边。
宽荣(笑了笑朝大家):焕清说他听不见,把那东西送给我,还跟我说,好可惜,这辈子也没机会学国语。这年头,要听不见,看不见,会比较幸福吧。
众人苦笑着。
焕清见众人笑,自己就开心起来了,他坐下来,看林宏隆张嘴跟着哼。宽美体贴地拿桌上的纸笔坐了过来,在纸上写字给焕清看,焕清不时看着纸面,看宽美,两人以眼神交谈。
宽美:(O.S.)你放的是很有名的歌呢,叫“罗蕾莱”。德国一个古老的传说,他们说,很久以来,莱茵河畔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妖,就叫罗蕾莱。她总是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梳着她闪亮的金发,唱着歌,她的歌声甜美醉人,船上的水手经常被她的歌声迷住忘了方向,船啊,就常常撞沉在岩礁上,人也被河水吞噬了,可是,第二天,罗蕾莱还是那么醉人地唱着,莱茵河还是静静地流着……
焕清怔怔地望着她,仿佛陷入某种极远极深的回忆中。留声机的乐曲淡出,平安戏的锣鼓弦音淡入。
43场A,戏台,日
戏台上盛妆的花旦,五彩晶亮的头饰流离闪烁。
戏台前,幼年的焕清,站在长板凳上,撑着油纸伞,入神地看着。
焕清:(O.S.)小时候,我也曾经被平安戏里的花旦和她的唱腔迷住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想学唱戏,好跟那个花旦亲近。
43场B,祠堂,日
在“至圣先师孔子”神位的下头,焕清正兴高采烈戴着柚子皮,学唱戏的样子给其他小孩看,老师突然来了,抓掉他的柚子皮,要他站在孔子神位前。
焕清:(O.S.)不过那是十岁以前的事了,听得见声音的时候,我还记得火车的声音呢。记忆里最后的声音是从龙眼树上掉下来,树枝“卡嚓”断掉的声音,当时,只知道腿伤了,头很疼,有一阵子,都不能走路。
平安戏的声音淡出,另一首世界民谣淡入。
43场C,教员宿舍,夜
留声机乐曲和着哗哗的雨声,远景中的众人仍谈着什么。
焕清在纸上振笔疾书。
焕清:(O.S.)后来,很奇怪,也不知道自己聋了,是父亲写字告诉我的,一样觉得好玩,比如汉文老师怎么骂,我也听不见,看着他的脸一动一动的,还把他当成戏里的三花仔,那时,还小啊……
焕清写到这儿,自己忍不住想笑,抬头看宽美,却停住了。
宽美眼睛竟己泛出泪光,尽管带着笑容,样子叫人心疼。
焕清看着她。
44场,小上海酒家内外,黄昏入夜
小上海的招牌,跑灯明灭闪烁,门前有三轮车下客及排班。酒客的喧哗流泄出来,已有外省腔调的劝酒声,以及周旋的假嗓小调,和在台湾话及日本歌当中。
酒家内的住处,阿坤正在天井中,朝天空丢铜板练功夫。有一女孩站在栏杆旁看着,头随着铜板的上下微动。
阿坤失了一次手,捡起铜板,瞥了那女孩一眼,更加卖力地丢着,接着。
内间,三哥浸在褐黄药汁浴桶中,阿公站在旁边,用手搅拌了一下桶内的水,捞一点起来闻闻看。
阿公:喂,啊头壳不浸落去说!
三哥:这,臭嘎。
阿公:臭?鸦片就香?我跟你讲,你若现在惊臭,不戒,以后财产给你吸了了,子孙仔不要臭干你,吃老你就知,不定着死路边给狗拖,那时阵才是臭,连名声都臭。
说到一半,三哥已“逃避”似地忍耐着把头埋进去,直到受不了才伸出来,换气。
三嫂又提着一桶热腾腾的药汁来。
阿公:给套落!药仔继续滚,继续套。
三嫂果然给倒下去。
三哥(借机发泄似地大叫):干!卡小利咧啦!脱皮啊啦!
阿公(怒声斥道):溜皮最好,最好是把你唐山传回来的歹色德(坏德性)都溜溜掉。
三哥瞪了三嫂一眼之后,不敢再讲话,三嫂提桶子出去,阿公看看三哥之后也出去。
妾兄在厨房外的小桌上吃饭,吃相难看,夹一块看一块,而且是挑菜中的肉吃,有一女佣端热汤出来。
女佣(恭敬,细声地):喝酒啦。
妾兄一嘴东西,点头,望着她进去。
阿公走出来,妾兄看到,半站起来。
妾兄(含糊地):欧几桑,吃饭啦。
阿公:吃饱了啦,谁象你们,没早没晚。
妾兄(吃了吃,忽然问):欧几桑,(指厨房)那个查某是难,哪没见过?
阿公:庄脚一个亲戚啦,尪战死在菲律宾。我叫伊带查某子一起来住,厝里逗三工(妾兄哦了声)怎样,你若尪意,卡乖咧,别和焕良裤头结相袜,黑白来,我给你做媒人。
阿公说着,也不理妾兄一脸“惊吓”兀自往外走。
妾兄吃完饭,咬着火柴棒,大声小声地吸着牙缝,走到天井,两腿张开,蹲在那儿看阿坤丢铜板,也看看那女孩子。
妾兄:喂,你叫啥名?
女孩:美静。
妾兄:美静,嗯,有影就对,美丽又文静。(朝阿坤喊着)喂,坤仔,你阿公这么疼你,你看,连媒都给传来在这等了。
美静一听,害羞地跑了进去。
妾兄笑着看,回头时,却见阿坤在一边一脸杀气地瞪着他。
然后阿坤忽然扑过来,猛踢猛打妾兄,妾兄先是开玩笑地挡,后来被打疼了,有点翻脸,边叫:“喂,你ㄒㄧㄠ呢,搁ㄒㄧㄠ我是要变脸哦!”阿坤没理,死命地缠上去打,后来妾兄火了,大叫“啊,你这个囝仔,我替你老爸给你教示……”阿雪冲出来拉架,她叫道:“阿坤,好了啦,不要再让你老母生气了啦。”拉不住,直到阿公闷叫声:“阿坤!”他才停手,但仍死盯着妾兄看,阿雪拉着他。
阿公(朝阿坤):入去!
阿雪拉了阿坤进去,一边自己也不满地白了妾兄一眼。
阿公(朝仍在一边喃喃抱怨那儿被踢肿的,那儿破皮了的妾兄说):阿坤大汉了,每句话都听入心,你自己要卡节咧,在他面前呒通一支嘴黑白讲。
屋内,阿雪在跟阿坤讲些什么,阿坤低着头。
暗暗的角落,美静孤单地坐在那儿,远远传来酒家的声嚣。
45场,田寮港妓区赌场,夜
田寮港晚景空镜。
三哥与妾兄打扮整齐地穿过妓区,妾兄仍不时和人打招呼。阿菊风尘打扮欢面走来,一见三哥低头快步穿过。三哥原本没注意,直到她擦肩过去,才想到什么似地回头过去,但阿菊已挤入人潮中。
赌场内,两人一进来,看场的便走过来,朝三哥作了个“里面请”的姿态。
妾兄:人伊改掉了啦,这下,不是要来开钱,是要来赚钱的啦。
三哥走到马杂桌那边看着,转桌时,却见比利与金泉从通往烟铺的门口出来,三哥愣了一下。
金泉及比利也看到他。金泉和比利握手告别进去,比利朝三哥走过来,一脸笑。
比利(上海话,指指里头,低声地说):那人把我当老土,还跟我吹嘘烟土,都不知道我有更来劲的。下一批货,九月初七到。
三哥眼神颇闪烁地看比利,也看向通道那边。
46场,港边,清晨
港口的清晨,台风来前阴霾的天气。
那边,苦力们从一旧货轮上扛下一包一包放下来的面粉,妾兄不时回头四顾,看向自己家的方向。
47场,妾宅,同前场
妾的房间里,床上被褥零乱,焕雄似乎刚起来,裸身只披上衣,肚子围着毛护兜,露出胸口的刺青,他正用奶瓶喂着怀中的婴儿,奶色淡褐是米奶。
48场,港边,接前场
比利已从一袋面粉中找到记号,妾兄帮他拖出面粉,取刀划开袋子,摸出油纸包,妾兄回头,略惊。
远处,大哥抱着婴儿站在阳台上朝这边望着。
妾兄暗示了一下比利,比利回头一望,背身将油纸包塞入衣服内,快步离去。
妾兄跟在他后头,走向轿车。
大哥:(O.S.)少年的,等咧。
妾兄和比利愣住。原来大哥从一侧过来,还没等他俩有反应,大哥已近身,探手摸摸比利胸口,伸手进去,掏出油纸包。
比利朝前一走,大哥从背后拔出贴身短刀,比利傻了。
妾兄(闷声惊呼):姐夫!
大哥没理,举刀划开油纸包,用手沾了点,摸摸,放进嘴里尝了一下,用力吐掉。
比利(一脸谗笑):林先生——
大哥(用刀指他):你静静,(转向妾兄)你跟他讲,叫伊大的阿山来找我,我不愿跟伊讲。
大哥说完往里走,妾兄和比利愣在当场。
49场,妾宅楼下商行,接前场
事务所内,大哥沉着一张脸在泡茶,桌上搁着那包白粉。另一边,妾兄坐着,妾的父亲,以及焦虑的妾都面对着他。
妾父(压低着声音):要死你自己去,赚这款钱,也不惊拖累众人。
妾兄:我不会拖累你们啦,抓到至多枪杀我!
妾父(火了,过去打他,手没力用脚踢):讲到ㄏㄧㄚ好听,你前(畜)牲你,枪杀就能ㄙㄨㄚ?你下地狱,阎罗王都会把你下油鼎,过刀山,赚这款害人钱,一张银票上面几条命你敢知?面粉是焕雄入的,你那款物件夹里面(又踢他)还说不拖累人。
妾兄:物件怎样进来,也不是我主意的。
妾父:不是你,不是你伊自己会生脚爬入面粉内,那么嘟好又是焕雄的货,讲笑话。
妾兄(停了一下,才低声说):那拢嘛焕良和比利他们安排的。
门外有人影,进来的是柯桑,他看看大家,走向焕雄。
焕雄(没站起,指指桌上的白粉冷笑着):饲老鼠咬布袋!
柯桑走过来看看那包东西之后,转头看妾兄,众人沉默,外头有汽车到达开关门的声音。
焕雄看了一眼妾及妾父,两人上楼去。
阿山进来,比利一副“犯罪”的样子走后面,老表跟在最后,一进门,即左右看了一回。
阿山严肃地走向焕雄,伸手和他握了握,一眼即看到桌上的白粉。摸摸,转向比利。
阿山(上海话):这是你的东西?
比利一点头,阿山即掴比利一巴掌,比利一个踉跄。
焕雄(台语低声):好啊,叫伊免搬戏啊。
柯桑过去拦住阿山,老表机警地跨步过来,柯桑看他一眼。
阿山(上海话):我赔罪,家兄的事,我一定发落。(看了一眼妾兄)
妾兄(翻译给大哥):伊讲失礼,比利,伊回去会教。
焕雄:那是他家的事,你跟伊讲,这些物件放我这,我雄仔若有钱可赚,什么生意拢敢做,只有害人生命的生意不做,以后我会注意,若搁给我知影一遍,大家散股,没第二句话。
妾兄翻上海话给阿山听,阿山直点头,老表和比利则盯着焕雄和柯桑看。
50场A,田寮港赌场,晨接前场
赌场中,三哥显得精神焕散,衣衫都有点离位。
这一把翻牌,三哥牌一扔,把他面前的钱丢向庄家之后,伸手探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朝后躺在椅背上,抹了一下脸,有刹那的失神。
庄家作好牌,欲发的时候,他没下注,站起来拿上衣离座,众人看着他。
厕所中,三哥叨着烟小便,忽然眼神一亮,想起那天夜街上错身而过的一个女人。
50场B,妓院内外,晨同前场
外面下雨,三哥冒雨进妓院时,院内非常安静。
有一妓女正倚门蹲着,帮一男客穿鞋。男客看了一眼三哥后离去。妓女看了看三哥,眼神有“你要不要”的意思。
三哥(冷静地):阿菊仔在哪一间?
女人醋意地白他一眼,指了稍远的一间房间。
三哥把口袋里一些乱七八糟的钱塞入她衣服上襟走了过去。
妓女:阿菊仔有人客住夜呢。
三哥没理,到房间门口敲门,没人应,又敲,还是没人应,他破门而入。
房内男人叫了声“干你娘,冲啥?”阿菊则表情骤变,胡乱抓了件衣服,裹住身体,夺门往外窜。
三哥追出去,扭住她。
三哥:红猴谁杀的?那些日本钱谁拿去的!
阿菊(故意大声地):我不知啦,我不识什么红猴白猴啦!
三哥:你仙!不知?(用力扭她的手)
阿菊(痛,大叫):救人哦!杀人哦!
房间陆续有人探出头来,三哥硬拖阿菊往外走。
三四个保镖状的男人冲了过来,为首赫然是金泉。
金泉:喂,人放咧。
三哥见是他愣了一下,遂了解一切地笑了一下。
三哥:咱,又相睹了。(把阿菊推向他)
三哥理了一下衣服,欲往外走。
金泉(闷声喊道):你也想要这样走出去?
金泉拔刀,冲向三哥,三哥双手迎上握住刀身,血渗了出来。
金泉略一惊,欲抽刀,三哥仍紧握,咬牙。
51场,妓院外街道,晨同前场
雨中人力车溅水而过。
车中坐的是妾兄与大哥,到了田寮港妓区,妾兄跳下车,冒雨入院。
大哥也跳下车,在檐下点烟。
沉寂的妓院,忽然冲出三四个人追着一个人,远远地,只见被追的人抓着一把圆凳挡。
大哥不以为意地看着。忽然他愣住了,抛下烟。
亮处,三哥的脸看得清,一身是血正陷入危急中。
大哥冲入雨中,扑向那群人。
金泉看到大哥愣了一下,大哥已抢起凳子,迎面打了过去,金泉被打倒跌在墙边,再过来的人也被大哥踢倒。
三哥血水狼藉,歪在雨水中。
妾兄等人从院内冲出,大叫姐夫!
和大哥对打的小鬼一见有人冲来,逃窜而去。
大哥脱下衣服,扔给妾兄,指地上的三哥。
大哥走向墙边的金泉。
金泉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大哥象一堵墙似地站着,露出身上的刺青,雨水从坚实的肌肉上滑下来。
大哥:起来!ㄨㄚ来!
金泉瞪着他,站起来,握好刀,想扑上来,大哥喘着气,没动,这时传来阿城的暴喝“金泉仔——”
阿城穿拖鞋、睡衣,有人举着伞护着他,出现在现场。
正为三哥裹伤的妾兄也看着。
阿城(指金泉骂):伊啥人,你不认得啊!眼睛屎糊的是否,死死进去啦!
金泉看了大哥一眼,缓缓地往内离去。
阿城走向大哥。
阿城:雄仔,猴囝不识你,我赔罪,入来里面,衫稍换一下。
大哥看他一眼,看向妾兄那边,妾兄已把三哥背起来,人力车跑了过来。
大哥:歹势,小弟我先带回去裹药仔,另天才来ㄗㄚㄗㄨㄛ(打扰)。
大哥上人力车,搂住三哥,车在谤沱的雨势中远去。
雨中的阿城,面无表情地看着。
52场,小上海厅内,日
厅外的檐下,雨势稍歇,水珠在檐边累积,断续地滴落。
三哥已裹好伤,疲倦地歪在椅上,姨婆正喂他喝一碗热腾腾的参汤。大嫂和三嫂正收拾血衣,及擦拭地上血水。
阿雪的弟妹挤在门边,探头看着大厅。
阿雪替父亲用药水推背,大哥仍打赤膊。阿雪挥手叫弟妹们进去。
弟妹们没动,一见阿公进来时,全躲进去了。
阿公(朝三哥骂):你若搁这样舞落去,咱归家伙子人都要跟你去死!可恶,你!你生鸡蛋的没,全在放鸡屎给别人拖……(在厅内喃喃地走着)干伊祖妈卡好!你爸林阿禄的儿子也有人敢杀,驶伊娘!你爸就不信田寮港人,胸坎都安铁板里!
阿公说他的,屋内所有人都沉默。
湿淋淋的妾兄接柯桑和一杀气挺重的人进来。
阿公:柯的,你去ㄔㄨㄢ人,ㄉㄨㄟ我来去田寮港一趟!
大哥:多桑……
姨婆:禄仔,入去里ㄊㄧㄝ啦,几岁人,卡认份咧啦!代志给雄仔去发落就好啦。
大哥去叫了声多桑,阿公看看他,这才喃喃地和姨婆进去。
柯桑、大哥和那保镖沉重地在说些什么。
大嫂端着血衣和抹布过来,喝斥在门边的孩子们。
大嫂:看戏是否,囝仔人没你们的代志。
53场,古宅,日
台风天,风雨急,行人稀少。
古宅内也许停电,显得黝暗。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随着外头大树的摇晃,在屋内墙上,及在座众人的身上、脸上洒下悸动的阴影。在座的人有阿城、大哥、柯桑、阿城的跟班一人,以及中间人钻石嘴。
钻石嘴:(话从本场开始不久,就用O.S.方式出现)风台天……大家还看我钻石嘴的面子来我这儿坐,诚意我看免多说,朋友做这么久了,什么代志拢可参详的,时机对咱大家在地已经真不利了,若被官厅那些阿山凑喽,了钱不打紧,煞落没面子,不定着自己兄弟又要送火烧岛。讲讲散散去!阿城,你看怎样?
阿城:我的囝仔先动手,是有卡不对啦。不过,代志拢是对九份仔红猴那些日本钱牵来的,那些钱,金泉讲,红猴是吃伊下脚一些猴囝仔的,金泉替兄弟去讨,红猴不吐,才会出代志……金泉讲的,我想有理,伊敢骗别人,我,伊绝对不敢白贼。
钻石嘴看看大哥。
大哥:红猴死都死去为ㄉㄧㄠ啊,金泉怎样讲,不信嘛无法度,阮小的被杀也被杀去了啊,我总没叫伊去杀回来。(看了一眼阿城)钻石嘴有诚意,咱面子爱给伊,话再多也是加的。那些钱,我看三一三十一,金泉一份,阮小的一份,另外一份分给红猴的老母过日,你想怎样?
阿城似乎在斟酌什么。
钻石嘴:有理啦,按呢有理啦。
阿城:钱是金泉他们的,我替他们做主是卡过分啦,不过,我会跟伊讲看看。
大哥(看看他,有点笑意):你若正经讲,伊岂敢不听?
阿城望着大哥的表情,意思极清楚,正如他的话,软中带硬。
54场,田寮港某港道连日式餐厅,夜
风雨仍大,巷口的屋檐下好象站了两个人,看不清楚是谁。
一辆吉普车驶过来,灯光射到两人身上,我们才看到那是比利和金泉。
吉普车停下来时,比利和金泉急撑伞迎过去,车上下来了三个人影。
阿城坐在日式的餐厅里,听到人声站了起来。
比利和金泉肃立在门口,作了迎迓的手势,进来的是阿山,以及两个理平头穿中山装的人。
阿城笑着,莫名其妙行举手礼。
阿山(上海话,朝那两个人说):就是这位,阿城。想知道整个基隆谁在作怪,问他可最清楚,对咱们,可是忠心耿耿。
那两人看他,鞋也没脱,湿嗒嗒地就上榻榻米,并朝阿城说:“好,很好。”
阿城忙不迭地说:“LOZO,LOZO。”(日语,请)
55场,小上海内外,日
风台过后的景象,天仍阴霾,一地狼籍。
小上海的招牌也被打坏了,工人正在检修。
内屋的客厅,阿城、金泉、柯桑、大哥及妾兄在谈什么,桌上放着水果礼盒。阿城打开另一包东西,推给大哥说请点一下。大哥看了一眼。
阿公坐在他的太师椅上,静静地抽着烟。
然后那一群人全站起来,阿城领着金泉,恭敬地走到阿公面前。
阿城:欧几桑,来ㄒㄧㄗㄨㄛ(打扰),真歹势。(指指金泉)猴囡仔本来想要跟良将ㄞㄙㄗ(致意、问候)一下,那么刚好,不在。
阿公(语气平和,却语意凌厉):第三的回来ㄞㄧㄠ头壳稍微痼样,有在没在,都同款,你们得同情伊这个废人,后摆在外面,伊若有啥不对,你们来跟我说,我来教示给你们看,好呒?你们千万给我拜托一下。
阿城(尴尬地笑笑):这样,我来走。
阿公:好。若看得起我这个老伙仔,有闲才来开讲啦。
阿桑和妾兄送他们出去,大哥送到厅外,回身看着阿公。
阿公:不是空哦(有问题)。甘带人又拿钱来ㄑㄧㄝ(了事),那棵囝仔哪有这么代志(这么识大体)……要ㄌㄧ(小心)。
大哥:我知。
阿公:还有你那个查某的小弟,吃相真歹,吃一块看一块,那款人,贪。不要太惜情……若被他粘住,有一天,被他卖不知,还跟伊说戮力(道谢)。啊,孙子嘛抱回来给我看看,看见圆或扁……
这时外头传来有小孩的喧哗声说:“四叔,给我照相,嚓一下……”阿雪开心地跑进来:“阿公,四叔回来了。”
门口果然是一脸笑意的焕清,招呼进来的是宽美和宽荣。阿公和大哥真诚地迎了过来,跟他们握了手后,大哥只笑着愣在那边。
阿雪(推了一下爸爸):多桑!
大哥(笑了):歹势,遇到读书人,我就怕开嘴……
宽荣:别这么说。
然后宽荣说到台风过去,回四脚亭探看灾情,上九份之前陪焕清回来。阿公说吃这么老了,没见过这么大的台风,问他家里如何,声音转成背后,前景是阿雪和宽美两个女孩,她们彼此笑着。
宽美:你一定是常给四叔写信的阿雪,对不对。
阿雪:写得不好。是四叔要我练习的,他还叫我多看书,说眼睛才会金。(可爱地笑了起来)
宽美:你们都听他的话哦,难怪,你婶也写信给他,叫他劝她小孩念书。
阿雪:是阿坤(看了一下阿公那边,小声地说)他说不想念初中,要跟阿公学武功。
宽美也笑了,望向那边,焕清也正关心地朝她们这边看,一脸笑。
56场,诊所,黄香
简朴、明净的诊所内,阿坤低头坐着,宽荣正和他在谈些什么,焕清也在纸上写字给他看。
焕清:(O.S.淡入)爸爸是阿公最疼的儿子,因为他最会念书,阿公疼你,一定也觉得你会跟爸爸一样。而且,现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是妈妈和妹妹未来的依靠,一定不能让在海外的爸爸失望。
厨房里,二嫂和小女儿安静地忙着,只有洗莱的水声。
诊所内所有东西都摆得好好的,听诊器、病历表、钢笔、桌上的花,白铁盘上的针筒象每天都重新拆下,重新消毒过一样。
阿雪和宽美在里头看着。
阿雪(低声地):婶婶每天都相信,二叔今天会回来……一回来,就要开始看病人了……(话搭在前面空镜头上)
宽美静静地看着、听着的神情。
书房里罗列的书籍,医学之外有不少文学作品,乐谱架上的乐谱,旧而精致的小提琴琴盒,角落里,贝多芬纠着眉头的石膏像,墙上的横幅“无常”两字,及二哥的全家福照片。
焕清:(O.S.落在前面的画面)二嫂,我们从小就认得的,是我表姐。小时候,我住在乡下外婆家,就最喜欢找她,她也不嫌我顽皮。后来,我听不见了,也是她最照顾我。她决定嫁给二哥时,我兴奋得睡不着,因为两个我最喜欢的人都在一起了……那就是我二哥全家福照片,我拍的照片。出征前,一家人都穿上好的衣服,二哥还叫阿坤和妹妹站到书架边,刻下两人的身高,说要永远记住他们眼前的样子……
O.S.到最后,落在焕清正在书房内笔谈告诉宽美和宽荣。
说到身高焕清放下笔,走到书架指给宽美和宽荣看,三人正看着那刻痕时,不知道系着围裙的二嫂走近门口,也许想请他们用饭吧,而此刻却也忘了,怔怔地站在那儿。
57场A,基隆街道,晨
暗寂的基隆街道,收买空酒瓶的收旧货人正踩着三轮板车滑过,唱着当时的“有酒矸通卖无”。
57场B,小上海酒家内外,晨
早起的阿公正在天井内练拳,舒展筋骨,外头有人敲门在叫“禄阿舍!禄阿舍!”
佣人边穿衣服边去开门。门一开,一队持枪的宪警冲了进来。
阿公走出来,也几乎被撞倒。
阿公:你在冲啥小!没王法了吗?
里长无奈地站在门边。
里长(愁苦地):伊叫我带路,要抓焕良,讲伊在上海是汉奸。
屋内,宪警鲁莽地四处奔窜,用力踢开房门,掀棉被,鸳燕哗叫,小孩则被吓哭。
有一年轻兵士踢开房门,看到阿雪正好欲出来,站在门边,兵士和阿雪也僵住了,两个都是那么青春、柔和的脸庞。很短的一个对视之后,兵士跟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的人又跑了出去。
三哥仍在熟睡,被嘈杂声惊醒后,他听见阿公在下面大叫:“干伊祖公,阮焕良若汉奸,你就是台奸啦!里长要顾厝边的,你煞在放虎咬人,驶你祖妈卡好!”三哥急起床,拿衣服,听见里长故意地大叫:“我嘛知焕良不是,不过现在ㄐㄧㄝ(辩)也没用,我若焕良,我就先走才讲!”
三哥一愣之后跳下床,三嫂扯断脖子上的金项链塞在他手中。
里长声音仍延续,朝上头叫:“千万不通想要跟人讲道理,这落时代,若有道理可讲,狗也有四脚裤可穿!”
阿公看着他,这才回头看屋内,一堆人跑了出来求助地看着阿公,小孩哭叫着。
屋外传来令人心惊的连续几响枪声。
所有人被枪声惊呆了,一片沉寂,小孩也没哭了,然后又是俩声枪响。
58场,妾宅,晨
大哥和妾正熟睡,忽然有踢门的声音,他爬起,随手捞起床边的木剑,赤膊踱向门口,妾亦起床,本能地抱起婴孩护着。门外脚步声传来,大哥举木剑时,外头妾兄叫:“雄仔,紧起来!”
大哥拉开门,妾兄一脸惊吓。
妾兄:紧走,田寮港赌场有风声,讲人要来抓你。
此时,门外有汽车开来的刹车声,兵士跳落地闷声叫:“门开着,冲进去!”
大哥迟疑地望了妾一眼。
妾兄(大叫):紧走啦!
妾兄拉着大哥往后阳台跑,兵士冲上来看到:
妾兄及大哥翻过阳台往地下跳,赤膊赤脚的大哥落地时,一阵痛苦,几乎站不起来,妾兄回头扶他跑。天空传来一两声枪声,以及小孩惊哭的声音。
59场,柯桑宅,日
柯桑宅稍暗的房间内,接骨师正替大哥推拿,大哥咬着牙,额头冒出汗珠来。
妾兄惊魂甫定,茫然坐在一旁,听到人来的声音,本能地一震。
进来的是柯桑,他看了大哥一眼,坐到他身边去。
柯桑:良仔被抓走了,着枪,地上拢是血,抓代(抓去哪儿),人款拢不知……
大哥:是怎样来抓也不知?
柯桑:有人检举说您们俩兄弟都是汉奸。
大哥愣了一下,忽然用力敲了一拳茶几。
柯桑:气啥。你也不是不知,这个时代,要害人用这步最有效,杀人免用力。
大哥沉沉地喘着气,没作声,接骨师看了他一下之后又开始替他推拿。
60场,台北某官员日式住宅,日
某日式房子,站着一个卫兵,枪夹腿间,人靠墙在吃香蕉。
玄关处一个小竹笼内装着龙虾九孔,外头贴着一小张红纸,水正汨汨地流过水泥地。
客厅内,大哥、柯桑恭敬地面对一个官员模样的人。
官员(台语):这款代志,找我没啥路用,我凑不到那儿去。军方说,检举的内容真实在,尤其是你小弟在上海怎样替日本人做地下工作人员,怎样跟上海黑社会交凑,拢有证有据,您也同款,讲您跟日本人勾结,偷卖物资。
柯桑(陪笑):伊小弟在上海的代志,免讲你嘛知,是不得已的,日本时代,日本人叫咱做啥,咱甘敢讲不?
官员:是啦。所以我们现在也在运动活动,请中央不要将台湾列入去检举汉奸战犯条例,若成,你两兄弟就卡没问题。(看看大哥)卡忍耐咧,台湾人哪咪(一下子)是日本人,那咪是中国人,那咪又是台湾人……(笑了笑)歹做人!有什么代志后摆你别出面,你被通辑中,不小心会害到别人。
说着官员站了起来,两人也跟着站起。
两人坐在玄关处穿鞋,身旁正是那笼生猛海鲜。
61场,监狱门外,日
柯桑和一个囚犯在会客,旁边站有卫兵监视。
柯桑走出监狱。
远处树下,一辆轿车停在那儿,车内的大哥望着柯桑过来。
柯桑一进来,车子便开了。
柯桑:不准会客,有一个兄弟在里面,伊讲叫咱要紧把良仔ㄓㄨㄑ(弄)出来,若没,会剩半条命。
大哥悲愤地把头转向街道旁,看到街边新添的标语“效忠领袖,建设台湾”。
62场,北投赌场,夜
北投赌场内,主观视线穿越过杂乱的外场,在一着和服内将(女士)的引导下进入一小房间。
小房间内的赌局显得高级多了,是麻将局,每个旁边都有女人坐着,阿山背对镜头。
老表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正在看一本类似《三国演义》的线装书。
同桌赌客都抬头看着来人时,老表也抬头,机警地站了起来。
来人是柯桑,他靠近阿山讲些什么。手放口袋内,也许有枪。
阿山朝老表看了一下,示意勿妄动。
走廊,柯桑和阿山走着,老表跟在后面。
到一房间,柯桑拉开低门,迎面坐着的是大哥,妾兄坐一边。
柯桑俟老表进来后把门拉上,贴着老表站着。
大哥:歹势,打搅你打麻将(妾兄译成上海话)。别让赌脚等太久,我明讲(妾兄译),焕良现在在笼仔内,我知道你跟大官的关系很好(妾兄译),我按呢跟你拜托,给伊出来,在过年前出来,给我们团圆一下……(妾兄看了他一眼之后等了一下,才译过去)
阿山(笑了笑):你这样讲就见外了,林兄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尽量。不过,老实说,我的关系是在政界,军方,我不一定找得到门路。
妾兄翻译过去。
大哥:叫伊不要讲那些五四三的啦,礼数,我有ㄔㄨㄢ(准备)来啦。
大哥说着也不等妾兄翻译,从桌下取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打开,是那包当初被他没收的白粉。
63场,小上海酒家内宅,晨
林宅的清晨,阿坤正在推石磨,美静在一旁舀米下石磨,两人皆静,只有石磨的声音。
大嫂则在帮美静母亲压米浆。
阿雪和焕清在阿雪房内谈,两个人都很严肃,大哥快步走了进来。
大哥:你跟四叔仔讲,台北通知咱去接三叔回来,叫伊紧去。
焕清写着什么,转头朝大哥。
阿雪:四叔仔说,你要不要一起去?
大哥:我还在被通辑,是要按怎去。
阿雪看焕清写。
阿雪(念):元旦,已经宣布台湾不列入汉奸战犯检肃条例,你没代志了。
大哥:你跟伊说,法律是随在他们设,随在他们解释的,不要太给他们信。
64场,小上海酒家内外,日
一辆三轮车来到小上海,焕清先生跳下来,车上是脸色苍黄的三哥。
焕清和车夫扶三哥下来时,三嫂率先跑出来,然后是阿公、大哥等一家老少。
三哥朝门口的家人们看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焕清扶他下来时,一个踉跄,焕清猛抱住,突然从三哥的口鼻冒出汨汨的鲜血来。
三嫂爆出哭声,大哥冲过来,横抱起三哥,快步跑入屋内。
阿公(大叫):紧去拿伤药仔来!
大哥放下三哥,沉默着,用手抹掉三哥鼻口的血迹,三哥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大哥(喃喃地):卡有元气咧,到厝啊,免惊。有听到呒?免惊。
三嫂掩脸背过身去,不禁哀号起来,大嫂和阿雪去扶她。
阿公(开声骂道):哭?新年头旧年尾你在给我哭!
姨婆拿伤药来,焕清接过,姨婆忙把阿公扶到一边去坐。
大哥托起三哥的头,用汤匙灌他药,一如他帮儿子喂奶时一样。阿公硬咽的声音说:“我ㄉㄧ干伊三代……我……驶依祖公……”全场无声,下一场鞭炮声震耳响起。
65场,小上海酒家外,日
春节的炮狮。鞭炮硝烟覆地盖天地淹没过来,狮身及男子的裸身在硝烟里若隐若现地奔腾着,无数鞭炮从半空及地面扔向狮子,舞狮的男子及狮头迎向它,毫无惧色。
66场,妾宅,午后
冬日午后,阳光懒懒地晒着港口,停泊的小船摇晃着,水波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码头,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打盹儿。
大哥睡在妾宅的房间里,儿子睡在他旁边。远远有枪声,也象鞭炮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四处看了看,怔忡间,仿佛又听见枪响。
他小心地不惊醒儿子,跨下床来。
阳台上的大哥,遮着斜阳,看向整个海港,全城一片死寂。
妾从厨房门口看了一眼。
大哥静静地站在金黄色的阳光下。
妾端出了茶具,大哥泡着茶。
妾:哪不再睡一下子?
大母:刚才梦到阮老母,很少年,我还是小孩,过年的款(大概是过年的原因吧)?我记得五六岁的时候,也是要过年,店里没半项,阮阿姆拿一些金子叫阿爸拿去卖,那阵子,阿爸赌ㄍㄚ若ㄒㄧㄠ仔,阮阿母叫我跟伊去,到半路,阿爸叫我回去,我不,伊煞把我绑在电火柱,钱拿咧,嘛是搁去赌。偏偏手气好,ㄒㄧㄚ(拼)一晚,我就这样给伊绑一晚,头垂垂嘛照睏……
他说完啜了一口茶,人变得寂莫而温柔。
66场A,老屋,日
消瘦的老妇躺在床上,约二十多岁的大哥坐在床边,老妇拉着他的手,低声说话。
母亲:我眼睛若闭,这间厝,你就要担。你老爸不靠咧(不可靠)。小弟爱顾,是否。第二的,我没烦恼。第四个是破相,不过人伊有手艺,再没也可以开一间写真馆,焕良,我最惊,人ㄔㄨㄥㄅㄨㄥ(莽撞)搁歹性ㄉㄝ(坏脾气),做代志无头无尾,伊只惊你一个人,你爱把伊拉ㄏㄨㄉㄠ(拉紧他),知否。
大哥点点头,母亲放心地看着他笑,然后极累地闭起眼睛。
66场B,妾宅,午后(接66场)
大哥端茶坐在那儿,半闭着眼,仍沉缅在那深深的回忆中。
妾兄匆匆地进来,叫着:“姐夫,姐夫……”
大哥睁眼看他。
妾兄(莫名的兴奋):喂,天地又翻了呢,昨晚台北大稻埕抓烟的打死人,起花(开始乱),归台北听说ㄑㄧㄤ滚,今天有人去找陈仪讲道理,那棵土匪叫兵子用机关枪扫,扫一下(得)归台北看到阿山就打,现在咱这嘛开始了,警察局都被占起来了!阿山子走若飞咧!干!
他讲到一半时,妾抱小孩出来,听着。
大哥(冷冷地):啊你跟人家欢喜啥。
67场A,戏院前,日
街道有点乱,石块、酒瓶扔了一地,远远有一辆车子被一群人翻过去,点火,轰地冒出浓烟。一名穿中山装的人从巷中跑向镜头来,后面一堆人拿木棍、刀子之类的东西追杀,哗叫着:“搁走,好胆迈走!你爸要给你知影台湾人不是在好欺侮!”
穿中山装的人跑到镜头前,枪声密集响起,那群人转头溃散而逃。人去后,街面上多了一个不动的尸体,以及一个受伤猛咳嗽的人。
67场B,台金医院门外,日
医院内,一外省人惊魂甫定坐在那儿,上身只披衣服,胸部斜绑着绷带,护士正替他打针。另一边一个则是典型的台湾乡下人,一脸是血,陈桑正为他做简单的手术,他疼痛地嚎叫着,宽美在旁帮陈桑止血。
医院门外,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和一中年男人正被一群人围住,男人已受伤,群众仍拉着他打,女人似乎惊恐过度,跪在一边猛拉自己的头发干嚎着。
陈桑:(O.S.)好—啊!
我们看到一脸倦容的陈桑从玄关那儿快步穿入人群中,白衣上血迹斑斑。
陈桑:病院是在救人,不是杀人的所在!给我这个医生一个面子。
陈桑去扶那中年人,有人仍趁机踢他,陈桑转头瞪着踢他的人吼。
陈桑:踢死这款卒仔,咱敢就会出头天?
陈桑的眼神,一种压抑的忧愤无遮地流泻出来。
诊所内,宽美拿开水给那女人喝,抚慰她,用并非很好的国语说:“这里很安全,你不要再惊了。”
她回身欲走回病室时,见焕清、宽荣和陈桑一起走过来,宽荣正和陈桑谈什么,焕清背着一部相机。
宽荣(低声朝宽美):我要和焕清去台北。
宽美(不安地,日语):哥!
宽荣(仍低声):林老师吩咐人来叫我去,何永康失踪了。台北,也需要人。
宽美看着宽荣,关切之至。
宽荣:别人若问,都讲不知。嗯?
宽美点点头。
宽荣和焕清走了,两人的背影。宽关忽然叫声哥,宽荣回头,焕清不知,仍往前走。
宽美:伊没听ㄧㄝ,你要给伊顾。
宽荣点头,转身时,却见焕清也停步,转头看她。
宽美。
68场,火车内外,日
汽笛长鸣,急驶的火车。
车厢内乘客不多,沉静得可怕,忽然几声短促的汽笛响过之后,火车刹了一下,缓慢下来。有人朝外看,宽荣和焕清也开窗看。
远处有人跳车窜逃,有人追了过去,更远处有上升的黑烟,焚烧车辆或轮胎的黑烟。
焕清举起相机欲拍,宽荣阻止他,做个手势,说他下去看看。
宽荣跳下车时,几个人来围住他,问些什么,又突然散开,去追一个逃窜的人。
隔壁车厢传来喧闹声,有人快步穿过这个车厢,焕清看到一个少妇怀抱婴儿,牵着小女孩仓惶地走来,焕清拉过她,她吓了一跳。
焕清指他隔壁的位子,叫她坐下,接过她的婴儿,作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暴民手持镰刀、锄头柄及武士刀过来,见人即用台语或日语问“你叨位的人?”被问的都害怕回答。
暴民走近焕清这边,才张口问那妇人时,焕清忽然站起来,用很大的声音,以及有音无意的“话”喊道:“我叫林焕清,基隆人,伊是阮某子!”
暴民甲(一愣,粗鲁地):你是在讲哪一国的话?嗯?
焕清听不见,有点慌地左看右看。
暴民乙:阿山仔啦!听呒搁在那儿假!
说着挨过来欲拉焕清,宽荣正好跑过来,推开暴民。
宽荣:伊臭耳聋啦,叫伊按怎听有!(暴民看着焕清)伊老爸是基隆阿禄仔舍,伊兄哥叫林焕雄啦,认得吗?
暴民离开,又去问别人。
直到宽荣拍焕清叫他坐下来,他才跌坐下来,一劲儿地颤抖着。
69场,何永康宅内外,夜至早晨
台北某条街道,路灯很暗,街上零乱的有石块、棍棒、冒烟的余烬、翻倒的车子。
宽荣、焕清和那母女四人站在巷内的阴影中,敞门,好一会儿,才有台语的女声问:“谁人?”
宽荣:我,吴老师,阿英是否?
门这才伊呀地开了,阿英急招手要他们进来。
宽荣:先生回来了末?
阿英摇摇头。
进门入了玄关把椅子架到贴墙的餐桌上后,阿英朝天花板上轻叫。
阿英(国语):太太,是吴老师。
天花板掀上去,何太太探出头来看,爬下,然后扶儿子下来。何太太两眼红肿,似乎哭了好久。
宽荣:对不起,来晚了,林老师呢?
何太太:去找永康,一直没消息,我女儿也还没回来。
宽荣:去哪里了?
何太太:在女师附小。一下课,我不敢出去接,不会连小孩也打也杀吧。(哽咽起来)
宽荣:我去找找看。(拉过焕清)这是我和永康的朋友,叫林焕清,她是……
妇人(直接用国语):我姓姜,他们在火车上救了我。
妇人和何太太谈起来,不外是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之类的。宽荣则掏纸和焕清笔谈,焕清频点头。
宽荣(朝何太太):他留下来陪你们,我就去学校。
镜跳焕清把灯放低,用纸将灯罩围起来。大家坐下,一起围桌吃饭,小男孩看着灯,突然大声用国语问:“妈,电灯为什么要穿衣服?”
何太太嘘了一声,大伙无声地吃饭。吃着吃着,灯却熄了,女孩哇地哭了起来。
妇人(低声):别哭,台湾人来了!
女孩子不再哭了,阿英拿来蜡烛点亮。外头有声音传来,由远而近。
男声:(O.S.)这儿谁藏阿山仔,你们敢藏我就敢杀,厝给你放火烧!
阿英紧张地拉过何太太家人,要他们再度躲回天花板。
窗外,天渐渐亮了,焕清歪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有敲门声,何太太跑了出去,阿英也从厨房跑出来。
阿英在玄关处拉住何太太,自己走到门边问:“谁人?”“吴老师。”
阿英打开门,是宽荣牵着小女孩,何太太抱着女儿便哭起来。
收音机的O.S.起,是陈仪宣布解除戒严及事件处理详情。
70场A,金瓜石某日式民宅外,早晨同前场
在陈仪广播O.S.的中,凄风苦雨的金瓜石谷地。
民宅外撑伞伫候的宽美,失神地凝望着。宅内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拿了衣物、热水瓶、脸盆等东西出来。
70场B,台金医院,上午
阴雨里的台金医院。陈仪的广播O.S.连续。
陈桑坐在旋转椅上似乎睡着了,听诊器仍挂颈间,须渣在下巴凝成阴影。
他背后的收音机。
窗外,五六个病人和护士正围在那边听收音机。陈仪O.S.止于此处。
病房内,伤者睡着了,有一小孩对着玻璃哈气涂鸦。
穿阴丹士林的女人在走廊尽头灌开水,清洁妇来来回回地推着布抹擦地板,一边高声交谈。
甲妇:这是要打多久啦?咱敢打会赢?
乙妇:会啦,咱人亲采也比阿山卡多。
甲妇:歹讲哦,咱人敢没比日本仔卡多,不是同款被管死死……阮头的讲,连菊元店里的物件都被搬出来烧烧掉呢,夭寿哦,连毛织的衫也烧呢!
乙妇:这样哦讨债有影!要知,嘛来去捡几件回来穿。
穿阴丹士林的女人捧着热水瓶踩过她俩方擦过的地板,两妇人抬头看她一眼,用抹布抹去她的脚印之后继续擦地。
收音机叽叽啾几声过后,忽然传来台语的广播:“各位同胞,胜利已经一日一日接近咱,只要咱台湾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这O.S.声中,两妇人仍努力地擦地。
71场,台金医院,日
雨后初晴的天气,医院窗口有妇人把棉被拿出来晒,用木棍扑打着。
配药室中宽美正工作,有人敲了敲窗户,她转头一看是焕清,发乱,一脸于思。
宽美开门让他进来,拿了纸自己先写。
宽美:(O.S.)台北怎样?我哥呢?
焕清接过笔写。
焕清:(O.S.)你哥没代志,是伊叫我先回来的。何先生已平安回来……
焕清把纸递给她,宽美才看了几眼,听见空咚一声,焕清昏跌在地上,脸色苍白。
宽美紧张地扶他。
床上的焕清,另一护士正替他打针,她缓慢推着针筒,宽美在一旁忧急她看着他。
焕清:(O.S.一直继续)当天混乱的时候,何先生西装襟上别着报社徽章,所以没被打,后来躲在朋友家。台北,很乱……你哥和林老师都没睡,每天去公会堂开会,也是闹哄哄,你哥曾失望地说,我听不见,反而是福气。我不懂,真的不懂……
72场,山坡,日
晴朗的天气,海天一片清澈。
山坡上一地早春的阳光,虚弱的焕清坐在那儿,失神地望着远处。
便服、素净的宽美拿着一个手提包从阶梯上走了来。
焕清看到她惊讶地愣了一下站起来,由于阳光和爬坡的关系吧,宽美红红的脸颊,一脸笑意。
她大方地坐在他身边,打开皮包,拿了一本书和纸笔写着。
宽美:(O.S.)今天休息,去照相馆找你,学徒说你在这里。怕你病中无聊,给你带来一本书,是哥哥借我的。
宽美把书递给焕清,焕清看封面,日文版,是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
焕清看了宽美一眼笑着,打开扉页,见宽荣的一行钢笔字,写的是日文:“同运的樱花,尽管飞扬地去吧,我跟后就来,大家都一样。”
宽美(拿过笔纸,写着,O.S.):日本人最爱樱花那种“在最绚烂时即不犹豫地凋零”的壮丽,他们认为生命就应该这样。哥哥曾经告诉我,明治时代,有一个女孩,从瀑布上跳下去自杀,遗书上写着,我不是厌世,也绝非失意,而是为了自己象花一样的青春,不知如何是好,那就象花一样地飞扬去吧!那时,好多年轻的人,都被这个少女的死,和她的遗书振奋起来。那时,也正是明治维新,热情燃烧的时代啊……
宽美写着,不时停笔看着焕清,写着写着,自己也感动激昂起来。焕清入神地看着。
最后,两人毫不回避地、彼此怔怔凝视着。
73场,宿舍,夜
灯下的宽美,日记本摊在桌上,她却失神地坐着,笔在手上,嘴角是淡淡笑意。
有护士叫宽美,并领着一个气喘不歇的小男孩过来。
74场,照相馆内外,接前场
宽美和那小男孩沉默且快步走向照相馆。
照相馆的门开着,小男孩打开之后,正在灯下笔谈什么的宽荣和焕清都回过头来。
宽美:哥!
宽荣满脸于思,腿简陋地绑着木板和粗布,血迹渗了出来。
宽美看着他的样子和腿伤,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
宽荣(低声):不要哭,哥无死已经真佳在,陈仪调兵来了,一路杀到台北,死很多人。
宽美:啊,现在要按怎?
宽荣:处理委员会的人已经抓很多去,林老师失踪了,我可能也跑不掉,恐怕得走来内山(山中)先躲一阵。
宽美:你脚这样,是要怎样去,最没也要等脚好。
宽荣:不能在这儿等,若被抓到,你们每个都有代志。
焕清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望着他俩。
75场,轻便车道,黄昏近夜
宽美护送宽荣返家。两人无语地坐在轻便车上,在辘辘的车声以及推车人的喘息中,家乡正慢慢沦入夜色中。
76场,吴宅内外,夜
吴宅门口暗暗的,透过围墙,房内有黄黄的灯光。兄妹俩在远处廊下望了一阵,宽美扶着宽荣绕道巷内的侧门。
宽美小声地敲了一阵门,终于有人过来,伴随着狗叫声。门一开,中年妇人愣了一下,迎入他们,边看看门外,随即转头朝屋内喊:“头家娘——”
餐室,方才开门的妇人正忙着替他俩准备碗筷。
母亲坐在一旁,喃喃地说着拭泪。
吴母:你们哪通给我这样替你们烦恼!宪兵警察,一天来一趟,户碇踏倒将要平去,庄仔内若抓一个,我就颤一摆(吓一次)……
家里的兄嫂,小孩陆续进来,纷纷朝宽荣宽美沉默地探望。
吴母:咱哪得这样,咱过咱的日子敢不好?
宽荣听着,瞧见什么似的想站起来。
吴父,典型的小市镇知识分子,略胖,五十多岁,出现在餐室前。
宽美:多桑。
吴父走过来,看着宽荣和他的腿,忽然一巴掌打在宽荣脸上。
全家静静地看着。
吴父:厝内没你的位,吃饱,款一款(收拾一下),有人会带你去内寮仔咱田佃(佃农)那儿避,宽美在家帮包药,一脚步都别给我出去!
宽美:多桑,不过,我没跟陈院长说,衣服也没拿……
吴父(转向她):我在烦恼你们的生死,你ㄍㄨㄛ(只)在烦恼你的衫?
吴父瞪着宽美看,直到宽美低下头。
77场A,台金医院宿舍,日
台金医院,黏腻的梅雨季节。已是两个月后。
院长室外,几个护士等在门口。
隔窗,院长正在安慰穿便服的宽美,最后拍拍她的肩,宽美朝他鞠躬后走出。
护士们迎向她,陪她走,问着什么。
宿舍,宽美拉开门,看了一下。打开衣橱,取出皮箱,发现桌上有一封信,她连忙拿起,撕开看着。
阿雪:(O.S.)宽美姐,昨日金瓜石有人来通知,小叔被军人抓走了,爸爸有去山上找你,医院说你回家去了。基隆也抓了很多人,爸爸忙着探听消息,见不到小叔,只有听说,小叔和国校的林老师有关系,阿公说,连聋子也抓,到底有没有天理。我不知道你家的地址,所以寄到这里给你,希望你很快回来,很快能看到这封信。当我想着小叔的这个时候,眼泪就又流下来了……
在O.S.进行中,跳下一场。
77场B,照相馆内外,日
大哥和小学徒在讲话,小学徒启开门。
大哥走进去,屋内的摆置好象家常日子正在进行的时候忽然被中断了。桌上仍摊着书,搁着一支红铅笔。
78场,监狱内,晨至日
囚室内小铁窗外的天色,将明未明。
囚房内的四人皆清醒着,或坐或卧。外头士兵来回巡视的脚步声。
有一文气的囚犯,正写着一张小字条,仔细折好,塞入领带内,焕清看着。
许多脚步声远远走来,间杂钥匙叮当声,四人屏息听着,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
四人彼此相望,没有哀戚之色,反而是一种认命的平静。
门开了,一个军人跨进来,看看四个人,看看手上的公文。
军人:李英杰。
那塞纸条的中年人站起来。焕清没听见,不知是怎么回事,其他两人立起身,朝那人伸手握了握,焕清也伸手。
那人正了正领带,朝他们三人深深鞠躬,说:“莎哟哪拉。”
然后出去,门随即重重地关起来,焕清掩住耳朵,痛苦地闭起眼睛。
铁窗的天光。
墙角的焕清,泪水无声落下,爬湿满面。
门又开了,兵士进来,焕清看书。
军人:林焕清。
两中年男子望向他。知道是自己,他把眼泪抹干,站起来,一样和两人握手。
牢房的通道,焕清被兵士夹在中间走着,无声的世界。他看到一张张脸孔关在铁栅里朝外吼叫,一切无声。铁门一道一道打开,关闭,最后一道铁门打开时,劈头是耀眼的阳光,画面曝白。
79场A,小上海酒家,内
屋内,林家一家人正在吃中饭。三哥萎顿地坐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粥。
三嫂端着碗,强拉儿子坐下来喂食,小孩不听,被揍了一下哭起来。
三哥无动于衷地喝粥。
阿雪用盘子夹了一些菜,放在托盘内,和一碗白饭,端向里面。阿公看着,没说话,兀自一口一口地吃着饭。
焕清幽暗的房间,桌上放着饭菜,他站在窗前象一具泥塑剪影。正午的窗外,阳光白花花。
79场B,难友宅,日
无声的世界中,焕清在榻榻米上打开包袱巾,里头是一套西装、衬衣和领带。他恭敬地推向一个妇人,妇人身边跪着三四个洁净的、穿学生制服的孩子。妇人摊看衣物,极力克制哭声,然后朝焕清行礼,头几乎碰到蓆面。
焕清伸手过去,拿起领带,从里面掏出那张字条递给妇人。妇人缓缓地打开,看着,放在衣物上,搂住大女儿泣不成声。
字条,日文:“你们要尊严地活着。父亲虽死于牢狱,但请相信,父亲无罪。”
80场,小上海内,黄昏
端午节前夕的厨房,水气弥漫,大嫂领三嫂等人忙碌她包粽子。
佣妇把煮熟的粽子捞起,挂在檐下,嗒嗒地滴着水。
宽美走进内厅时,阿雪正在管教屋内所有较大的小孩,他们排成一排在作功课。
宽美(低声):阿雪。
阿雪回首看到宽美提着一个中型钓皮箱,站在那里。
阿雪:宽美姐!
81场A,二嫂诊所,夜至日
宽美和二嫂坐在灯下,无语地、静静地看着稍远处。餐桌边穿制服和妹妹一起做功课的阿坤。
宽美(低声):阿坤,还是好孩子哦,没让你失望。
二嫂:你哥哥和焕清不知怎么讲,他听进去了。(笑了笑)这款时代,书读多,也不一定好,读书人(指指脑袋)这会想。象你哥,象焕清,让人烦恼啊。
宽美的神情。
诊所的客厅,二嫂在缝补衣服。宽美望着窗外,仍是绵绵的梅雨。
大门推开来,宽美看见阿雪和焕清走入,他们共撑一把伞。伞是阿雪拿着的,手上还提着一串粽子,焕清半边的衣服都湿了,茫然地跟着进来。
隔窗宽美的泪刹那间涌了上来,伸手去擦。
焕清进屋,看到宽美,愣在那儿。
宽美朝他笑着。
二嫂(拉拉看着他俩的阿雪):棕拿进来灶脚。
阿雪和二嫂进去,厅中剩下他们。
宽美快步走去桌边,拿了笔纸。
宽美:(O.S.)身体好吗?(焕清点头)收到我的信?(焕清点头)哥哥失踪了?(焕清点头)你知道?(焕清没表示)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宽美又写。
宽美:(O.S.)我……离家……(焕清看看纸,看看她,宽美脸红起来)家里,有人提亲……
焕清望着她,沉默了,两人长久的对视。
然后,焕清拿纸和笔过去,写着。
焕清:(O.S.)我见过你哥哥,不能说出地点。在监狱的时候,有人托我带回信,去找人……
81场B,杂景,日
三峡街道,焕清走进一家中药铺,他在纸上写下“冬虫,千只”,店主看看他。
店主和焕清坐软轿走在汐止的山路里。
一农舍中有人出迎,是一个黑瘦的中年人,店主介绍后,焕清递出笔纸。
老洪:(O.S.)我姓洪,他们都叫我老洪。
焕清(接过纸笔写,O.S.):狱中,有人传话,指定告诉你,只有两个字,“古井”。
一些年轻人围在井边,正拉着绳子,捞起一箱箱东西。
有人把箱子移到一边,店主和老洪用钉挽撬开,里头是一支支用油布捆着的枪。
焕情看着。
山中一处广场,传来阵阵杀声,一群青年正在操练,他们赤袒着上身,用竹枪对着扎捆结实的稻草人练劈刺。
宽荣也在其中,他一脸汗水。
焕清站在稍远处看着。
焕清的O.S.起:“离别时,你哥哥不要我再到那里去,他交待的话,你要永远记住……”
81场C,二嫂诊所内,日
焕清的O.S.延续到这一场时他抬头,压抑着情绪,用诀别的表情看了看宽美,然后又写。
焕清:(O.S.)不要告诉我的家人,让他们当我已死,我的人已经属于祖国美丽的将来。
焕清写完,宽美早已一脸泪水。
82场,小上海内外,日
歇业状态的小上海,乱后尚未振兴,很衰。乐师和闲散的酒女们倚在桌边,喝着酒,无聊地唱着那个年代哀愁的曲子。
声音传到屋内,大哥正和焕清讲话,阿雪在旁把父亲的话写给焕清看。
大哥:早上去阿母的墓拜拜,博都没杯(一直没掷到胜筊)。难免,四个儿子,伊只看到我一个,当然会问。我就随个仔(一个一个)跟她说,讲到你的时候,我说,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一世人都要这样躲在房间里,我有想要替伊开一间照相馆在隔壁,也不知他肯不肯……人查某囝人,不顾体面,走厝来咱家找伊,意思这么明了,伊不知识否?我这样跟阿母讲,你有满意否?
大哥讲完就走了出去。
厅旁,乐师仍那么哀愁地唱着歌。大哥走过,整个情绪忽然暴烈起来,闷声说:“不要唱,唱啥小!”
乐师和酒女都没听见,依然唱,大哥冲过去抓起乐师的胡琴猛砸。
大哥(大吼):叫你别唱没听见是不是!干你老母!
大哥骂完兀自离去,乐师和酒女愣在那边。
83场,北投赌场,夜
烟雾迷漫中,大哥在房间内赌马杂。他输了一回,再发牌时,把全部筹码推上前,牌一摸,连看没看,即现牌。
众家扔牌,妾兄把人家的筹码全扫过来,大哥抓把塞入他口袋。
妾兄乐滋滋地上下扔着筹码走过甫道,去吃迎面过来的女侍的豆腐。
房间中走出两个熟悉的面孔,是比利和金泉。
妾兄(上海话):比利啊,你也在啊,赢钱吧!
比利(上海话):哪有,输钱才出来的。
妾兄:讲笑话,你比利的钱不都是只进不出的吗,谁敢把你的钱从口袋掏出去,那么大胆!嗯?检举他,告他汉奸!让他象林焕良一样,吐得干干净净,连命都得吐出半条来!
金泉一个巴掌打了下去:“ㄍㄠ话啊!”
妾兄冲着金泉:“就是你们这ㄅㄢ的,专门捧阿山的卵泡!”他们在雨道上打起来,比利暗中拔出一把白朗宁小枪,朝妾兄开了一枪之后欲逃。大哥冲出房门,看到比利手中来不及藏起的枪,已明白一切,比利还来不及反应时,他扑过去,一个过肩摔摔倒他之后,疯狂把他顶在壁上打。
大哥:相打要象这样,用正步,知否,用正步!
场面大乱,各房间冲出人来,听见有人吼道:“雄仔!”
大哥看过去,是阿城,阿山,老表等人。
阿城:眼晴ㄙㄚ卡金一点,这里是北投,不是基隆。
大哥:真好,用约的也没这样齐!咱的帐做一下清好了,现在是要一个一个ㄒㄧㄚ还是做一下来!(摸出腿边的短刀)你爸爸今天手气不歹,我看做一下啦!
大哥扑向阿山,叫道:“我先清你这个老奸!”老表护上来,大哥一脚踢开,阿山欲逃,大哥勒住他脖子,刀往腰眼插,阿山怪叫倒地。大哥在重围中和金泉、阿城两人打。
老表冷静地站一边,暗中抽出一把细尖的锥子换在手中,当大哥被逼向这边时,他一下从胸口刺下去,快速转开把手,窜过去,扶起倒地的阿山,往外欲跑。大哥叫道:“走哪!台湾小小的啦你要走哪!跳海啦!”
阿城也跑,剩金泉对打。大哥忽然感到疼痛无力,被金泉打了几拳之后,奋起一击,刀子插上金泉胸部。欲追出去,终于倒地坐下来,看到自己胸前的锥子,猛拔,血冒出来。他看着那锥子,有点不解,最后歪了下来,血汨汨地流着。
地上的比利,妾兄,金泉,和大哥,以及一地血迹,人们在远处看着。无声。
84场,小上海酒家内外,日
阿雪跪着,红肿的眼睛,大嫂和其他小孩也跪在一边。
道士正做着法事,棚上大哥的照片。
屋内,阿公赤膊,露出苍老无力的肌肉,阿坤跪在地上,替他扎腰巾。
阿公(严肃地,一脸杀气):卡紧咧,搁卡紧,这样气才提得起来上身。好。
阿坤扣紧之后,阿公穿上短衣。
阿公:你好末!
阿坤没说话,撩起衣服给他看,阿公一拳击向阿坤,阿坤眼没闭,挡住拳。
阿公:可以!我这个查甫孙卡赢别人十多个!
阿公拿出一把武士刀给阿坤,自己取出拐仗刀。
阿公和阿坤走过客厅时,姨婆和女眷们在折纸钱,她们都呆住。
姨婆(大叫):老猴,你是在ㄒㄧㄠ呢?
阿公(抽出刀):搁讲一句我就先杀你,某已经死一个了,多死一个也不要紧!
女眷们不敢动,阿公推阿坤走。
二嫂:阿坤——
阿坤看妈一眼,仍往外走。
阿公和阿坤快步走出家门,里头有人叫:“给那两个拉着!不通给出去!”
一堆人过来拦,阿公吼叫:“不可ㄨㄚ来(靠过来),干伊三代!不通看我阿禄舍无小!驶伊娘!我的子,一个一个给杀咧玩!驶伊娘!”
丧棚内忽然跑出焕清,他一把抱起阿公。
阿公(踢打挣扎):给我去啦!死囝仔,这口气没透,我死都不愿!驶你娘!你臭耳聋呢!你死囝仔!拢死啦!拢去找你老母做伴!
阿雪和大嫂跑出来,看着阿公的样子,泪流满面。
焕清抱着阿公,用力抱着,阿公最后无力地喘着。三哥站在稍远处,愣愣地看着。
阿公:我……我剩你这个臭耳聋的而已哦……剩你这个……
85场,海边,日
漫天红云,台风之兆。
临海的崖坡,站着一群着丧服的人,道士的诵咒在阵风中继续传来,冥纸烧得灰扬。淡出。
86场,小上海酒家内,日
唢呐奏起,铙钹并响,杂着喧哗的人声淡入画面。
大厅神坛上红烛高烧,阿公盛装坐在八仙椅上。
直到阿雪和众女眷拥簇着焕清宽美进来时,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场赶在丧事后百日内举行的婚礼。
晚辈们袖上襟前仍缝着白色绒花,新郎新娘亦不例外。死丧与婚庆并举。
87场,台金医院,晚上
医院一片黑。远远有婴儿的哭声。
烛光中的病床上,宽美躺着,焕清在她身旁,略扶起她,护士抱着婴儿给他们看,焕清喜极而泣。
88场,美焕然照相馆内外,清晨
九份小城的清晨,微雨。字幕:1949年10月。
市场已有早起的摊贩在走动,湿湿的路面,似醒未醒的脚步,开店门的声音。
美焕然照相馆的招牌。拍门声很急切。
门口,披着毛衣的宽美打开门,外头是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人。
那人把帽子抬了抬,是中药店的店主,他把一封信递给宽美转身即走。
宽美把门关起来,转身时,看到焕清站在那儿。
宽美把信拆开,焕清过来看。
宽荣:(O.S.)焕清,老洪告密,基地被剿,为了宽美,及我未曾谋面的小外甥,你务必尽快避走。我前程未卜,只能期待异地重逢,或来生再见。宽荣。
宽美泪眼着着焕清。
焕清抓她的手写字。出字幕片:你也知道,总有这一天,是不?
宽美点头。
焕清又写。字幕:暂回四脚亭,好好照顾孩子。
宽美拉过他的手写。字幕:不,从离家那日起,我已决定我们生死一命。
卧室内,两人沉默而慌乱地收拾东西,小孩醒来,在一旁哭着。
89场,瑞滨小火车站,日
宽美与焕清在月台上等着火车,宽美怀中的儿子睡了。
车站栅栏外,雨雾迷濛,海涛汹涌。
焕清看着稍远处的母子,好一会儿,宽美也静静地看他。
90场,照相馆,日
宽美盛装,抱小孩坐在那儿,焕清穿上结婚的西装在调相机。
他调好后,坐到位子上,凑近了身子,然后按下手中的快门线,镁光灯闪过。
三人的影象转成一张黑白照片后起O.S.。
宽美:(O.S.)阿雪,小叔被抓了。至今下落不明,我们曾想过逃亡,但我们知道终究是无路可逃的。
91场,小上海酒家内,午后
阿雪看着照片,一脸茫然。
三哥坐在天井边替儿子做风筝,小孩围着看。
妾子林光明已4岁,在天井骑竹马玩。
酒家内,妾兄与莺燕们在玩四色牌,断断续续的笑闹及咒骂声。
宽美:(O.S.)到今天才写信,是因为心情总算平静了。这张照片是你小叔被捉前三天照的。被捉的那天,小叔在替客人照相,他坚持做完工作,然后平静地被带走。我到过台北托人打听,却毫无消息。阿朴长牙了,常爱笑,眼神象极你小叔。有空来看我们,九份秋深,满山芒花,白茫茫的一片,象雪。
画面的最后是阿公歪睡在他专用的藤椅中,秋阳已斜,一头乱发刹那间被渲染出一轮金黄的光华来。淡出。
字幕:1949年12月,大陆易守,国民政府迁台,定临时首都于台北。
(全剧终)
(转载自台湾“三三书坊”出版的《悲情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