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65 次 更新时间:2016-04-18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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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明  

在外国有一种活儿,他们把它叫做“Sandwieh man”。小镇上,有一天突然也出现了这种活儿,但是在此地却找不到一个专有的名词,也没有人知道这活儿应该叫什么。经过一段时已不知道那一个人先叫起的,叫这活儿做“广告的”。等到有人发觉这活儿已经有了名字的时候,小镇里大大小小的都管它叫“广告的”了。甚至于,连手抱的小孩,一听到母亲的哄骗说:“看哪!广告的来了!”马上就停止吵闹,而举头东张西望。

一团火球在头顶上滚动着紧随每一个人,逼得叫人不住发汗。一身从头到脚都很怪异的,仿十九世纪欧洲军官模样打扮的坤树,实在难熬这种热天。除了他的打扮令人注意之外,在这种大热天,那样厚厚的穿着也是特别引人的;反正这活儿就是要吸引人注意。

脸上的粉墨,叫汗水给冲得象一尊逐渐熔化的腊像,塞在鼻孔的小胡子,吸满了汗水,逼得他不得不张着嘴巴呼吸,头顶上圆筒高帽的羽毛,倒是显得凉快地飘颤着。他何尝不想走进走廊避避热?但是举在肩上的电影广告牌,叫他走进不得。新近,身前身后又多挂了两张广告牌;前面的是百草茶,后面的是蛔虫药。这样子他走路的姿态就得象木偶般地受拘束了。累倒是累多了,能多要到几个钱,总比不累好。他一直安慰着自己。

从干这活儿开始的那一天,他就后悔得急着想另找一样活儿干。对这种活儿愈想愈觉得可笑,如果别人不笑话他,他自己也要笑的;这种精神上的自虐,时时索绕在脑际,尤其在他觉得受累的时候倒逞强的很。想另换一样活儿吧。单单这般地想,也有一年多了。

近前光晃晃的柏油路面,热得实在看不到什么了。稍远一点的地方的景象,都给蒙在一层黄胆色的空气的背后,他再也不敢望穿那一层带有颜色的空气看远处。万一真的如脑子里那样恍动着倒下去,那不是都完了吗?他用意志去和眼前的那一层将置他于死地的色彩挣扎着:他妈的!这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但是这该怪谁?

“老板,你的电影院是新开的,不妨试试看,试一个月如果没有效果;不用给钱算了。海报的广告总不会比我把上演的消息带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好吧?”

“那么你说的服装呢?”

(与其说我的话打动了他,倒不如说我那幅可怜相令人同情吧。)

“只要你答应用,别的都包在我身上。”

(为这件活儿他妈的!我把生平最兴奋的情绪都付给了它。)

“你总算找到工作了。”

(他妈的,阿珠还为这活儿喜极而泣呢。)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为这事情哭泣倒是很应该的。阿珠不能不算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吧。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软弱而嚎陶的大哭起来。我知道她太高兴了。)

想到这里,坤树禁不住也掉下泪来。一方面他没有多余随手擦试,一方面他这样想;管他妈的蛋!谁知道我是流汗或是流泪。经这么一想,泪似乎受到怂恿,而不断的滚出来。在这大热天底下,他的脸肌还可以感到两行热热的泪水簇簇地滑落。不抑制泪水涌出的感受,竟然是这般痛快;他还是头一次发觉的哪。

“坤树!你看你!你这象什么鬼样子;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来呢?!”

(干这活儿的第二天晚上;阿珠说他白天就来了好几趟了。那时正在卸装,他一进门就嚷了起来。)

“大伯仔……”

(早就不该叫他大伯仔了。大伯仔,屁大伯仔哩!)

“你这样的打扮谁是你的大伯仔!”

“大伯仔听我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没有别的活儿干啦?我就不相信,敢做牛还怕没有犁拖?我话给你说在前头,你要现世给我滚到别地方去!不要在这里污秽人家的地头。你不听话到时候不要说这一个大伯仔反脸不认人!”

“我一直到处找工作……”

“怎么?到处找就找到这没出息的鸟活干了?!”

“实在没有办法,向你借米也借不到……”

“怎么?那是我应该的?我应该的?我,我也没有多余的米,我的米都是零星买的,怎么?这和你的鸟活何干?你少废话!你!”

(废话?谁废话?真气人。大伯仔,大伯仔又怎么样?娘哩!)

“那你就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

(呵呵,逼得我差点发疯。)

“畜生!好好!你这个畜生!你竟敢杵逆我,你敢杵逆我。从今以后不是你坤树的大伯!切断!”

“切断就切断。我有你这样的大伯仔反而会饿死。”

(应得好,怎么去想出这样的话来?他离开时还暴跳地骂了一大堆话。隔日,真不想去干活儿了。倒不是怕得罪大伯仔,就不知道为什么地灰心的提不起精神来。要不是看到阿珠的眼泪,使我想到我答应她说:“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的话;还有那两帖原先准备打胎的柴头仔也都扔掉了;我真不会再有勇气走出门。)

想是坤树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办法,不然,从天亮到夜晚,小镇里所有的大街小巷,那得走上几十趟,每天同样的绕圈子,如此的时间,真是漫长的怕人。寂寞与孤独自然而然地叫他去做脑子里的活动;对于未来的很少去想象,纵使有的话,也是几天以后的现实问题,除此之外,大半都是过去的回忆,以及以现在的想法去批判。

头顶上的一团火球紧跟着他离开柏油路。稍前面一点的那一层黄胆色的空气并没有消失,他恹恹地感到被裹在里面令他着急。而这种被迫的焦灼的情绪,有一点类似每天天亮时给他的感觉;躺在床上,看到曙光从壁缝漏进来,整个屋里四周的昏暗与寂静,还有那家里特有的潮湿的气味,他的情绪骤然地即从宁静中跃出恐惧;虽然是一种习惯的现象,但是,每天都象一个新的事件发生。真的,每月的收入并不好,不过和其他工作比起来,还算是不差的啦。工作的枯燥和可笑,激人欲狂,可是现在家里没有这些钱,起码的生活就马上成问题。怎么样?最后,他说服了自己,不安的还带着某种的惭愧爬了起来,坐在阿珠的小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粉块,望着镜子,涂抹他的脸,望着镜子,凄然的留半边脸苦笑,白茫茫的波涛在脑子里翻腾。

他想他身体里面一定一滴水都没有了,向来就没有这般的渴过。育英国校旁的那条花街,妓女们穿着睡衣,拖着木板围在零食摊吃零食,有的坐在门口施粉;有的就茫然的依在门边,也有埋首在连环图画里面,看那样子倒是很逍遥。其中夹在花街的几户人家,紧紧地闭着门户,不然即是用栏栅横在门口,并且这些人家的门边的墙壁上,很醒眼的用红漆大大的写着“平家”两个字。

“呀!广告的来了!”围在零食摊里面的一个妓女叫了出来。其余的人纷纷转过脸来,看着坤树头顶上的那一块广告牌子。

他机械的走近零食摊。

“喂!乐宫演什么啊?”有一位妓女等广告的走过她们的身边时间。

他机械的走过去。

“你发了什么神经病,这个人向来都不讲话的。”有人对着向坤树问话的那个妓女这样地笑她。

“他是不是哑吧?”妓女们谈着。

“谁知道他?”

“也没看他笑过,那副脸永远都是那么死死的。”

他才离开她们没有几步,她们的话他都听在心里。

“喂,广告的,来呀!我等你。”有一个妓女的吆喝向他追过来,在笑声中有人说:

“如果他真的来了不把你吓死才怪。”

他走远了。还听到那一个妓女又一句挑拨的咳喝。在巷尾,他笑了。

要的,要是我有了钱我一定要。我要找仙乐那一家刚才依在门旁发呆的那一个,他这样想着。

走过这条花街,倒一时令他忘了许多劳累。看看人家的钟,也快三点十五分了。他得赶到火车站和那一班从北来的旅客冲个照面;这都是和老板事先订的约,例如在工厂下班,中学放学等等都得去和人潮冲个用面。

时间也控制的很好,不必放快脚步,也不必故意绕道,当他走出东明里转向站前路,那一班下车的旅客正好纷纷地从栅口走出来,靠着马路的左边迎前走去;这是他干这活的原则,阳光仍然热的可以烤蕃薯,下车的旅客匆忙的穿过空地,一下子就钻进货运公司这边的走廊。除了少数几个外来的旅客,再也没有人对他感兴趣,要不是那几张生疏而好奇的面孔,对他有所鼓励的话,他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是有把握的,随便提一个人,他都可以辨认是外地的或是镇上的,甚至于可以说出那个人大部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出现。

无论怎么,单靠几张生疏的面孔,这个饭碗是保不住。老板迟早也会发现。他为了目前反应,心都颓了。

(我得另做打算吧。)

此刻,他心里极端的矛盾着。

“看哪!看哪:”

(开始那一段日子,路上人群的那种惊奇,真像见了鬼似的。)

“他是谁呀?”

“那儿来的?”

“咱们镇里的人吗?”

“不是吧!”

“呀!是乐宫戏院的广告。”

“到底是那里的人呢?”

(真莫名其妙,注意我干什么?怎么不多看看广告牌?那一阵,人们对我的兴趣真大,我是他们的谜。他妈的,现在他们知道我是坤树仔.谜底一揭穿就不理了。这干我什么?广告不是经常在变换吗?那些冷酷和好奇的眼睛,还亮着哪!)

反正于这种活。引起人注意和被疏落,对坤树同样是一件苦恼。

他在车站打了一口转,被游离般的走回站前路。心里和体外的那种无法调合的冷热,向他挑战。坤树的反抗只止于内心里面的诅骂而已。五六公尺外的那一层黄胆色的空气又隐约的显现,他口渴得喉咙就要裂开。这时候,家,强有力的吸引着他回去。

(不会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不为我泡茶吧?唉!中午设国去吃饭就太不应该了。上午也应该回去喝茶。阿珠一定更深一层的误会。他妈的该死!)

“你到底生什么气,气到我身上来。小声一点怎么样,阿龙在睡觉。”

(我不应该迁怒于她。都是那吝啬鬼不好,建议他给我换一套服装他不干,他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的事?真是他妈的狗屎!这件消防衣改的,已经引不起别人的兴趣了。同时也不是这种大热天能穿的啊!)

“我就这么大声!”

(啧!太过份了。但是一肚子气怎么办!我又累得很,阿珠真苯,怎么不替我想想,还向我顶嘴。)

“你真的要这样逼人吗?”

“逼人就逼人。”

(该死!阿珠,我是无心的。)

“真的?”

“不要说了!”撕着喉咙叫:“住嘴!我!我打人啦啊!”当时把拳头握得很紧,然后猛力的往桌子捶击。

(总算生效了,她住嘴了,我真怕她逞强。我想我会无法压制地打阿珠。但是我绝对是无心的。把阿龙吓醒过来真不应该。阿珠那样紧紧地抱着阿龙哭的样子,真叫人可怜。我的喉咙受不了,我看今天喝不到茶了吧?活该!不,我真渴着哪。)

坤树一路想着昨晚的事情,不觉中已经到了家门口,一股悸动把他引回到现实。门是掩着,他先用脚去碰它,板门轻轻的开了。他放下广告牌子,把帽子抱在一边走了进去。饭桌上罩着竹筐,大茶壶搁在旁边,嘴上还套着那个绿色的大塑胶杯子。她泡了!一阵温暖流过坤树的心头,觉得宽舒了起来。他倒满了一大杯茶。驶直喉咙灌。这是阿珠从今年夏天开始,每天为他准备的姜母茶,里头还下了赤糖,等坤树每次路过家门进来喝的。

阿珠曾听别人说,姜母茶对劳累的人很有裨益。他渴得倒满了第二杯,同时心里的惊疑也满了起来。平时回来喝茶不见阿珠不怎么,但为了昨晚无理的发了一阵子牛脾气的联想,使他焦灼而不安。他放下茶,打开桌罩和锅盖,发觉菜饭都没动,床上不见阿龙睡觉,阿珠替人洗的衣服叠得好好的。那里去了?阿珠从坤树不吃早饭就出门后,心也跟着悬得高高的放不下来,本来想叫他吃饭的,但是她犹豫了一下,坤树已经过了马路了。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阿珠背着阿龙和平时一样地去替人家洗衣服。她不安的真不知怎样做才好,用力在水里搓着衣服,身体的摆动,使阿龙没有办法将握在手里的肥皂盒,放在口里满足他的吸吮,小孩把肥皂盒丢开,气得放声哭了。阿珠还是用力的搓衣服。小孩愈哭愈大声,她似乎没听见;过去她没让阿龙这般可怜的哭着而不理。

“阿珠,”就在水龙头上头的厕所窗口。女主人喊她。她仍然埋首搓衣服。

“阿珠。”这位一向和气的女主人,不能不更大声地叫她。

阿珠惊慌的停手,站起来想听清楚女主人的话时,同时也意识到阿龙的哭闹,她一边用湿湿的手温和的拍着阿龙的屁股,一边侧着头望着女主人。

“小孩子在你的背上哭得死去活来,你都不知道吗?虽然带有点责备,但是口气还是十分温和。

“这小孩子。”她实在也没什么话可说。“给了他肥皂盒玩他还哭:”她放斜左边的肩膀,回过头问小孩:“你的盒子呢。”她很快的发现掉在地上的肥皂盒,马上俯身拾过来在水盆里一沾,然后摔了一下水,又往后拿给阿龙了。她蹲下来,拿起衣服还没搓的时候,女主人又说话了。

“你手上拿着的这一件纱是新买的,洗的时候轻一点搓。”

她实在记不起来是怎么搓衣服,不过她觉得女主人的话是多余的。

好容易才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她匆匆忙忙地背着阿龙往街上跑。她穿过市场、她沿着闹区的街道奔走,两只焦灼的眼,一直索寻到尽头,她什么都没发现。她脑子里忙乱的判断着可能寻找到他的路。最后终于在往镇公所的民权路上,远远的看到坤树高高地举在头顶上的广告牌,她高兴的再往前跑了—段,坤树的整个背影都收入她的眼里了。她斜放左肩,让阿龙的头和她的脸相贴在一起说:

“阿龙,你看!爸爸在那里。”她指着坤树的手和她讲话的声音一样,不能公然的而带有某种自卑的畏缩。他们距离的很远,阿龙什么都不知道。她站在路旁目送坤树的背影消失在叉路口,这时,内心的忧虑剥了其中最外的一层。她不能明白坤树这个时候在想些什么,他不吃饭就表示有什么。不过,看他还是和平常一样的举着广告牌走;唯有这一点叫她安心。但是这和其他今她不安的情形揉杂在一起,变得比原先的恐惧更难负荷的复杂,充塞在整个脑际里。见了坤树的前后,阿珠只是变换了不同的情绪,心里仍然是焦灼的。她想她该回去替第二家人家洗衣服去了。

当她又替人洗完衣服回到家里。马上就去打开壶盖。茶还是整壶满满的,稀饭也没动。这证明坤树还是没回来过。他一定有什么的,她想。本来想把睡着了的阿龙放下来,现在她不能够。她匆忙的把门一掩,又跑到外头去了。

头顶上的火球正开始猛烈的烧着,大部份路上的行人,都已纷纷的躲进走廊,所以阿珠要找坤树容易的多了。她站在路上,在两端看看,很快的就可以知道他不在这一条路上。这次阿珠在中正北路的锯木厂附近看到他了,他正向妈祖庙那边走去。她距离坤树有七八个房子那么远,偷偷地跟在后头,还小心的提防他可能回过头来。在背后始终看不出坤树有什么异样,有几次,阿珠借着走廊柱子遮避,她赶到前面距离坤树背后两三间房的地方观察他。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但是,不吃饭,不喝茶的事,却令阿珠大大的不安。她一直相信她所观察的结果,而深信一定有什么。她担忧什么事将在他们之间发生。这时阿珠突然想看看坤树的正面,她想,也许在坤树的脸上可以看到什么。她跟到十字路口的地方。看坤树并没拐弯而直走,于是她半跑的穿过几段路,就躲在妈祖庙附近的摊位背后,等坤树从前面走过来,她急促忐忑的心,跟着坤树的逼近,逐渐的高亢起来。面临着自己适才的意愿的顷刻,她竟不顾旁人对她的惊奇,她很快的蹲到摊位底下,然后连接着侧过头,看从她旁边闪过的坤树。在这刹那间,她只看到不堪熬热的坤树的侧脸,那汗水的流连,使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额头亦不断地发汗。阿龙也流了一身汗。

那包扎着一个核心的多层的忧虑,虽然经她这么跟踪而剥去了一些,而接近里层的核心.却敏感的只消一触及即感到痛楚。阿珠又把自己不能确知什么的期待,放在中午饭的时。她把最后的一家衣服也洗了。接着准备好中午饭,一边给阿龙喂奶一边等着坤树但是过了些时,还不见坤树的影子踏进门,这使得她又激起极大的不安。

她背着阿龙在公园的路上找到坤树。有几次,她真想鼓起勇气,跟上前恳求他回家吃饭,但是她稍微一走近坤树,突然就感到所有的勇气又消失了。于是,她只好保持一段距离,默默地且伤心的踉着坤树。这条路走过那一条路,这条巷子转到另一条巷子,沿途她还责备自己,说昨晚根本就不该顶嘴,害得他今天这么辛苦,两顿饭没吃,茶水也没喝,在这样的大热天不断的走路……她流着泪,走几步路,总得牵背巾头擦拭一下。

最后看到坤树转向往家里走的路,她高兴得有点紧张。她从另一条路先赶回到家门口的另一条巷口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坤树怎么走进屋子里,看他有没有吃饭。坤村走过来了。终于在门口停下来了。阿珠看到他走进屋子里的时候,流出了更多眼泪,她只好用双手掩面。而将头顶在巷口的墙上,支拄着放松她的心绪。坤树在屋里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了。她也猜测到坤树的心里,正焦急地找她,这种想法,使她觉得多少还是幸福的。

当坤树在屋臣纳闷而急不可待的想踏出外面,阿珠背着阿龙低着头闪了进来。阿珠在对面窃视到坤树喝了茶,一股喜悦地夸过来的时间,正好是坤树纳闷的整段。看到妻子回来了,另一边看到丈夫喝了茶了,两个人的心头象同时一下子放了重担。阿珠还是低着头,忙着把桌罩掀掉,接着替坤树添饭。坤树把前后的广告牌子卸下来放在一边,将胸口的扣子解开,坐下来拿起碗筷默默地吃了,阿珠也添了饭,坐在坤树的对面用饭。他们一直沉默着,整个屋子里面,只能听到类似的猪圈里喂猪的咀嚼的声音。坤树站起来添饭,阿珠赶快地抬起头看看他的背后,又很快的低下头扒饭,等阿珠站起来,坤树迅速的看了看她的背后,在她转过身之前,亦将视线移到别的地方。坤树终于耐不住这种沉默了:“阿龙睡了?”他明知道阿龙在母亲背后睡着了。

“睡了。”她还是低着头。

又是一段沉默。

坤树看着阿珠,但是以为阿珠这一动将抬头时,他马上又把视线移开。他又说话了:

“今天早上红瓦厘的打铁店着火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这样的回答,坤树的话又被阻塞了。又停了一会。

“上午米粉间那里的路上死了两个小孩。”

“呀!”她猛一抬头.看到坤树也正从饭碗里将要抬头时,很快的又把头低了下去,“怎么死的?”她内心是急切想知道这问题的,但语调上已经没有开始的惊叹那么来得激动。

“一辆运米的牛车,滑下来几包米,把吊在车尾的小孩压死了。”

坤树从干了这活以后,几乎变成了阿珠专属的地方新闻记者,将他每天在小镇里所发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有时也有号外的消息,例如有一次,坤树在公园路看到一排长龙从天主教堂的侧门排到路上,他很快的专程的赶回家,告诉阿珠说天主教堂又在赈济面粉了。等他晚上回来,两大口袋的面粉和一听奶粉好好的摆在桌上。

虽然某种尴尬影响了他们谈话的投机,但总算和和气气的沟通了。坤树把胸扣扣好,打点了一下道具,不耐沉默地又说:

“阿龙睡了?”

(废话,刚才不是说了!)

“睡着了。”她说。

但是,坤树为了前句话,窘得没听到阿珠的回答,他有点匆忙的走出门外,连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时阿珠才站在门口,摇晃着背后的阿龙,一边轻拍小孩的屁股目送着丈夫消失。这一段和解的时间约有半个小时的光景,然而他们之间的目光却没有真正的接触过。

“农会的米仓,不但墙筑得很高,同时长得给人感到怪异。这里的空气因巨墙的关系,有一团气流在这里旋转,墙的巨影盖住了另一边的矮房,坤树正向这边走过来。他的精神好多了,眼前直穿到尽头,再也看不到那一层胆黄色的阻隔了,那麻木不觉的臂膀,重新恢复了举在头顶上的广告牌子的重量感。他估量天色的时分和晚上的时间,埋怨此刻不是晚上,他实在想睡觉的事。他有这种经验,只要这么经过,他和阿珠之间的尴尬即可全消。其实为了消融夫妻之间的尴尬算是附带的,不知怎么,夫妻之间

有了尴尬,而到了某一种程度的时候,性欲就勃发起来。这么白亮的时光,直受坤树咒诅。仓库的四周,麻雀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想到自己的童年,那时这一排矮房子还是一片空地,他常常和几个小朋友跑到这里打麻雀;当时他练得一手好弹弓。电线上的几只麻雀有的正劈头望他,他略微侧着头望上去,仍旧不变脚步地走着,侧仰的头和眼球的角度,跟着他每一步的步伐在变,突然后面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使他惊吓的回转过头。这和他似前提防看仓库的那位老头子一样。他为他这动作感到好笑。那位老头,早在他在这里来打麻雀的时候就死掉了,尸体还是他们在仓库边的井旁发现的。想啊想地,电线上的麻雀已落在他的后头了。

一群在路旁玩上的小孩,放弃他们的游戏,嘻嘻哈哈地向他这边跑来,他们和他保持警戒的距离跟着他走,有的在他的前面,面向着他倒退着走。在阿龙还没有出生以前,街童的缠绕曾经引起他的气恼。但是现在不然了,一对小孩他还会向他们做做鬼脸,这不但小孩子高兴,无意中他也得到了莫大的愉快。每次逗着阿龙笑的时候,都可以得到这种感觉。

“阿龙——阿龙——”

“你管你自己走吧,谁要你撒娇。”

“阿龙——再见,再见……”

他们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在门口分手。阿龙看到坤树走了他总是要哭闹一场,有时从母亲的怀抱中,将身体往后仰翻过去,想挽留去工作的父亲。这时,坤树往往由阿珠再说一句:“孩子是你的,你回来他还在。”之类的话,他才死心走开。

(这孩子这样喜欢我。)

坤树十分高兴。这份活儿使他有了阿龙。有了阿龙叫他忍,耐这活儿的艰苦。

“鬼咧!你以为阿龙真正喜欢你吗?这孩子以为真的有你现在的这样一个人哪!”

(那时我差一点听错阿珠的这句话。

“你早上出门,不是他睡觉,就是我背出去洗衣服。醒着的时候,大半的时间你都打扮好这般模样,晚上你回来他又睡了。”

(不至于吧。但这孩子越来越怕生了。)

“他喜欢你这般打扮做鬼脸,那还用说。你是他的大玩偶。”

(呵呵,我是阿龙的大玩偶,大玩偶?!)

那位在坤树前面倒退着走的小街童,指着他嚷:

“哈哈,你们快来看,广告的笑了,广告的眼睛和嘴巴说这样这样地歪着哪!”

几个在后头的都跑到前面来看他。

(我是大玩偶,我是大玩偶。)

他笑着。影子长长地投在前面,有了头顶上的牌子,看起来不象人的影子。街童踩着他的影子玩,远远的背后有一位小孩子的母亲在喊,小孩子即时停下来,以惋惜的眼睛目送他,而也以羡慕的眼睛注视其他没有母亲出来阻止的朋友,坤树心里暗地里赞赏阿珠的聪明,他一再地回味着她的比喻:

“大玩具娃娃,大玩具娃娃。”

“龙年生的,叫阿龙不是很好吗?”

(阿珠如果读了书一定是不错的。但是读了书也就不会是坤树的妻子了。)

“许阿龙。”

“是不是这个龙。”

(户籍课的人也真是,明知道我不太熟悉字才请他替我填表,他还那么大声的问。“鼠牛虎兔龙的龙。”)

“六月生的,怎么不早来报出生?”

“今天才取到名字。”

“超出三个月未报出生要罚十五元。”

“连要报出生我们都不知道咧。”

“不知道?那你们怎么知道生小孩?”

(真不该这样挖苦我,那么大声引得整个公所里面的人都望着我笑。)

中学生放学了,至少他们比一般人好奇,他们读看广告牌的片名,有的拿电影当着话题,甚至于有人对他说:“有什么用?教官又不让我们看!”他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很愉快,看到每一个中学生的书包,涨得鼓鼓的,心里由衷的敬佩。

(我们有三代人没读过书了。阿龙总不至于吧!就怕他不长进。听说注册需要很多钱哪!他们真是幸运的一群!)

两排高大的桉的路树,有一边的影子斑花的映在路面,从那一端工业地区走出来的人,他们没有中学生那么兴奋,满脸带着疲倦的神色,默默地犁着空气,即使有人谈笑也只是那么小声和轻淡。找这活干以前,坤树亦曾到纸厂、锯木厂、肥料厂去应征过,他很羡慕这群人的工作,每天规律的在这个时候。通过这凉爽的高桉路回家休息。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礼拜天哪。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被拒绝,他检讨过,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你家里几个人?”

“我和我的妻子,父母早就去世了,我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

(真莫名其妙!他知道什么?我还没说完咧。他妈的!好容易排了半天队轮到我就问这几句话?有些人连问都没问,他只是点点头笑一笑,那个应征的人随即显得那么得意。)

黄昏了。

坤树向将坠入海里的太阳瞟了一眼,自然而然不经心的快乐起来。等他回到乐宫戏院的门口,经理正在外面看着橱窗。他转过脸来说:

“你回来的正好,我找你。”

对坤树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他愣了一下,不安的说:

“什么事?”

“有事和你商量。”

他脑子里一时忙乱的推测着经理的话和此时那冷淡的表情。他小心的将广告牌子靠在橱窗的空墙。把前后两块广告也卸下来,抱着高帽的手有点发颤。他真想多拖延一点时间,但能拖延的动作都做了,是他该说话了。他忧虑重重的转过身来,那湿了后又干的头发,牢牢地贴在头皮,额头和颧骨两边的白粉,早已被汗水冲淤在眉毛和向内凹入的两烦的上沿,露出来的皮肤粗糙的象患了病。最后,他无意的把小胡子也搞下来,眼巴巴的站在那里,那模样就象不能说话的怪异的人型。

经理问他说:“你觉得这样的广告还有效果吗?”

“我,我……”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料到了。完了!)

“是不是应该换个方式?”

“我想是的。”坤树毫无意义的说。

(他妈的完了也好!这样的工作有什么出息。)

“你会不会踏三轮车?”

“三轮车:”他很失望。

(糟糕!)

坤树又说:“我,我不大会。”

“没什么困难吧,骑一两趟就熟了。”

“是。”

“我们的宣传想改用三轮车。你除了踏三轮车以外,晚上还是照样帮忙到散场。薪水照旧。”

“好!”

(嗨!好紧张呀!我以为完了。)

“明天早上和我到车行把车子骑回来。”

“这个不要了?”他指着靠墙的那张广告牌,那意思是说不用再这样打扮了?

经理装着没听到他的话走进去了。

(傻瓜!还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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