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第四章 “不确定者”的悲观哲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90 次 更新时间:2016-03-29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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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ANAXIMANDER “不确定者”的悲观哲学


4.1 万物的生成与“不确定者”

如果说哲学家的一般类型在泰勒斯的形象上还仅仅象是刚从雾中显露,那么,他的伟大后继者的形象对我们来说就清楚多了。

米利都(希腊人在小亚细亚西岸的殖民城市Miletus)的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古代第一个哲学著作家,他是这样写作的——一个典型的哲学家,只要还没有被外异的要求夺去自然质朴的品质,就会这样写作:以风格宏伟、勒之金石的字体,句句都证明有新的启悟,都表现出对崇高沉思的迷恋。每个思想及其形式都是通往最高智慧路上的里程碑。阿那克西曼德有一回这样言简意赅地说道:“事物生于何处,则必按照必然性毁于何处;因为它们必遵循时间的秩序支付罚金,为其非公义性而受审判。”一个真正的悲观主义者的神秘箴言,铭刻在希腊哲学界石上的神谕,我们该怎样作出解释呢?

我们时代唯一的一位严肃的道德家叔本华在其哲学小品集(Parerga)第2卷第12章中提出了一个类似的看法,铭记在我们心上:“评价每一个人的恰当尺度是,他本来就是一个完全不应该存在的造物,他正在用形形色色的痛苦以及死亡为他的存在赎罪。对于这样一个造物能够期望什么呢?难道我们不都是被判了死刑的罪人?我们首先用生命、其次用死亡为我们的出生赎罪。”谁若从我们人类普遍命运的面相中读出了这层道理,认识到任何人的生命的可怜的根本状况已经包含在下述事实中,即没有一个人的生命经得起就近仔细考察(虽然我们这个患了传记瘟病的时代表面上不是如此,而是把人的价值想得神乎其神),谁若象叔本华那样在“印度空气清新的高原”上倾听过关于人生的道德价值的神圣箴言,他就很难阻止自己陷入一个极端以人为本的隐喻,把那种忧伤的学说从人类生命的范围推广,用来说明一切存在的普遍性质。赞同阿那克西曼德的观点,把一切生成看作不守法纪的摆脱永恒存在的行为,看作必须用衰亡来赎罪的不正当行为,这也许不合逻辑,但肯定是合乎人性的,也是合乎前面所述的哲学跳跃的风格的。

凡是已经生成的,必定重归于消失,无论人的生命、水,还是热、力,均是如此。凡是具备确定属性可被感知的,我们都可以根据大量经验预言这些属性的衰亡。因而,凡具备确定属性并由这些属性组成的存在物,绝对不可能是事物的根源或原始原则。阿那克西曼德推论说,真正的存在物不可能具备任何确定的属性,否则它也会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是被产生出来和必定灭亡的了。为了让生成不会停止,本原就必须是不确定的。本原的不朽性和永恒性并不象阿那克西曼德的解释者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在于一种无限性和不可穷尽性,而是在于它不具备会导致它衰亡的确定的质。因此,它被命名为“不确定者”(apeiron)。被如此命名的本原是高于生成的,因而既担保了永恒,又担保了畅通无阻的生成过程。当然,这个在“不确定者”身上、在万物的母腹中的终极统一,人只能用否定的方式称呼它,从现有的生成世界里不可能给它找到一个称谓,因此,可以认为它和康德(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大师Kant)的“自在之物”具有同等效力。

4.2 伦理核心

人们当然可以围绕下述问题争论:究竟什么东西是真正的始基,是介于气和水之间的东西呢,还是介于气和火之间的东西。但这样争论的人完全没有理解我们的这位哲学家。同样的批评也适用于那样一些研究者,他们至为认真地探讨阿那克西曼德是否把他的始基设想为现有一切基质的混合。毋宁说,我们必须把眼光投向前面引述过的那个言简意赅的命题,它会使我们明白,阿那克西曼德已经不再是用纯粹物理学的方式处理这个世界起源的问题了。当他在既生之事物的多样性中看出一堆正在赎罪的不公义性之时,他已经勇敢地抓住了最深刻的伦理问题的线团,不愧为这样做的第一个希腊人。

有权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消逝呢!永不疲倦、永无休止的生成和诞生来自何方,大自然脸上的那痛苦扭曲的表情来自何方,一切生存领域中的永无终结的死之哀歌来自何方?阿那克西曼德逃离这个不公义的世界,这个无耻背叛事物原始统一的世界,躲进一座形而上学堡垒,在那里他有所依傍,于是放眼四顾,默默沉思,终于向一切造物发问:“你们的生存究竟有何价值?如果毫无价值,你们究竟为何存在?我发现,你们是由于你们的罪过而执着于这存在的;你们必将用死来赎这罪过。看吧,你们的大地正在枯萎,海洋正在消退和干涸——高山上的贝壳会告诉你们海洋已经干涸得多么严重了,烈火现在已经在焚毁你们的世界——它终将化为烟雾。然而,这样一个昙花一现的世界总是会重新建立!

谁能拯救你们免除生成的惩罚呢?”

如此发问的人,他的升腾的思想不断扯断经验的绳索,渴望一下子升到诸天之外最高境界,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满足于随便哪种人生。

4.3 超越与徘徊

我们乐意相信传说所形容的:阿那克西曼德穿着令人肃然起敬的衣服走来,他的神态和生活习惯都流露出真正悲剧性的骄傲。他人如其文,言语庄重如同其穿着,一举一动都似乎在表明人生是一幕悲剧,而他生来就要在这幕悲剧中扮演英雄的。凡此种种,他都是恩培多克勒的伟大楷模。他的邦人推选他去领导一个移民殖民地——他们也许很高兴能够同时尊敬他又摆脱他。他的思想也出发去创建殖民地,以致在以弗所和埃利亚,人们摆脱不了它了,而当人们决定不能停留在它所止步的地方时,他们终于发现,他们仿佛是被它引到了他们现在无需它而打算由之继续前进的那个地方。

泰勒斯指出,应该简化“多”的领域,把它还原为唯一的一种现有的质——水——的纯粹展开或伪装。阿那克西曼德在两点上超过了泰勒斯。首先,他追问:如果的确存在着一个永恒的“一”,那么,“多”究竟如何是可能的?其次,他从这“多”的充满矛盾的、自我消耗和自我否定的性质中寻求答案。在他看来,“多”的存在成了一种道德现象,它是非公义的,因而不断地通过衰亡来替自己赎罪。但他接着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已经过去无限的时间,为什么被生成之物还远没有全部毁灭?这万古常新的生成之流来自何方?他只能用一些神秘的可能性来回避这个问题,说什么永恒生成只能在永恒存在中找到其根源,由这存在降为非公义的生成的前提始终如一,事物的性质既已如此,个别造物脱离“不确定者”怀抱的目的就无从推知了。

阿那克西曼德停留在这里,也就是说,他停留在浓密的阴影里,这阴影象巨大的鬼魂一样笼罩在这样一种世界观的峰巅。“不确定者”如何能堕落为确定者,永恒者如何能堕落为暂时者,公义者如何能堕落为非公义者呢?我们愈是想接近这个问题,夜色就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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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尼采著,周国平译《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商务印书馆,1994年,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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