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弗·拉特纳·罗森哈根 著 吴万伟 译
以前,习惯无论好坏是具有伦理严肃性的问题。如今却变成了另一种沉溺自我的技术?
带着有节奏的规律性,如今有关人类或怪异或寻常的习惯的新书成为畅销书。美国的“习惯”产业产生了大量非常受欢迎的作品,它们考察习惯是如何形成和打破的,如何帮助和阻碍人们成功的,如何成为英雄的自我约束或对习惯缺失的忏悔等。
这些畅销书认为人们能够不仅养成“学习习惯”甚至还能养成“成功习惯”。它们建议“耶稣习惯”和“快乐习惯”具有解放性,但“担忧习惯”是一种束缚。“不节食的习惯”是把自我从冰箱的召唤中解放出来的最好方式。按照畅销书《习惯的力量:我们为什么在生活和生意中做这样的事》(2014)的说法,个人有讨厌人的习惯(如抽烟或办事拖拉),但也有成功企业的吉庆习惯(如星巴克为其咖啡师设计的“牛奶咖啡习惯回路”(latte habit loop),这里“latte”不是牛奶咖啡而是行为记忆术)和社会运动(就像早期民权运动时代的蒙哥马利公交车静坐抗议)。另外一本畅销书的作者格雷琴·鲁宾(Gretchen Rubin)将自己描述为“幸福专家”,认为习惯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看不见的建筑师”。鲁宾保证,训练人们不仅关注这个模糊习惯的构架,而且关注它投下的阴影和带来的光明将让读者“变得比从前更好些。”
当今有关习惯的大部分文献都有一种现代感,焦点集中在时间管理、个体生存率和生意上的成功,但这个体裁的历史悠久。千百年来一直有一个传统,令人敬畏的思想家撰写健康的习惯如何推动自我修身和道德进步,而不健康的习惯如何破坏这个努力。比如,古代斯多葛派寻求理解通过养成习惯改善理性从而走上通往美德的道路。启蒙心理学家曼·德比朗(Maine de Biran)更努力地调整思想和习惯行为,认定“所有在习惯支配下发生的事在理性面前都将失去权威性。”尼采也痴迷于习惯。他有自己的超人(übermenschliche)工作习惯,与此同时他非常感激降临在他身上的每一个“苦难和病痛”,因为它们给予他“一百个可以从持久的习惯中溜走的后门。”格特鲁德·斯坦因(Gertrude Stein)完全同意这种说法。在斯坦因看来,“日常的岛屿生活”习惯---简单和平凡的清洗、吃饭、睡觉等常规是人们忍受野蛮的手段,两次世界大战的混乱生活让他们集中在简单和平常之事上。
像从前一样,当今的习惯文献承诺在混乱的世界给人带秩序,但也伴随着既微妙又显著的差别。最重要的差别不是被人遗忘的艺术风格,虽然当今文献的文笔缺乏连贯性,喜欢用感叹号,概括乏味,引语俗套,既不激发人们的想象力也不激活行动的意志。而是说当今的习惯文献已经丧失此类作品作为伦理探索和社会评论的使命。个人修养改善一直是习惯文献的目的,但是该体裁通常要求评价由自我和习惯构成的社会。从历史上看,有关习惯的思考如果不涉及社会背景或者伦理后果,那是不可思议的。但今天,似乎不言自明。
那么,习惯是什么?这个悠久传统长期以来的共识是习惯是因为频繁重复而习得的行为,成了一种非自愿性的东西。当它是一种与健康、正义和智慧理想一致的重复行为时,就有了其他名称如“精神活动”、“礼仪”和“规范”。若是一种与健康、正义和智慧相反的重复行为,就成为“呆滞”、“上瘾”、“迷恋”的同义词。“最高意志”、“意识”和“必要性”曾经是此类文献的关键词,如今的关键词却是“警觉”、“幸福”和“自动驾驶仪”。从前对习惯作为精神活动的神学讨论中常见的“你应该如何如何”等已经消失。现在的行动呼吁不是源于高尚理想,而是来自个人的坏良心或幸福的渴望。
从前的作者依靠逻辑论证或者修辞力量解释法国哲学家费利克斯·如拉维松(Félix Ravaisson)在1838年描述的‘习惯的形成是不知不觉的堕落,原来是意志控制如今成为本能。’今天的作者求助于历时性的心理学研究,暗示“我们做的所有事中大约40%纯粹是习惯使然。”如拉维松和当今习惯作者都在担忧人类被迫做非自愿之事的前景。
斯蒂文·柯维(Steven Covey)1990年出版的《高效之人的七大习惯》是当今美国习惯文献的高水位标志。柯维大量生产了渴求七大习惯的大众市场(高效青少年的七大习惯,幸福孩子的七大习惯、网络营销专业人士的七大习惯)。他是通过“范式转移”的观念做到这一点的,这是科学史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创造的用来理解科学革命结构的词汇。该术语被用来说明人们对自我和世界的认知结构变化。如果我们寻找美国人热切渴望自我改善的根源,我们必须追溯到比柯维更早两个世纪的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
在富兰克林看来,养成好习惯与抛弃坏习惯对“实现道德完美的庞大而艰巨的工程”同样关键。富兰克林警告说,那些狡猾地“利用我们的疏忽”的习惯将阻碍道德进步。在其《自传》中,79岁的富兰克林回顾了青年时期,当时教会的礼拜似乎并不足以改善道德。所以他开始自己动手。他养成了渴望成为第二本性的12条生活规则:节制饮食,自我克制,沉默寡言,有条不紊,坚定信心,勤俭节约,工作勤奋,忠诚老实,办事公道,衣衫整洁,平心静气,品行高尚等。当一个贵格会朋友温和地提醒他似乎忘掉了谦虚恭顺的美德时,富兰克林承认不足,随在清单上添加了一条,最终构成他的13条规则。
富兰克林有一帮手下人帮助他培养自立。
接着,他弄清了能帮助种下美德种子的习惯。如节制饮食:“吃不要过饱,饮不要过高。”平心静气“不要为小事或意外事故烦恼,无论是常见的还是难以避免的”。对于容易忽略的谦虚恭顺,他使出杀手锏:“模仿耶稣和苏格拉底。”富兰克林发明的他追踪习惯的“方法”,两个世纪后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将其概括为“自我技术”。今天的习惯作家简单地称其为图表。他把一周的每天作为X轴,把渴望靠习惯养成的美德作为Y轴;一个黑点意味着当天那个美德的上移,而一柱透明块意味着有美德的一天---没有良心不安。他引用卡图、西塞罗的名言和所罗门箴言来激励他和鼓励他采取有特定美德的行动。
富兰克林的遵循13条规则的方法继续被用在小学课程和自助手册中。他使用曲线和图表的风格,自我的使用咒语的技巧在所有习惯文献中都得到复制。个人修身的实践者鼓吹制作“核心价值观”图表以便个人的所有日常承诺和活动都与其人生目标一致。张贴(The Post-it)法涉及到在食品存储室门上贴黄色字条帮助读者的高贵自我阻止低贱自我的贪吃。你真的饿了还是仅仅感到无聊?还有养成习惯或打破习惯的智能手机法。在智能手机上设置30分钟响铃,或是令人愉悦的教堂钟声或刺耳的喇叭声,这会令习惯实践者意识到是好习惯还是坏习惯。
与当今的习惯产业没有多少不同,富兰克林也有社会盲点。除了勤奋和系统化等诀窍之外,他还让生活伴侣德布拉(Deborah)照顾两个孩子和他的私生子。虔诚的妹妹简(Jane)是个有12岁孩子的母亲,成为她哥哥的抄写员、家事记录者和个体肥皂制造者,以及照顾他世俗需要的管家,这样他就可以把时间全部用来培养美德了。简而言之,他有一帮亲人和仆人组成的团队帮助他培养自立。今天的习惯产业无视社会和经济结构,对很多人来说,这些让培养个人奖励习惯成为可能。对那些将习惯管理建立在古代东亚智慧上的阅读自助类书籍的读者来说,老子的名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让他们确信不要对改造持久的习惯感到焦虑。其他人或许更喜欢爱开玩笑的美国圣人马克·吐温的建议。他提出了类似的观察“习惯就是习惯,不是任何人都能跳窗跳走,而是在某个时候被哄着一步步走下台阶。”相反,卡尔·荣格(Carl Jung)提供了行为主义途径。“我们很少仅仅因为理解了某个罪恶之后就会摆脱这种罪恶。”他注意到顽固的习惯“并不会消失,除非由其他习惯取而代之”。阿比盖尔·范布伦(Abigail van Buren)或更著名的“亲爱的范布伦”更积极更乐观:“坏习惯从来不会神奇地消失。那是反向的自己动手工程。”
在当今推崇的所有习惯先知中,文艺复兴随笔作家和哲学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或许最受人尊重。尤其是被审视的习惯失去活力(或变得虚弱)时,习惯专家就求助于他对削弱个人对自我及其世界的认识的“习惯睡眠”的反思。蒙田写道“因为事实上,习惯是脾气暴烈的、靠不住的女教师。她一点一点地、偷偷摸摸地确立支配我们的权威地位,在时间的帮助下,很快让我们认识到其愤怒和专横的面孔,我们在她面前再也没有抬眼看看的自由了。”无论此处的习惯是办事拖拉还是紧张兮兮的揉乱头发,作者都发现这段引语不可缺少。
人们不可能指责这些作者求助于蒙田。在“关于习惯,不容易改变已经接受的法则”(1580)中,蒙田提供了思考僵化为习惯如何扭曲自我的宝贵的形象宝库。常常忽略的问题是同样迫切的坚持,习惯还会扭曲个人对他人的理解。一个人默许某些习惯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们不仅“割裂批判性推理和自我反思的纽带,而且降低其辨别美感和他人尊严的能力。”在蒙田看来,新世界的吃人谣言与旧世界的野蛮主义同样怪异,男人睡在男人身边与男人睡在女人身边同样怪异。因此,蒙田对习惯的审视也鼓励了人们重新思考自己社会的种族中心主义和道德沙文主义。
美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在习惯文献中也常常表现出权威的地位。这不是因为习惯作家是哲学上的实用主义者。詹姆斯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源自他的《心理学原理》(1890)的“飞轮”隐喻。
习惯是社会的巨大飞轮,其最宝贵的保守派代理人。单单习惯就让我们维持在法令边界以内,避免幸运者的孩子们成为羡慕的穷人造反时的牺牲品。单单习惯就能防止最困难和最令人讨厌的那些人被生来就践踏他们的人抛弃。习惯让渔夫和甲板水手冬天里也在海上工作;让矿工呆在黑暗处,让农夫在下雪的几个月里守在小木屋和孤单的农场内,保护他们免受沙漠土著或冰冻区土著的入侵。习惯让我们注定要基于我们的培养线和早期选择开始人生搏斗,最充分地利用不同的追求,因为没有其他能适应的东西。重起炉灶已经来不及了。习惯还阻止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混合。在25岁时,你看到在年轻的旅行推销员、年轻的医生、年轻的牧师、年轻的律师身上看到专业主义言谈举止。你看到很少切割线能穿越过性格、思想花招、偏见,没有人能够逃避这些。总之,不逃避最好。我们多数人在30岁的时候,性格已经确定就像石膏一样,而且再也不会软下来。这对世界来说是好事。
如果确定性的宇宙这个令人胆寒的形象似乎很难与詹姆斯有时候乐观的“信仰意志”实用主义协调,或许是因为在詹姆斯本人看来这很困难。他一直深受“神经衰弱”大发作的困扰和折磨,竭力想找到医药这个利润丰厚的职业,在抛弃了年轻时渴望当艺术家的念头之后。詹姆斯提出实用主义是要协调冲突的思想冲动,一方面是‘思想温和’的浪漫渴望,另一方面是成为科学权威的“思想激进”渴望。
这个经常被引用的段落在习惯文献中有蓬勃发展的活力。但是,接下来的一段同样值得我们关注。那里,从来不让决定论占上风的詹姆斯挑战了这种病态的习惯观,呼吁意志起来反击。詹姆斯带领读者从陷入在习惯预先确定的世界的飞轮控制中的令人恐怖地说不,对克服原则说是。在此,詹姆斯的信息从原则上说并不令人满意。詹姆斯恳请,不要对决定论的宇宙回喊规则,而是行动起来,通过一次次地实践改造习惯,使其成为意志的成果。“通过每天稍许的无理由练习保持努力不间断。。成为每天都使自己养成好习惯的人,锻炼注意力集中、充满活力的意志力、在小事情上自我克制等。那样,当一切向他袭来时,他将坚固耸立如高塔,而软弱的同胞就像大风中的糠被筛选出来。”
更全面的段落不仅给读者显示了像他们自己一样充满矛盾的自我,挣扎在相信自由意志和实践自由意志中,虽然清醒地意识到与之作对的宇宙。更加重要的是,詹姆斯对心理学痴迷于习惯的道德担忧。詹姆斯怀疑习惯---笨拙、盲目、常常是某些随意性的或偶然性事物的结果却成为人们错误地归结为本性或必要性的行动和信仰。对詹姆斯来说,随意地被归咎为“人类条件”的东西根本不是那个类型,它们不过是人类习惯了的条件而已。但是,这个发现的前景并不是简单地把自我从海盐巧克力或在脸书上浪费时间中解放出来,而是把我们从崇尚暴力和军国主义的现代社会中解放出来。从这个角度看,詹姆斯的‘习惯法则’论证最好能结合其“道义战争”来理解。《道义战争》在他去世前不久出版的,主张改变习惯,从仇恨激发的道德运动如忠诚、义务和艰苦性转向培养和谐的运动,本质上就是从战争国家转向福利国家。
今天的习惯作者对道德方面的论述少得令人吃惊。他们没有暗示吸烟让读者成为坏人。他们建议说她戒掉吸烟习惯是因为吸烟让她的肺变成黑色。虽然谈论习惯的伟大历史思想家和作家都出现在当今的习惯文献中,但令人好奇地缺失了两大人物: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和阿诺德·汤因比(Arnold Toynbee)。托克维尔和汤因比对习惯的观察---尤其是美国人习惯的观察就像托克维尔在1831年和汤因比在1964-65年访问美国时那样,对当今仍然有现实意义。在托克维尔看来,他说的“心灵习惯”---家庭关系、宗教和归属感---对形成和维持民主至关重要。他认为缺乏这些归属习惯可能“在某一天成为决定自由生死存亡的关键。”虽然托克维尔创造了“个人主义”这个词,但他并不认为习惯属于原子化的人,而是社会自我。同样,当汤因比写《改变和习惯:我们时代的挑战》(1966)时,他突出强调了冷战世界的危险性,美国人持续的偏狭心肠和智慧习惯使其无法以全体“人类”公民那样思考。就像托克维尔一样,汤因比认为在集体而不是在孤立中的习惯才能为人类繁荣带来最大希望和主要风险。
正如蒙田所说,习惯是社会产物。
今天的习惯产业有很多可推荐的东西。它能够警醒读者意识到看待自己和世界的新视角。它能鼓励民众起来挑战新做法,使熟悉的仪式的光彩常规变得粗糙起来,或帮助在人生的陡峭山路上开辟一条平坦的新道路。
但是,当今习惯文献中还有一些令人担忧的东西,那就是其脱离道德的倾向。或许今天的习惯作者的确很少涉及道德问题。他们并不通过暗示吸烟使其成为坏人鼓励读者拒绝吸烟。他们建议她戒烟是因为吸烟让她的衣服有烟味,她的肺变成黑色。他们也不坚持她改掉办事拖拉的毛病,因为她有道德义务在答应过的10点交给上司报告。他们鼓励她改掉拖拉的习惯是因为她要保住自己的工作和活力。
这种新习惯产业的缺陷是它完全脱离了该体裁的经典中讨论习惯时非常关键的社会和道德维度。当然,习惯作者长期以来采取的做法是习惯的养成和去掉现在被称为行为主义途径。但是,富兰克林的“方法”(虽然并不完美)、蒙田的相对主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展示的出习惯不仅仅是沉溺自我的技术问题。它们也是受制于社会和经济背景的文化实践,习惯具有伦理含义。当今的习惯爱好者辨认出这一点,他们将真正为读者提供更好的自我和更好的社会。
作者简介:
詹妮弗·拉特纳·罗森哈根(Jennifer Ratner-Rosenhagen),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历史系副教授,最新著作是《美国的尼采:偶像及其观点的历史》(2011)译自:The lost hope of self-help by Jennifer Ratner-Rosenhagenhttps://aeon.co/essays/when-did-the-self-help-movement-lose-its-ethical-ser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