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君是当代杰出的文学家和优秀的教育家,不幸患癌不愈而去世。时光过得真快,转眼已四周年了。
鲁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说:
冯沅君有一本短篇小说集《卷施》——是“拔心不死”的草名,也是一九二三年起,身在北京,而以“淦女士”的笔名,发表于上海创造社的刊物上的作品。其中的《旅行》是提炼了《隔绝》和《隔绝之后》(并在《卷施》内)的精粹的名文,虽嫌过于说理,却还未伤其自然,那“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间或车上的电灯被震动而失去它的光的时候;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们的注意。可是我们又自己觉得很骄傲的,我们不客气的以全车中最尊贵的人自命。”这一段,实在是五四运动直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的写照。和“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中的主角,或夸耀其颓唐,或衒鬻其才绪,是截然两样的。然而也可以复归于平安。陆侃如在《卷施》再版后记里说:“‘淦’训‘沈’,取《庄子》‘陆沈’之义。现在作者思想变迁,故再版时改署沅君……”诚然,三年后的《春痕》,就只剩了散文的断片了,更后便是关于文学史的研究。这使我又记起匈牙利的诗人彼兑菲(Pet?fi Sándor)题B.Sz.夫人照像的诗来——
“听说你使你的男人很幸福,我希望不至于此,因为他是苦恼的夜莺,而今沉默在幸福里了。苛待他罢,使他因此常唱出甜美的歌来。”
我并不是说:苦恼是艺术的渊源,为了艺术,应该使作家们永久陷在苦恼里。不过在彼兑菲的时候,这话是有些真实的;在十年前的中国,这话也有些真实的。
沅君姓冯,名淑兰,笔名淦女士,以1900年9月4日生于河南省唐河县一个小官僚地主家中。她备受封建礼教的迫害,在五四运动的启发下,毕生为追求妇女解放而斗争,争取婚姻自主的权利,争取和男子同样受教育的权利。她的文学创作的中心主题,也就是争取妇女从封建压榨下解放出来。
下文试就鲁迅先生所说沅君敢于“毅然和传统战斗”的战斗过程回忆一下。先简述沅君为争取妇女可以和男子同样受教育的权利而战斗的过程:
她的父亲树侯先生于清代光绪年间(1898年)在北京考中了第三甲进士,分发到武昌张之洞幕下,被任命为湖北省崇阳县知县。沅君和大兄友兰及二兄景兰得随母吴太夫人住在父亲官署中。大兄、二兄虽已远赴京沪进入大、中学,但沅君却连小学还未进。不久,他父亲因病逝世,母亲扶柩携子女返唐河原籍,母亲被任命为女子小学校长。每夜由母亲口授四书五经,有时大兄、二兄从外地带来些新出的报刊,从中沅君接受到新思想的教育。她决心争取到和大兄、二兄一样到外地去学习。但在旧中国里,一般的学校(大、中、小学)不收女生。地主阶级坚决反对男女同学,沅君求学的愿望难于实现。幸而这时北洋军阀政府把清慈禧太后创办的女子师范改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开始招生,入学考试只考语文作文一门,沅君就毅然只身赴京投考。由于沅君语文水平比较高,一举考上了。她欣喜若狂,只身到了北京。这时正是五四运动的前夜,北京各大学学生往往上街游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对祖国的侵略。但女高师校长是一个顽固老官僚,把校门加上一把大锁,不许学生上街游行。沅君是第一个搬石头砸碎了这把铁锁,使全体学生能够夺门而出,和北京大学学生会师。这件事,当时的同学们都极称赞。接着她又把《孔雀东南飞》的故事改编为话剧,来讽刺封建家长的罪行。但到演出时,无人肯演焦母。沅君毅然上台自己扮演这位众矢之敌的反面人物。这件事也得到当时同学们的赞美。这两件事都可说明沅君反封建态度的坚决、勇敢。
沅君在家乡时,只知道“文学”包括诗词歌赋。后来到北京上学,读到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出版的新文艺作品,特别是郭沫若同志的热情洋溢、才气纵横的诗歌、小说、戏剧,大大开扩了眼界,引导她反传统的战斗,不仅有原来争取妇女和男子享受平等受教育的权利的一面,而且引导她走上争取妇女婚姻自主的自由权利的一面。这时,沅君表姊吴天的婚姻悲剧也给她以极深的刺激。
吴天和当时一切地主家的女儿一样,从小就由父母作主,许配给另一地主的儿子牛汉陶。这牛汉陶是个蠢货,天天催逼吴天马上嫁他。吴天坚决反对,就和她母亲发生激烈的冲突。吴天的母亲从封建礼教出发,认为女儿反对婚姻是家门的奇耻大辱,使她家人无脸见人。又因吴天在北京读书时,认识了在北大物理系读书的同乡王某,两人经常通信,为吴天母亲所知悉,便决心把吴天锁闭在一间小屋里,不许她再到北京上学。吴天又表示坚决反对母亲的压制,便绝食自杀。幸而这时吴天的两个哥哥,刚从美国大学毕业回家,吴天的婚姻斗争得到两位哥哥的支持,向母亲疏通,结果将吴天释放回北京继续上学。——这个插曲就是沅君小说《隔绝》和《隔绝之后》等篇的写作背景。
不过,吴天的大兄因自己在美国搞了一个博士头衔,就趾高气扬,瞧不起一切没有博士头衔的青年。他认为吴天抛弃地主的儿子是对的,但自己找了一个北大的学生,却不赞成,因为这位大学生没有到过美国,也没有搞一个博士头衔,便认为没有出息。他把自己在美国认识的同学,一一介绍给吴天,强迫吴天从中选择一人,而和北大学生完全断绝来往。吴天坚决拒绝。沅君完全同情吴天,认为:只要自己选择的青年确有才学,那么搞一个博士头衔,如“拾芥耳”,有何难哉!欧洲俗话说,只要是块宝石,迟早会发出光亮。中国古话也说,只要是有尖端的锥子,就在布囊里迟早会“脱颖而出”。问题是真宝石,还是假宝石,发光的迟早是无关宏旨的。只要是有尖端的锥子,迟早就会露头的,迟早是无关宏旨的。
吴天认识的王某,人很聪明,学的是物理学,但爱好文学,能写些优美的散文,由鲁迅先生介绍发表在北京各种文艺刊物上,在文艺界有一定的名誉。为了满足“博士迷”的哥哥的要求,沅君劝吴天和王一起参加河南教育厅“官费”留学的考试。只要考上了,就可以出国去搞一个博士头衔。沅君小说《旅行》所写的,背景就是吴天和王两人从北京坐火车到开封去参加考试。
可惜这个计划未能实现,因为北洋政府的教育厅的考试是骗人的,尽管吴天和王都是好学生,但几次考试都失败了。这时,北大中文系词学教授刘子唐刊印自己的词稿,有一首中有这样两句:“倦絮无才著地飞,肯忘却凌空想!”沅君在这两句旁用墨笔加密圈,因为这两句正好表达了吴天考试落地后的愁苦心情。所谓“凌空想”,就是指考试出国的事。
吴天这时的苦闷,不仅由于王考试一再失败,也由于王沉溺于打麻将的嗜好中。在北大男同学中,王的确是一位优秀的青年,他聪明,有写作才能。鲁迅先生也很赏识他,知道他屡考不中,曾介绍他在北京一些中学内做语文教师,颇得到学生们的欢迎。不过这时旧大学师生宿舍里,赌风极盛,每夜打麻将声劈拍不断。王不幸染上这个恶习,常常深夜赌博不睡。日子久了,不免要输钱,把他微薄的工资都输光了,到月底常无钱交付伙食费,有时连必要的参考书都无钱去买。王有时不得不求助于吴天。但吴天家中给她上学的零化钱数目很有限,无力满足王打牌输钱的无底洞,有时只好求助于沅君。不过冯家给她的上学零化钱也有限。沅君与吴天两人有限的零化钱,这时要供应她们自己和王赌博的需要就感到很拮据了。王渐渐疑心吴天“变心”了,所以不肯在钱上支援他。王身体本来不强壮,因打牌失眠,渐渐形成肺病。又加上对吴天“变心”的怀疑,心情不快,所以肺病渐渐严重化了。严重了又无钱支付医药费,病势不免日渐危险了。终于一天就因病逝世了。
这时,国内形势大变。北洋军阀政府的军队,在南方国民党共产党合作领导下的革命军北伐攻势下,节节败退。反动政府摇摇欲坠。北京的各大中学校渐渐瓦解,知名的教师纷纷南下应别的学校的邀请而离开了。沅君上学的女高师的中文系系主任陈钟凡、胡先骕等人都转到南京、上海教书去了。由于他们的介绍,沅君到了南京金陵大学、上海暨南大学等校中文系任教。
这时,我也应邀到了上海暨南大学、中国公学大学部、复旦大学等校中文系任教,有幸和沅君做了同事。我那时正考虑写《中国诗史》,已完成上册《古代诗史》。沅君对唐宋词和元明曲更感兴趣,便表示愿意和我合作,分工写《诗史》下册《近代诗史》,内容主要是唐宋元明清的词与散曲的发展史。我对此衷心欢迎,并万分感谢。《诗史》终于在1930年出版了。我和沅君也于1929年1月24日在上海结婚了。
婚后,沅君和我订了一个五年计划,争取在五年内节衣缩食,把工资节省储蓄起来。等到凑满银元一万元的时候,我们就一同乘邮船到马赛转巴黎,考上巴黎大学文学院的“博士班”,目的在于向那位“博士迷”的大兄证明沅君自己选择的对象,不见得不能“脱颖而出”。王某沉溺于赌博,虽使吴天万分失望,但王因病逝世,仍给吴天以莫大的悲痛。此后,沅君在南京、北京、安徽、武汉、东北、山东……全国各地大学中文系里,担任古典文学教授,逾半个世纪。沅君讲授的主要是唐宋以后的诗文词曲,以及历代古典小说戏曲的发展史,编写了好几部有一定分量的著作,如《中国文学史简编》、《南戏拾遗》、《古优解》、《古剧说汇》等等。
解放后,人们尊敬她是当代杰出的文学家、优秀的教育家,也纪念她为争取妇女解放而反对封建礼教的战斗业绩,所以山东一解放,成立省妇联,沅君便当选为副主席,一直担任到她逝世。她写的文学史,曾译为英语、罗马尼亚语,在国外发行。她当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和山东省文联副主席。1963年,国务院任命她为山东大学副校长,兼中文系一级教授。她为了提高教学质量,不断改写讲稿。最后几年,不讲大班课了,但仍不断指导研究生及青年教师们。星期日及寒暑假,她也从不停止工作。连省委安排她到泰山和青岛海边休养时,她也挂念着教学和研究工作,还未满期就提前回校工作了。1970年沅君随学校文科到曲阜。不幸患直肠癌,于1973年到济南住省人民医院治疗。病危时,她神志不大清楚,但仍日夜挂念给研究生讲古典文学,常常要护士、大夫扶她到病房隔壁去。隔壁有一间是护士办公室,她误当作古典文学教研室了。她一走进去,便坐下来大声讲课,护士们非常惊讶,也非常感动敬佩。
省委领导及山大党委领导非常关心沅君的病,亲自过问医疗方案,充分供应必要的贵重药物及营养品。终于无法挽救,在1974年6月17日上午六时半,与世长辞了。省委领导同志成立治丧委员会,在省政协礼堂开追悼会,党中央统战部、全国人大常委会均送了花圈,省委和省革委负责同志均参加追悼会,并将骨灰盒放在济南市英雄山山东革命烈士陵园内。
时光过的真快,转眼已四周年了。我挥泪整理沅君遗稿,有下列几种:
1.诗词稿主要是抗战期间在西南大后方各省所写的旧诗词,抒写了反蒋、抗日、忧国哀民的情绪和对祖国西南美丽山水的歌颂。
2.《中国历代诗歌选》下册——是为高教部编写的全国大学教材的一部分,主要是宋元明清诗词曲的选注。沅君最后几年的精力全滋注在这部教材里,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可惜刚打好清样,因文化大革命勃发了,未能及时出版。沅君弥留之际,还在挂念这件事。
3.《近古文学论丛》——是沅君历年研究古典文学的文章的汇编。
以上略述沅君生平事迹和思想情况,供读者参考。
于1978年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