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苏格拉底是否信奉雅典城邦的神是希腊哲学研究中经久常新的主题。有的学者认为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不值得严肃对待;有的学者明确肯定苏格拉底不信雅典城邦的神;有的学者虽倾向于认为苏格拉底的信仰是真诚的,但是也不承认他信仰希腊传统宗教的神。本文拟通过对苏格拉底的人生和哲学至关重要的德尔斐神谕来探讨这个问题。首先考察苏格拉底对德尔斐神谕的态度,然后探讨他信奉德尔斐神谕的原因,最后显示他对雅典城邦的神所持的立场:苏格拉底并没有否认雅典城邦的神的存在,也没有在生活中放弃对他们的敬拜,他对传统宗教的神的信仰、对他们的道德化以及对一个更高的完满的神的设想是同时共存的。
【关 键 词】苏格拉底/宗教信仰/德尔斐神谕/阿波罗
一、苏格拉底的虔敬与德尔斐神谕
苏格拉底是否虔敬即是否信仰雅典城邦的神?这在其生前就是一个激烈争论的问题。苏格拉底被莫勒图斯(Meletus)等人指控为不虔敬,但他在法庭上坚决否认对他的这一指控。①法庭上斗争的激烈性缘于虔敬与否在雅典社会生活中非同小可。
虔敬虽然没有被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列入四主德,但是它在雅典却并非一个无关紧要的德性。不虔敬不仅是道德上的污点,而且是一种罪行,犯罪者甚至可被判处死刑。据修昔底德记载,公元前415年,亚西比德(Alcibiades)鼓动雅典人远征西西里,并被任命为远征军统帅。准备工作进行之际,雅典城内几乎所有的赫尔墨斯雕像都受到破坏,亚西比德的政敌怀疑这起渎神事件与他有关。后来,正在海外远征的亚西比德被召唤回国,接受审问。为了避祸,他在回国途中逃往伯罗奔尼撒。雅典对其缺席审判,判处他死刑。②
对于一些希腊哲学家来说,虔敬同样是性命攸关的问题。第一个在雅典教授哲学并成为伯利克里的顾问和老师的阿那克萨戈拉,曾因为说某些天体是石头而被指控为不虔敬,被迫离开雅典。著名的智者普罗泰戈拉因为说神不可认识,也曾受审并被判处犯有不虔敬之罪,在逃离雅典的时候死于船难。从未谈论虔敬的亚里士多德,在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去世之后受到雅典反马其顿统治的牵连,也被控告为不虔敬,他担心遭受厄运而逃离了雅典。虔敬与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乃至命运的关系更为密切,也更为著名,这不仅因为柏拉图的《游叙弗伦》记述了苏格拉底专门讨论虔敬的对话,还因为苏格拉底被莫勒图斯等人指控为不虔敬,并因此被雅典法庭判处死刑。而苏格拉底在法庭上据理力辩,以自己信奉德尔斐神谕并把它视为一生生活与哲学活动的指南来证明自己是虔敬的。
大约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前后,苏格拉底的朋友凯勒丰(Chaerephon)去德尔斐神庙求问:是否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得到的神谕是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苏格拉底说:“我听到这神谕后,心里反复地想:‘神的话暗含着什么意思?这是怎样的一个谜?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智慧,他说我最有智慧,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他不会说谎,那不是他的做法。’”(《申辩》21b)苏格拉底在很长时间里都对这神谕感到很困惑。他的困惑不是基于对神谕的怀疑,相反是基于对神谕的确信,如果他怀疑神谕的真实性,只相信自己对自己的判断,那他就不会感到困惑了。
后来苏格拉底想出了一个探求神谕真意、解决其困惑的途径。这个途径不是放弃对神谕的信念,也不是否定他原来对自己的认识,而是在神谕的引导下获得一种对于自己的新认识,以确定神谕在什么含义上说自己比其他人更有智慧。由于神谕所启示的是他比其他人有智慧,这需要通过对其他人的了解来确定。于是苏格拉底到处向人请教,尤其是向那些自以为很有智慧而别人也认为他们很有智慧的人请教,例如政治家、诗人、工匠等等,与其探讨他们所拥有的知识,并揭示他们的无知。这就是苏格拉底的哲学实践。他由此悟到德尔斐神谕实际上是神的一个指引,指引他从事哲学,审察自己与他人的知识和灵魂。《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说,他研究哲学是因为神迹,他研究哲学的原因以前是很少有人遇到过,或者从来不曾有任何人碰到过(《理想国》496c)。这个神迹就是德尔斐神谕。
苏格拉底在法庭上详细叙述了他获知德尔斐神谕后从事哲学活动的情况,以及他开罪于许多人,遭人忌恨和污蔑的原因。他说:“我就像一个神赐予城邦的牛虻,我们的城邦就像一匹高贵伟大的战马,因为身躯庞大而反应迟钝,需要牛虻来激发它。”(《申辩》30e)其意思是,他是受神的命令而研究哲学,为神尽责而考察自己和他人的灵魂,审察和警醒人们的无知。正是这种哲学活动激怒了雅典人。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为自己的虔敬所做的辩护并未说服法官们宣告其无罪。同样引人关注的是,苏格拉底似乎也没有说服后世的研究者,让他们认为他信仰雅典城邦的神。因此,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并没有随着雅典法庭对苏格拉底的判决而终结,而是一直延续到当代。
如何理解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以及他是否信奉雅典城邦之神的问题,一直是苏格拉底的研究者们讨论的重要问题。许多学者都否认苏格拉底承认雅典的神。尼亚玛斯(Alexander Nehamas)认为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不值得严肃对待,他关于神谕和神的说法不过是以习语来谈论其理性信念。他以此消解苏格拉底的宗教信仰。③刘易斯(Marlo Lewis)则明确地说:“《申辩》毋庸置疑地表明,苏格拉底并不信仰雅典城邦所信奉的诸神。”他还说:“柏拉图的《游叙弗伦》完成了《苏格拉底的申辩》最为迫切却未能实现的目标。它为苏格拉底的不敬神——拒绝雅典正统神学,更一般地说,也就是拒绝通俗所理解的或民众所理解的诸神——作了一次充分的辩护[……]光凭《申辩》,我们仍无从知晓苏格拉底不信的根据是什么,更不用说这些根据的正当性问题了。《游叙弗伦》关心的恰好就是这些根据。而且,它对城邦正统的诸神观念给予了一次有力的反驳。”④沃拉斯托斯(Gregory Vlastos)肯定苏格拉底对于超自然力量的信仰,认为苏格拉底绝对愿意服从他的超自然神通过超自然神迹启示于他的命令,并且肯定神意与理性在苏格拉底那里并不冲突,⑤但是他认为苏格拉底信仰的并不是希腊传统宗教的神。他说从荷马神话开始,雅典所信奉的神一直都在撒谎,而苏格拉底的神与他们不同,他的神不可能说谎⑥。沃拉斯托斯认为苏格拉底信奉的是道德化的理性神,而不是雅典城邦的神。
尼亚玛斯、刘易斯和沃拉斯托斯的观点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论述都会使人间接地或直接地得出结论,即雅典人对苏格拉底不虔敬的指控是成立的,他在法庭上的申辩属于强词夺理。但是进一步的考察会发现他们的观点是有问题的。刘易斯认为《申辩》毋庸置疑地表明苏格拉底并不信仰雅典城邦所信奉的诸神。但是,恰恰是在《申辩》中,苏格拉底谈到他对阿波罗神谕坚信不疑的态度,并且用一生的实践去证明这一神谕的真理性。根据尼亚玛斯、沃拉斯托斯的看法,苏格拉底说自己相信德尔斐神谕是在信仰上偷梁换柱。这实际上等于说苏格拉底并不真正相信德尔斐神谕,而只是把它视为一个在法庭上为自己开脱的理由。这必然会使人认为苏格拉底既不真诚也不诚实。如果苏格拉底既不真诚也不诚实,我们如何能像沃拉斯托斯那样,根据其言行来断定他所信奉的神不可能说谎?而且说苏格拉底不真诚和不诚实,也与沃拉斯托斯对于苏格拉底的一贯看法即苏格拉底既诚实又善良相矛盾。
希腊神话中有许多神是撒谎的,这是无可否认的。但是,情况是否像沃拉斯托斯所说的那样,即希腊神话中所有的神都撒谎?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以德尔斐神谕为自己辩护是基于雅典人都相信德尔斐神谕这个事实。希腊人为什么相信德尔斐神谕?苏格拉底所相信的神谕是来自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还是来自理性神的启示?换言之,他是基于希腊传统宗教还是基于理性而相信神谕?为了进一步探讨苏格拉底对于神谕的态度以及他是否信仰雅典城邦的神,有必要对这些问题加以澄清,为此我们需要对德尔斐神庙和阿波罗神做一考察。
二、苏格拉底信奉德尔斐神谕的原因
一般来说,古希腊人相信世界是由神统治的,他们与神最直接的联系渠道之一是神谕。苏格拉底就相信占卜和求神谕能够通神,相信神通过人的占卜给人启示。他说在一些方面,由于我们不可能预先知道将来什么事对我们有利,神明就通过占卜术来协助我们,把事物的结局向求问的人宣示明白,教导人们怎样做会产生最好的效果。⑦神谕对希腊人的生活有着广泛影响。嫁娶求子、祛病免灾、经商旅行,尤其是海外殖民、战争媾和、外交结盟等城邦大事,希腊人都会求神谕。希罗多德的《历史》记载了许多神谕。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也提到十多个神谕,其中有求问灾难和战争的,有祈求人生幸福的,也有求问荷马身世的。普鲁塔克(Plutarch)曾担任德尔斐神庙的祭司,其著作中有大量关于德尔斐神谕的记述。柏拉图的著作中也有若干关于神谕的记述。《小希庇亚篇》中有一个祈求个人幸福的神谕;《国家篇》叙述了克洛伊索斯向神求问有关他的统治的神谕;《法篇》中说选举和任命一些重要官员、确定节日庆典和有关祭祀等事项,都要聆听德尔斐神谕;当然还有《申辩》中有关苏格拉底的智慧的神谕。
古希腊有几个著名的神谕庙,例如,最古老的多多那(Dodona)的宙斯神谕庙,还有赫拉和德墨特尔(Demeter)的神谕庙,最为著名的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庙。德尔斐神谕公认最为准确。前往祈求神谕者不只来自希腊,而且来自整个地中海地区。德尔斐神谕为什么超过了其它神庙发布的神谕?德尔斐和阿波罗神的宗教地位是极其重要的原因。
德尔斐(Delphi)位于希腊中部福基斯(Phocis)地区,是古希腊最重要的宗教中心之一和各城邦的共同圣地。它之前并不叫德尔斐,而叫皮托(Pytho),荷马史诗可以为证。《奥德赛》中提到阿伽门农到神圣的皮托去求问神谕。⑧这大概是现存关于德尔斐神谕的最早记述。《伊利亚特》中也有关于皮托的表述。⑨德尔斐这个名字最早见于荷马后人。《荷马颂歌》中提到“富饶的德尔斐土地”⑩。另外,赫拉克利特的一则残篇提到“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11),也是现存较早提到德尔斐这个名字的文献。
德尔斐有一些神奇的传说。一个故事说,宙斯为了确定大地的中心,让两只鹰从大地的东西两端同时以相同的速度相向飞翔,最后它们在德尔斐相会,因此这里就被当作大地的“肚脐”即中心,并立下一块白色的大理石以为标志。他们还造了两个金色的鹰立于这块石头旁边,以纪念确定大地中心的方式。德尔斐从此获得“大地的肚脐”的称号(12)。今天的德尔斐博物馆还存放着一块被称为“大地的肚脐”的石头。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报仇神》中曾说德尔斐是世界的中心(13)。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说阿波罗的神座设在大地中央的脐石上。(《理想国》427c)
德尔斐神庙的主人最初并不是阿波罗。德穆普瑟(Rev. T. Dempsey)说:“地神曾是德尔斐的神,这已为考古学、文学和宗教仪式所证明。”(14)德尔斐神庙如何由对地神盖亚的崇拜换成了对阿波罗的崇拜?一种说法取自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报仇神》:第一位预言神是地神盖亚,然后是她的女儿忒弥斯,接着是忒弥斯的妹妹福柏,福柏又把这神位作为礼物赠给了阿波罗。“宙斯把预言术的灵感注入他[阿波罗]的胸中,把他安顿在座位上;他是第四位预言神……他父亲宙斯的意旨的解释者。”(15)这是一种和平的神位过渡方式。另一种说法是,阿波罗通过一场战斗,打败并杀死了地神盖亚的儿子、神坛的保护者巨蟒皮同(Python),夺取了神谕庙。这两个故事表明了不同的崇拜者和不同的预言方式在德尔斐问题上的冲突。
在希腊神话中,阿波罗是宙斯和黑暗女神勒托(Leto)的儿子。《克拉底鲁》中的苏格拉底说阿波罗“这个名字最好地表达了这位神的才能”(《克拉底鲁》404e)。他说阿波罗为人净化罪恶,使人解脱,是医治我们罪恶与不洁的医生,我们可以正确地称他为Apolouōn(“净化者”)。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最正确地用帖撒罗尼迦人称呼他的名字来称呼他,因为它与他的预言相一致,也就是说,与他的忠实或诚实(它们是一回事)相一致,因为所有帖撒罗尼迦人都称这位神为“Aploun”。由于他长弓善射,他也是“Aeiballōn”(百发百中者)。为了理解他的名字如何与他的音乐才能相符合,我们必须理解字母“a”经常表示“与……在一起”,因此阿波罗的名字的意思是“推动……到一起来”,音乐就是音符以一种和谐的方式同时到来。苏格拉底说除此之外没有哪个单个名称更能涵盖和表达这位神的四种才能了:音乐、预言、医药、箭术(《克拉底鲁》405c-e)。
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光明磊落,从不说谎,也称真理之神,因此成为希腊人最信赖的预言之神。传说中阿波罗第一次说话,就爽快地说:“竖琴和弯弓是我永远的宝物,我将向人类宣布无不应验的宙斯的意志。”(16)他决定在皮托建立神谕庙的时候说:“我将在我的豪华庙宇中回答人们,向他们发布无不应验的忠告。”(17)所以,在希腊神话中并不是所有的神都撒谎。阿波罗诚实无欺,他的话无不应验。这是希腊人相信阿波罗预言的宗教依据。这些神话传说体现了德尔斐庙和阿波罗神在希腊人心中的神圣地位和浓厚的宗教色彩,也为德尔斐神谕的神秘性和权威性提供了一种背景支持。
德尔斐神谕的求问和发布过程也颇具神秘性。首先,祈求者献上贡品。神庙的女祭司即皮提亚(Pythia)在圣泉沐浴,准备献祭。献祭之后,确定阿波罗神是否愿意发布神谕。一旦确定,祈求神谕者进入密室,接受坐在三足鼎上的皮提亚发布神谕。虽然自德尔斐神庙发出的是阿波罗神谕,但是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谶的大神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18)神谕实际上是经皮提亚之口说出的。而皮提亚是在癫狂状态下说出神谕的。赫拉克利特说:“女巫用狂言谵语的嘴说出一些严肃的、朴质无华的话语,因为神附了她的体。”(19)《斐德罗》中的苏格拉底也说:“预言的迷狂源于阿波罗神的凭附。”(265b)“德尔斐的女预言家和多多那圣地的女祭司在迷狂的时候为希腊国家和个人获取了那么多福泽,我们要对她们感恩;但若她们处于清醒状态,那么她们就会所获甚少或一无所获。”(244b)正因为皮提亚是在迷狂状态下发出神谕,所以神谕往往含混模糊,杂乱无章。守候在密室外面记录整理神谕的男祭司把这些含混不清的呓语译成常人可看清的语言。所以德尔斐神谕实际上是由皮提亚和男祭司共同完成的,在很大某种程度上,男祭司才是神谕的真正作者。即便是经过整理的神谕也往往模棱两可,晦暗不明。埃斯库罗斯在《阿伽门农》中就直截了当地说:“皮托的祭司也精通希腊语,可是神示依然不好懂。”(20)
通过对德尔斐神庙和阿波罗神的了解,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希腊人相信德尔斐神谕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在于阿波罗神和德尔斐庙在希腊人心中的宗教地位,在于希腊人认为阿波罗具有智慧而且诚实无欺。当然,德尔斐神庙的巧妙运作、政治手段、情报搜集与研判能力以及神谕发布与解释的技巧等等因素,也是神谕赢得信任的重要原因。总之,情况并非像沃拉斯托斯所说的那样,希腊宗教中所有神都是说谎的。希腊宗教中的确存在一个不说谎的神即阿波罗,这是希腊人和苏格拉底相信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的原因。苏格拉底在获知来自德尔斐的神谕之后在心中说:“当然,他不会说谎,那不是他的做法。”(《申辩》21b)他在这里的用词是“他”即阿波罗,而不是“他们”即众神。苏格拉底坦承他相信祭司和皮提亚懂得宗教真理,相信他们所说的灵魂不朽与轮回转世(《美诺篇》81a-c),当然也相信为这些祭司启示神谕的阿波罗神。他在法庭上说德尔斐的神是值得信赖的:“我将让德尔斐的神来证明:我是否有智慧,我的智慧是什么。”(《申辩》20e)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还在监狱里编了一首“献给阿波罗的赞美歌”(《斐多》60c)。他说天鹅“是阿波罗的鸟,我相信它们有预言能力,由于预知另一世界的福祉,在那一天会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愉悦。我想我本身就是天鹅的伙伴,我们崇奉同一位神,我从主宰那里接受的预言能力丝毫不比它们的逊色,所以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跟它们一样毫不悲愁。”(《斐多》85b)
由此,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是出于宗教原因而不是出于理性而相信德尔斐神谕的。即便像沃拉斯托斯所说的那样,苏格拉底在获知神谕后运用批判理性来考察神谕的含义,他对德尔斐神谕的相信却不是基于批判理性,而是基于德尔斐的宗教地位和阿波罗神的诚实品格。
三、苏格拉底对于雅典城邦神的态度
首先,毋庸置疑,苏格拉底是信神的。要做神喜欢的事情(《克力同篇》43d)。按照神的指引生活,按照神的指引去死(《克力同篇》49a-54e),这是苏格拉底直至生命最后仍然坚持不渝的信念。同样无可置疑的是苏格拉底坚信德尔斐神谕,虔诚地信仰阿波罗神。这里的问题是,苏格拉底信奉的是否雅典城邦的神?
德尔斐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城邦,不属于雅典,但是阿波罗并非专属于德尔斐的神。希罗多德说,所有希腊人在血缘和语言方面存在着亲缘关系,他们信奉的诸神的神殿和祭祀仪式是共通的。(21)《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也强调要“热爱希腊人共同的宗教信仰”(《理想国》470e)。阿波罗神是希腊人的保护神。在殖民时代和城邦制建立时代,阿波罗成为殖民地的守护神。公元前700年左右阿波罗逐渐成为全希腊人共同崇拜的对象,阿波罗神和德尔斐神庙成为统一的希腊民族的象征。格思里(W. K. C. Guthrie)曾说,阿波罗是“希腊精神的具体体现。使希腊人与其他民族相区别、尤其是与周围野蛮民族相区别的一切东西——各种美,无论是艺术、音乐、诗歌还是年轻、明智、节制——都汇聚于阿波罗。”(22)阿波罗是具有强烈的希腊民族色彩的神,也是雅典人崇拜的神。
柏拉图的著作也证明阿波罗是雅典崇拜的神。《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明白地说阿波罗是雅典人祖传的神,并且在他设想的理想国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说:“德尔斐的阿波罗还有事要做,他还有最重大最崇高最主要的法律要规定。”(《理想国》427b)“祭神的庙宇和仪式,以及对神、半神和英雄崇拜的其他形式,还有对死者的殡葬以及安魂退鬼所必须举行的仪式,这些事情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作为城邦的建立者,如果我们聪明的话,不会把有关这些事的法律委诸别的解释者而不委诸我们祖传的这位向导。这位坐在大地中心的脐石上的神,无疑是所有人在这些事情上的祖传向导。”(《理想国》427b-c)苏格拉底还认为关于婚姻生育、安葬战场上牺牲的勇士、为国家功臣立碑和祭祀等等方面的一些事情,也要求问阿波罗神,按照他所启示的方式去做。(《理想国》461e,469a,540c)
《斐多》和《法篇》也证明阿波罗是雅典人敬拜的神。《法篇》中说:“派遣代表去朝觑皮提亚的阿波罗……这是我们的责任。”(《法篇》950e)《斐多》中说,雅典每年派人前往阿波罗的出生地得洛斯岛进香,并且制定法律,进香期间城邦必须洁净。一旦进香的船出发,不得处决任何人,直到进香的船从得洛斯岛返抵雅典为止。也正因为雅典前往得洛斯岛进香的船没有返回,苏格拉底得以在判处死刑后执行死刑前在狱中度过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斐多》58a-c)阿波罗和德尔斐神谕既对雅典人的私人生活和宗教生活有着广泛影响,也对雅典的政治、司法和教育等城邦大事有着巨大影响。《法篇》中的雅典人说,选举法官、教育总监、行政监察官都要在阿波罗神庙里举行。(《法篇》767c-d,766a-b,945e-946a)选举和确定负责解释宗教法规的官员;确立祭司;制定有关节日的历法,赋予它法律的权威,决定庆祝什么节日和举行什么献祭对国家有益,决定这些祭祀应当献给哪些神,献祭的日期和数量,都要聆听德尔斐神谕或者遵从德尔斐的宗教法规。(《法篇》759d,759c,828b)由此足见雅典人对阿波罗神的信奉。
苏格拉底不止信仰阿波罗,也信仰雅典所信奉的多个神。苏格拉底在喝毒药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懂了。但是我想我可以而且必须向诸神祷告,祈求行程安顺;这是我的祈祷,但愿如此。”(《斐多》117b-c)这说明苏格拉底至死都相信神,而且这里所说的绝非理性神。如果认为苏格拉底信仰的是理性神,那么这样的神就不可能是多个,因为苏格拉底并不认为理性有多种。在《斐多》的最后部分,苏格拉底关于来世的描述,也证明他所相信的是多个神,他在那里明确地说那是他的信仰。(《斐多》108e-114c)《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也做出了类似的描述。(《理想国》614b-621b)
色诺芬回忆说,苏格拉底常常在家中献祭,也常常在城邦的公共祭坛上献祭,这是人所共睹的(23)。在如何祭神以及如何敬拜祖先方面,苏格拉底的言行与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发出的神谕是完全一致的。女祭司在这方面对人的回答是:按照城邦的风俗行事就是虔敬。苏格拉底不仅自己这样做,而且还劝导别人也这样做(24)。苏格拉底在法庭上说:“没有人能指出我不向宙斯、赫拉以及他们一伙的神献祭而反倒向新神献祭,也没有人能指出我指着什么别的神起誓或提到什么别的神的名字。”(25)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苏格拉底信奉雅典城邦的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苏格拉底像其他雅典人一样相信这些神的所有故事。当时雅典人“所知道的关于神的一切,都是从故事和诗人们描述的神谱里来的。”(《理想国》365e)雅典人所信奉的神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神,主要是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神谱》中的神。苏格拉底在与游叙弗伦的对话中就表现出不相信游叙弗伦所说的《神谱》中的一些故事。游叙弗伦说宙斯的父亲吞噬自己的儿子,宙斯也捆绑和阉割自己的父亲,苏格拉底听后说:“我感到很难接受人们所说的神的这类事情,这可能就是人们说我犯罪的原因。”(《游叙弗伦》6a-b)他接着对游叙弗伦说:“难道你真的相信,诸神之间发生战争,彼此憎恨,相互争斗,以及诗人们所说的其它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能说那些故事是真的吗?”(《游叙弗伦》6b-c)
《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更是对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的《神谱》中神的许多言行,进行了质疑和批判。他认为荷马与赫西俄德所讲的那些故事大多数必须抛弃,因为它们是丑恶的假故事,“最荒唐的莫过于把最伟大的神描写得丑恶不堪”(《理想国》377e)。苏格拉底认为这些描述不是真的。他认为神是善的,神只是好事物的原因,而不是坏事物的原因,因而我们不能接受荷马或其他诗人关于诸神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玩弄阴谋诡计等等的说法,也不能接受神支配命运、制造恶运的说法。(《理想国》378b-379e)他认为也不能承认神撒谎这样的说法,因为“神不存在说谎的动机”(《理想国》382e)。“在言行方面,他们不是那种用谎言引导我们走上歧途去的角色。”他对阿波罗的态度也是这样。他认为关于阿波罗杀人的说法是假的,“任何诗人说这种话诽谤诸神,我们都会生气”(《理想国》383c)。
苏格拉底并不是第一个质疑荷马与赫西俄德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对希腊传统宗教的神持批判态度的人,早期的哲学家例如克塞诺芬尼曾抨击希腊神话和宗教赋予神以人的形象,甚至动物的形象,他还指责诗人将神描绘成为不道德的:“荷马和赫西奥德把人间认为是无耻丑行的一切都加在神灵身上:偷盗、奸淫、彼此欺诈。”(26)
通过前人对希腊神话的批判,我们能够更容易理解苏格拉底对它们的批评。尽管如此,纵观苏格拉底一生的言行与生活,他并没有否定希腊传统宗教之神的存在,也没有在生活中放弃对他们的敬拜。当然,他对诸神的理解与其他雅典人不同,他将神道德化,以神应该具有的品质和形象来裁量希腊神话中关于神的描述。此外,苏格拉底在对希腊神话进行批评的基础上,在希腊早期自然哲学家尤其是阿那克萨戈拉的宇宙观的影响下,有时还试图肯定一个产生天地万物乃至诸神的工匠。(《理想国》596c)他还试图把所有神的智慧和美德集中于一个神之上,认为存在着一个全在、全视、全听、全善、完满和永恒的创造世界和诸神的最高的神(27)。由此,我们可以说在苏格拉底那里,对希腊传统宗教之神的信仰、对它们的批评以及对一个更高的完满的神的设想是同时存在的,正是后两个方面使雅典人认为苏格拉底不信雅典城邦的神。
注释:
①请见[古希腊]柏拉图:《申辩》。本文出自柏拉图著作的引文皆译自:Plato, Complete Works, edited by John M. Cooper, Indianapolis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②Thucydides, The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Book Ⅵ., Translated by Richard Crawley, New York: E. P. Dutton and Company, Inc., 1950, pp. 429-431, pp. 453-454.
③Alexander Nehamas, Virtue of Authenticit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46.
④[美]刘易斯:《〈游叙弗伦〉义疏》,载[古希腊]柏拉图:《游叙弗伦》,顾丽玲编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5页。
⑤Gregory Vlastos, Socrates, Ironist and Moral Philosopher,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71.
⑥Ibid., p. 173.
⑦[古希腊]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59页。
⑧[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131—132页。
⑨[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44、203页。
⑩Hesiod, The Homeric Hymns and Homerica, Ⅲ. 130-132,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ugh C. Evelyn-White,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New York: G. P. Putnam's Sons, 1920, pp.452-453.
(11)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第28页。
(12)Pausanias, Description of Greece, vol. Ⅴ(Commentary on Books Ⅸ., Ⅹ. Addenda), translated with a commentary by J. G. Frazer,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898, pp. 314-315.
(13)[古希腊]埃斯库罗斯:《报仇神》,《罗念生全集•补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1页。
(14)Rev. T. Dempsey, The Delphic Oracle: Its Early History, Influence and Fall, New York: Longmans, Green & CO., Oxford: B. H. Blackwell, 1918, p. 4.
(15)[古希腊]埃斯库罗斯:《报仇神》,《罗念生全集•补卷》,第87页。
(16)Hesiod, The Homeric Hymns and Homerica, 111. 130-132,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ugh G. Evelyn-White,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New York: G. P. Putnam's Sons, 1920, p. 333.
(17)Ibid., p. 345.
(18)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古希腊罗马哲学》,第28页。
(19)同上,第27—28页。
(20)[古希腊]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罗念生全集》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38页。
(21)[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全两册,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620—621页。
(22)W. K. C. Guthrie, The Greeks and Their Gods, London: Methuen, 1954, p. 73.
(23)[古希腊]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第1页。
(24)同上,第22页。
(25)同上,第194页。
(26)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古希腊罗马哲学》,第46页。
(27)[古希腊]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第6、32、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