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此文为钱穆先生致余英时先生书札,谈论文写作问题。
关于撰写论文之体例方面,穆别有几项意见,供弟采择:一、在撰写论文前,须提挈纲领,有成竹在胸之准备,一气下笔,自然成章。弟之原文,似嫌冗碎软弱,未能使读者一开卷有郎然在目之感,此似弟临文前太注意在材料收集,未于主要论点可以沉潜反复,有甚自得之趣,于下笔时,枝节处胜过了大木大干,此事最当注意。二、弟文一开始即有近人言之已详可不待再论云云,此下如此语例,几乎屡见不一见,鄙意此项辞句,宜一并删去。三、附注牵引别人著作有一零七条之多,此亦是一种时代风尚。
鄙意凡无价值者不必多引,亦不必多辨,论文价值在正面不在反面,其必须称引或必须辩白者自不宜缺,然似大可删省,芜累去面精华见,即附注亦然,断不以争多尚博为胜。四、正文中有许多枝节,转归入附注,则正文清通一气,而附注亦见精华,必使人读每一条注语,若条条有所得,则爱不释手,而对正文弥有其胜无穷之感,万不宜使人读到附注,觉得索然少味,则专减却其先读正文之影响。何者宜从附注转归正文,何者宜从正文转归附注,何者宜直截割爱,何者宜加意收罗,当知正文附注只是一片文字,不宜有所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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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意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近人论学,专就文辞论,章太炎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枝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摇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体最当效法,可为论学文之正宗。其次是梁任公,梁任公于论学内容固多疏忽,然其文字则长江大河,一气而下,有生意、有浩气,似效太炎各有胜场,即如《清代学术概论》,不论内容,专就其书制言,实大可取法。
近人对梁氏书似多失持平之论,实则在“五四”运动后梁氏论学各书各文均有一读之价值也。其次陈援庵,其文朴质无华,语语必在题上,不矜才,不使气,亦是论学文之正轨。如王静庵则为文有大可议者,当知义理考据文章,义各有当。静庵之文专就文论,不在章梁之下,而精洁胜于梁,显朗胜于章,然其病在不尽不实。考据文字不宜如此一清如水,繁重处质以轻灵出之,骤读极易领略,细究实多罅漏。近人宜此讥任公,不以此评静庵,实则如言义理,可效王氏,若言考据,不如依梁较合。
又如陈寅恪,则文不如王,冗沓而多枝节,每一篇若能删去其十至三四始为可诵,且多临深为高,故作摇曳,此大非论学文字所宜。穆前读弟讨论陈氏所作关于《再生缘》一文,甚为欣赏,当时即觉弟不仅能发表陈氏之内心,即弟之行文,亦大有陈氏回环往覆之情味。然此种文字,施于讨论《再生缘》、《红楼梦》一类,不失为绝妙之文,而移以为严正之学术论文,则体各有当,殊觉不适。弟此一论文就穆直感观之,似受陈君行文之影响实大,此或穆一时觉其如此,弟或不在下辈前有此意想,然弟文之芜累枝节,牵缠反覆,颇近陈君,穆亦有意为弟下笔删去十之三四,而弟文所欲表达者,可以全部保留,不受削减,并益见光采,此层大可留意,不知弟以为如何也。
胡适之文本极清朗,又精劲有力,亦无芜词,只多尖刻处,则是其病。穆此条只论文字,不论内容,弟谅不致误会,然文字亦大须注意。
上所论者乃大体,此一条乃论文之字句章节,与文体略有辨。穆平常持论,为学须从源头处循流而下,则事半功倍,此次读弟文时时感到弟之工夫,尚在源头处未能有立脚基础,故下语时时有病。只要说到儒家道家云云,所讨论者虽是东汉魏晋,但若对先秦本源处留有未见到处,则不知不觉间,下语自然见病,陈援庵、王静庵长处,只是可以不牵涉,没有所谓源头,故少病也。
弟今有意治学术思想史,则断当从源头处用力,自不宜截取一节为之,当较静庵援庵更艰苦始得耳。陈寅恪亦可截断源头不问,胡适之则无从将源头截去,此胡之所以多病,陈之所以少病,以两人论学立场不同之故。弟今采取之立场,则万不可截去源头者,此层盼试细思自可得其意。
弟之才性,为文似近欧阳,不近韩柳,盼多读欧阳公文字,穆于欧阳公,常所深契,然韩柳境界万不宜忽,欧阳不从韩公入门,绝不能成欧阳也。清代文字,最盼能读《碑传集》。弟之文路,多看《鲒奇亭集》为近,自全祖望上参黄宗羲《明儒学案》各家之序,此是绝大文字,以黄全为宗,再参以清代各家碑传,于弟此后治学术思想史行文,必有绝大帮助。
治学当就自己性近,又须识得学术门路,穆前举叶水心、王船山两家乃参考其意见,至于行文,弟似不宜学此两家耳。弟之行文,似是近于清深喜往覆之一路。弟近洪,不近龚,此两家亦多妙文,未有深于学而不长于文者,盼弟能勿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