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皎《高僧傳》以後,有唐道宣之《續高僧傳》,又稱《唐高僧傳》;宋贊寧之《三續高僧傳》,又稱《宋高僧傳》;此後尚有四續、五續的著作,但是和慧皎原著,有相等價值的,止有道宣之《續高僧傳》,其他皆可不論。
《宋高僧傳》卷十四《釋道宣傳》,稱道宣殁於唐高宗乾封二年十月,春秋七十二,逆推當生於隋文帝開皇十六年,所以道宣的一生,恰當隋唐佛教全盛的時期。大業年中,道宣從智首律師受具,隋末居終南豐德寺,貞觀十九年玄奘至長安弘福寺從事翻譯,其時有綴文大德九人參與其事,道宣即是其中的一人。高宗顯慶元年敕建西明寺初就,道宣即爲上座;顯慶三年玄奘徙居西明寺翻譯,道宣再與其事。乾封二年,道宣歿後,高宗下詔令崇飾。傳稱“宣之持律,聲振竺乾,宣之編修,美流天下”。又言代宗大曆“十一年十月,敕:每年內中出香一合,送西明寺故道宣律師堂,爲國焚之禱祝”。懿宗咸通十年,敕謚澄照律師。從這些記載裹,我們看到道宣在唐代的聲名。《續高僧傳》也確是一部有名的著作。
《續高僧傳》成於何時,不得而知。從內容看,大致是一部累積的著作。《慧休傳》卷十五稱“貞觀九年,頻敕徵召,令入京師,並固辭以疾,無預榮問,至今十九年中,春秋九十有八”。《道亮傳》卷二十三稱道亮“至今貞觀十九年,春秋七十有七矣”;《慧乘傳》卷二十五稱“今上時爲秦王”。《智實傳》卷二十五稱“主上時爲秦王”。《智命傳》卷二十九稱“今上任總天策”。這是太宗時所作的明證。但是《玄奘傳》卷四稱玄奘歿於麟德元年;《曇光傳》卷二十三稱“今麟德二年”。《法沖傳》卷二十七稱“至今麟德,年七十九矣”。這是高宗時所作的明證。所以《續高僧傳》的敍述,至遲必起自貞觀十九年,至早亦必終於麟德二年,中間至少歷時二十一年,這不能不算是一部用力至勤的著作。
道宣《續高僧傳》自序,攻擊慧皎《高僧傳》“緝裒吴越,敍略魏燕”,所以《續傳》的目標,除了敍述梁、陳、周、齊以來的高僧以外,還有補敍元魏高僧的宏願。在《續傳》裹留名的有下列諸人:
《譯經篇》:魏曇曜。
《義解篇》:魏曇鸞、道辯、道登、法貞。
《習禪篇》:魏天竺僧佛陀。
《護法篇》:東魏曇無最、西魏道臻。
《感通篇》:魏天竺僧勒那漫提、超達、慧達、明琛、道泰,魏末法力,魏僧朗、僧意、僧照。
《讀誦篇》:魏志湛、法建。
道宣《續高僧傳》序自稱:“今余所撰,恐墜接前緒,故不獲已而陳,或博諮先達,或取訊行人,或即目舒之,或討讎集傳,南北國史,附見徽音,郊郭碑碣,旌其懿德,皆撮其志行,舉其器略。”這是列舉史料的來源。現在不計國史所載,以及關於碑誌的部分,單計傳狀的部分,也可以看出梁陳以來,下及唐初,這一段時間內傅敍文學的情態。
行狀方面,有《拘那羅陀行狀》,僧宗撰,卷一。《慧遠行狀》,僧猛撰,卷八。《靖嵩行狀》,道基撰,卷十。《志念行狀》,道基撰,卷十一。《曇遷行狀》,明則撰,卷十八。此外如《智顗傳》卷十七言沙門灌頂侍奉多年,歷其景行,可二十餘紙。大約亦是行狀之類。
自傳方面,見於書中者,卷十八《法純傳》引其自敍云:“余初出家,依於山侣,晝則給供,暮則聚薪自照,因而誦經得二十五卷。”
別傳方面,有《那連提棃耶舍本傳》,彦琮作,卷二。《靖嵩傳》,卷十。《僧曇別傳》,卷十。《靈璨別傳》,卷十。《信行本傳》,卷十六。《智顗別傳》,卷二十一。《智顗行傳》,法琳撰,卷十七。《曇遷別傳》,卷十八。《覺朗別傳》,卷二十二。《慧達別傳》,卷三十。《神尼智仙》,王劭撰,卷二十六。《明馭別傳》,卷二十八。自此以外,《寶相傳》卷二十九稱“別有紀傳,故不曲盡”;《法雲傳》卷五稱“及得善夢,如別記述”;《道辯傳》卷六稱“有別記云,‘著衲擎鍚,入於母胎,因而生焉’”,這都是別傳一類的著作。
《慧稜傳》卷十四稱慧稜“取一生私記焚之曰:‘此私記與他讀之,不得其致矣。’”《岑闍棃傳》卷二十七稱“又遥記云:‘卻後六十年,當有愚人於寺南立重閣者,然寺基業不虧,鬥訟不可住耳。’”皆與自傳相近。《法論傳》卷十稱法論“續敍名僧,將成卷帙”;《淨辯傳》卷二十八稱淨辯爲《感應傳》一部十卷;《闍提斯那傳》卷二十八稱闍提斯那對於天華及雲母之鑑別,以及隋文后崩,空發樂音,并感異香,隋文來問,闍提斯那答稱“西方淨土,名阿彌陀,皇后往生,故致諸天迎彼生也”,即言見《感應傳》;這是總傳的一類。
但是一部分的材料,還是道宣自己的經歷。這個本是史家的成規,所以司馬遷著《史記》,歷述平生交遊,不過後來史家,狠少采用這樣的方法。道宣《續高僧傳》卻留下不少的例證。《慧頵傳》卷十四“余學年奉侍,歲盈二紀,慈誥温洽,喜怒不形”。《僧達傳》卷十六“余以貞觀九年親往禮謁,骸骨猶存,寺宇遺迹,宛然如在”。《僧稠傳》卷十六“余以貞觀初年,陟茲勝地,山林乃舊,情事惟新”。《法喜傳》卷十九“傳者嘗同遊處,故略而述之”。《曇榮傳》卷二十“余因訪道藝,行達潞城,奉謁清儀,具知明略”。《志超傳》卷二十“傳者昔預末筵,蒙諸慧誥,既親承其績,故即而敍焉”。《智首傳》卷二十三“余嘗處末塵,向經十載,具觀盛化”。《慧進傳》記明瓚:“末齡風疾頓增,相乖儀節,雖衣服頺阤,而藥食無暇,余聞往焉,欣然若舊,敍悟猶正,年八十餘矣。”《法通傳》卷二十五:“余以貞觀初年,承其素迹,遂往尋之,息名僧綱,住隰州寺,親說往行,高聞可觀,欣其餘論,試後披敍。”《慧達傳》卷二十六:“余以貞觀之初,歷遊關表,故謁達之本廟,圖像儼肅,日有隆敬。”《明琛傳》卷二十六記常山蛇圖:“余曾見圖,極是可畏。”《僧朗傳》卷三十四“襄陽法琳素與交遊,奉其遠度,因事而述,故即而敍之。”《智則傳》卷二十六:“自貞觀來,恒獨房宿,竟夜端坐,咳嗽達曙,余親自見,故略述其相云。”《普濟傳》卷二十九“余曾同聚,目悅斯人”。《道休傳》卷二十九“貞觀三年夏內,依期不出,就庵看之,端拱而卒。……四年冬首,余往觀焉。”《法誠傳》卷二十九:“又於寺南橫嶺,造華嚴堂,陻山闐谷,列棟開甍,前對重巒,石(右)臨斜谷,吐納雲霧,下瞰雷霆,余曾遊焉,實奇觀也。”這樣的例子,書裏也許還有,不及備述。從交遊方面求史料,常常得到事實的真相,在敍述的時候,也增加親切的意味。不過偏重了這一面,其結果在史料固然難於完備,在敍述時,也嫌主觀的意態太重。《史記》記載鴻門之會的樊噲,神情活躍,而於同時平定三秦,在《功臣表》的功位與樊噲、酈商相次的魯侯,一字不提,甚至連姓名都失載,直待《漢書•功臣表》纔補進了奚涓的姓名,事業仍舊無從稽考。這便是司馬遷偏重交遊的結果。《史記•樊酈絳灌列傳》記樊噲之孫他廣云:“余與他廣通,爲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證實司馬遷記載高祖功臣事迹,不盡翔實的由來。道宣的著作,也有同樣的傾向,不免偏重交遊,全憑主觀。但是傳敍的著作,要絕對地專憑客觀,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總傳主題太多,尤其無從下手,這是我們應當知道的事。
《續高僧傳》還有不少生傳底例證,這是章學誠《文史通義》傳記篇所没有引到的。《慧休傳》卷十五:“至今十九年中,春秋九十有八,見住慈潤,爽健如前,四衆懷仰,蒲柳之暮,猶執卷諮謀。”《道亮傳》卷二十三:“至今貞觀十九年,春秋十(七)十有七矣。”《曇光傳》卷二十三:“今麟德二年,東都講說,師資導達,彌所欽羨焉。”《明導傳》卷二十三:“今年六十餘,東夏英髦,一期咸集,導於清衆,有高稱焉。”《通達傳》卷二十六:“今盛業京輦,朝野具瞻,敍事而舒,故不曲盡。”《法沖傳》卷二十七:“顯慶年言旋東夏,至今麟德,年七十九矣。”此外再如《慧進傳》附載的明瓚,也是生傳的例證。爲生存的人作傳,因爲其人一生尚未結束,没有定論的原故,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史記》没有生傳底例證,不能不推爲司馬遷的特見。道宣這樣大量地作生傳,是一件可以爲戒的事。
《續高僧傳》四十卷,共分十篇:《譯經》第一,《義解》第二,《習禪》第三,《明律》第四,《護法》第五,《感通》第六,《遺身》第七,《讀誦》第八,《興福》第九,《雜科聲德》第十。每篇以後,各有一首總論。這是道宣著書的章法。
在道宣的著作裹,我們可以特殊看到的,(一)對於禪宗的不滿。(二)對於玄奘譯經的諍論。(三)對於周、齊、隋、唐佛道二教遞盛的記載。尤其是第三點,倘使我們加以注意,不難看到這段時期底宗教史。現在就此三項略記於次。
禪宗自達磨開宗以後,中間衰落,直至唐代弘忍、神秀、慧能以後,於是光焰大盛,分爲五宗,占據佛教底中心。但是在初起的時候,因爲不立語言文字,便引起他派底輕蔑。道宣爲南山律宗初祖,對於禪宗,自然難免歧視。《續高僧傳》卷十六《菩提達磨傳》:
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門,年雖在後,而銳志高遠。初逢法將,知道有歸,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諮接,感其精誠,誨以真法。如是安心,謂壁觀也,如是發行,謂四法也,如是順物,教護譏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然則入道多途,要唯二種,謂理行也。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捨僞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爲,名理入也。行入四行,萬行同攝。初報怨行者,修道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經云:“逢苦不憂,識達故也。此心生時,與道無違,體怨進道故也。”二隨緣行者,衆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違順風靜,冥順於法也。三名無所求行,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爲求。道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爲,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也。”四名稱法行,即性淨之理也。
達磨爲禪宗東來初祖,道宣與五祖弘忍同時,但是《續高僧傳》於《達磨傳》外,僅爲慧可立傳,其餘姓名皆不附見。《慧可傳》卷十六言“後以天平之初,比(北)就新鄴,盛開秘苑,滯文之徒,是非紛舉。”又言“道竟幽而且玄,故末緒卒無榮嗣”,這已經對於慧可法嗣加以打擊。末後又說有林法師與慧可同處,每慧可說法既竟,便說:“此經四世之後,變(便)成名相,一何可悲。”這是一句與懸記相類的預言,從達磨到弘忍,恰恰四世,從慧可到神秀、慧能,也是四世。道宣留下這一句,便是對於弘忍師徒的一着。《法沖傳》卷二十七更說:“惠可即慧可禪師創得綱紐,魏境文學多不齒之,領宗得意者時能啓悟,今以人代轉遠,紕繆後學,可公別傳略以詳之,今敍師承以爲承嗣,所學歷然有據。”以下列舉慧可以後諸人,而三祖僧璨,四祖道信,皆不著名字,弘忍以下,更不待論。這正是道宣對於諸人的無視,而“四世之後,便成名相”一句,乃是對於諸人的惡評。又《慧可傳》稱“遭賊斫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苦,火燒斫處,血斷帛裹,乞食如故,曾不告人”,與《傳燈録》所載慧可斷臂求法之說亦不合。
譯經的方面,從道宣底議論裏,看出他對於當時的不滿。玄奘法師自貞觀十九年回國至麟德元年沒世,這一大段的時期裹,在譯壇上占據了整個的局面。道宣雖曾兩度奉詔與玄奘同譯,其實他是否實際參與其事,還是問題。關於譯經的方法,兩人的見地截然不同。玄奘是主張直譯、廣譯的,道宣便稱爲“布在唐文,頗居繁複”。卷四《玄奘傳》。玄奘的主張,後來受到當時的非難,所以高宗顯慶元年下詔:“玄奘所翻經論既新,翻譯文義須精。”詳見後。從這許多地方,我們看到當時關於譯經的兩派主張,而道宣恰恰代表了與玄奘相反的一派。
道宣在《續高僧傳》卷四《譯經篇》論中揭明他的主張。他說:
至如梵文天語,元開大夏之鄉,鳥迹方韻,出自神州之俗,具如別傳,曲盡規猷。遂有僥倖時譽,叨臨傳述,逐囀鋪詞,返音列喻,繁略科斷,比事擬倫,語迹雖同,校理誠異。自非明喻前聖,德邁往賢,方能隱括殊方,用通弘致。
這是他對於廣譯的批評。又說:
原夫大覺希言,絕世特立,八音四辯,演暢無垠,安得凡懷,虛參聖慮,用爲標擬,誠非立言。雖復樂說不窮,隨類各解,理開情外,詞逸寰中,固當斧藻標奇,文高金玉,方可聲通天樂,韻過恒致。近者晉宋顏謝之文,世尚企而無比,況乖於此,安可言乎!必踵斯蹤,時俗變矣,其中蕪亂,安足涉言。
這是他對於直譯的批評。對於已往的譯者,他推崇“西涼法讖,世號通人,後秦童壽,時稱僧傑,善披文意,妙顯經心,會達言方,風骨流便”。對於玄奘,他說:“世有奘公,獨高聯類,往還震動,備盡觀方。百有餘國,君臣謁敬,言議接對,不待譯人。披析幽旨,華戎胥悅,唐朝後譯,不屑古人。執本陳勘,頻開前失,既闕今乖,未遑釐正。”這是一段贊美的言詞,但是在文辭的後面,隱藏着一段諷刺。
卷二《隋翻經館沙門釋彦琮傳》載彦琮《辯正論》,首稱五失本,三不易,這是關於譯經的正面文字:
彌天釋道安每稱譯胡爲秦,有五失本,三不易也。一者胡言盡倒而使從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經尚質,秦人好文,傳可衆心,非文不合,二失本也。三者胡經委悉,至於嘆詠,丁寧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繁,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義說,正似亂詞,尋檢向語,文無以異,或一千,或五百,今並刈而不存,四失本也。五者事以合成,將更旁及,反騰前詞,已乃後說而悉除此,五失本也。然智經三達之心,覆面所演,聖必因時,時俗有易,而删雅古以適今時,一不易也。愚智天隔,聖人叵階,乃欲以千載之上微言,傳使合百王之下末俗,二不易也。阿難出經,去佛未久,尊大迦葉,令五百六通,迭察迭書,今離千年,而以近意量裁,彼阿羅漢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是,豈將不以知法者猛乎?斯三不易也。
以上是消極的規誡,在積極的,彦琮提出八備之說:
經不容易,理藉名賢,常思品藻,終慚水鏡,兼而取之,所備者八。誠心愛法,志願益人,不憚久時,其備一也。將踐覺場,先牢戒足,不染譏惡,其備二也。筌曉三藏,義貫兩乘,不苦闇滯,其備三也。旁涉墳史,工綴典詞,不過魯拙,其備四也。襟抱平恕,器量虛融,不好專執,其備五也。耽於道術,澹於名利,不欲高衒,其備六也。要識梵言,乃閑正譯,不墜彼學,其備七也。薄閲《蒼》、《雅》,粗諳篆隸,不昧此文,其備八也。
從這幾方面,很容易看出道宣和玄奘主張不同之點,其後玄奘弟子彦悰此唐彦悰與隋彦琮不同作《玄奘法師傅》後五卷,重申師說,正是必然的結果。
從梁陳到隋唐,是佛道兩教爭長的時期;約略言之,蕭梁重佛,元魏重道,北齊重佛,後周重道,隋代重佛,唐初重道。正因爲兩教的互爲雄長,遂引起一般的勾心鬥角。道宣是佛教的重鎮,常以法將自居,所以在他底著作裹,反映了當前的時代;一部高僧底總傳,成爲宗教底史乘。或許,這不是傳敍作法的正宗,但是我們不能不認識這一點。
梁武崇尚佛法,這是史實。《智藏傳》卷五稱:“時梁武崇信釋門,宫闕恣其遊踐,主者以負扆南面,域中一人,議以御座之法,唯天子所昇,沙門一不霑預。藏聞之勃然厲色,即入金門,上正殿,踞法座,抗聲曰:‘貧道昔爲吴中顧郎,尚不慚御榻,況復迺祖定光,金輪釋子也,檀越若殺貧道,即殺,不慮無受生之處,若付在上方獄中,不妨行道。’即拂衣而起,帝遂罷敕,任從前法。”《慧榮傳》卷八亦稱:“大弘法席,廣延緇素,時梁儲在座,素不識之,令問講者何名,乃抗聲曰:‘禹穴慧榮,江東獨步,太子不識,何謂儲君!’一座掩耳,以爲憉悙之太甚也。榮從容如舊,傍若無人。”梁代高僧的氣概,於此畢見。
北魏太武皇帝時代,因爲崔浩、寇謙之底慫恿,因此廢除佛教,這是佛教徒所稱三武之禍底第一次。但是後來又來了一次波瀾,《曇無最傳》卷二十四留下了魏明帝元光元年,詔佛道兩宗上殿論議,曇無最廷折清通觀道士姜斌的故事。傳中又言:“佛法中興,惟其開務。”但是這已經是北齊時代的前驅了。
北齊時代,也有過佛道兩教爭執的故事,但是不久道教全歸失敗。當時主持佛教全局的,便是法上。齊文宣帝下詔:“法門不二,真宗在一,求之正路,寂泊爲本。祭酒道者,世中假妄,俗人末悟,乃有祇崇。麴糵是味,清虛焉在,朐脯斯甘,慈悲永隔。上異仁祠,下乖祭典,宜皆禁絕,不復遵事,頒勒遠近,咸使知聞。其道士歸伏者,並付昭玄大統上法師度聽出家。”見卷二十四《曇顯傳》。這是一件大事。《法上傳》卷八更說:“上戒山峻峙,慧海澄深,德可軌人,威能肅物,故魏齊二代歷爲統師,昭玄一曹純掌僧録,令史員置五十許人,所部僧尼二百餘萬,而上綱領將四十年,道俗歡愉,朝庭胥悅,所以四萬餘寺,咸禀其風,崇護之基,罕有繼彩。既道光遐燭,乃下詔爲戒師,文宣帝布髮於地,令上踐焉。”這裏看到北齊佛教昌隆的一斑。
北周時代又和北齊不同,周武帝是一個英主,最初受衛元嵩、張賓底蠱惑見卷二十七《衛元嵩傳》,決意廢佛,其後因爲佛道兩家底諍辯,佛道兩家同時並廢,但仍置通道觀,簡佛道兩宗有名者,普著衣冠爲學士見卷二十四《道安傳》。這便是廢佛而實不廢道的事實。《續高僧傳》慧遠卷八,靜藹,道安,僧猛,僧勔,智炫皆卷二十四,衛元嵩等傳皆留下不少的記載。道安、智炫兩傳寫得極好,但是《慧遠傳》的成就尤在其上。這裏看到理論精確的辯論,以及周武詞屈理窮、決心滅法的意氣,和慧遠鼎鑊刀鋸無所畏懼的神態。假如我們認定“傳敍的述作,多半是作者個性的流露”這句話,我們更可就此認識道宣律師了。節録《慧遠傳》於次:
及承光二年春,周氏剋齊,便行廢教,敕前修大德,並赴殿集。武帝自昇高座,敍廢立義,命章云:“朕受天命,養育兆民,然世弘三教,其風彌遠,考定至理,多皆愆化,並今廢之。然其六經儒教,文弘治術,禮義忠孝,於世有宜,故須存立。且自真佛無像,則在太虛,遥敬表心,佛經廣嘆,而有圖塔崇麗,造之致福,此實無情,何能恩惠?愚民嚮信,傾竭珍財,廣興寺塔,既虛引費,不足以留,凡是經像,盡皆廢滅。父母恩重,沙門不敬,勃逆之甚,國法豈容,並退還家,用崇孝始。朕意如此,諸大德謂理何如?”於時沙門大統法上等五百餘人,咸以帝爲王力,決諫不從,僉各默然。下敕頻催答詔,而相看失色,都無答者。遠顧以佛法之寄,四衆是依,豈以杜言,情謂理伏,乃出衆答曰:“陛下統臨大域,得一居尊,隨俗致詞,憲章三教,詔云‘真佛無像’,信如誠旨,但耳目生靈,賴經聞佛,藉像表真,若使廢之,無以興敬。”帝曰:“虛空真佛,咸自知之,未假經像。”遠曰:“漢明已前,經像未至,此土衆生,何故不知虛空真佛?”帝時無答。遠曰:“若不藉經教,自知有法,三皇已前,未有文字,人應自知五常等法,爾時諸人何爲但識其母,不識其父,同於禽獸?”帝亦無答。遠又曰:“若以形像無情,事之無福,故須廢者,國家七廟之像,豈是有情,而妄相尊事?”武帝不答前難,詭通後言,乃云:“佛經外國之法,此國不用,七廟上代所立,朕亦不以爲是,將同廢之。”遠曰:“若以外國之經,廢而不用者,仲尼所說,出自魯國,秦、晉之地,亦應廢而不學。又若以七廟爲非,將欲廢者,則是不尊祖考,祖考不尊則昭穆失序,昭穆失序則五經無用。前存儒教,其義安在?若爾則三教同廢,將何治國?”帝曰:“魯邦之與秦、晉,雖封域乃殊,莫非王者一化,故不類佛經。”七廟之難,帝無以通。遠曰:“若以秦、魯同遵一化,經教通行者,震旦之與天竺,國界雖殊,莫不同在閻浮,四海之內,輪王一化,何不同遵佛經,而令獨廢?”帝又不答。遠曰:“陛下向云‘退僧還家崇孝養者’,孔經亦云‘立身行道以顯父母’,即是孝行,何必還家方名爲孝?”帝曰:“父母恩重,交資色養,棄親向疏,未成至孝。”遠曰:“若如來言,陛下左右皆有二親,何不放之,乃使長役五年,不見父母?”帝云:“朕亦依番上下,得歸侍奉。”遠曰:“佛亦聽僧冬夏隨緣修道,春秋歸家侍養,故目連乞食餉母,如來擔棺臨葬,此理大通,未可獨廢。”帝又無答。遠抗聲曰,“陛下今恃王力自在,破滅三寶,是邪見人,阿鼻地獄不揀貴賤,陛下何得不怖!”帝勃然大怒,面有瞋相,直視於遠曰:“但令百姓得樂,朕亦何辭地獄諸苦!”遠曰:“陛下以邪法化人,現種苦業,當共陛下同趣阿鼻,何處有樂可得!”
這是一場激烈的辯論。周武帝認定真佛無像,主張毀像,在理論上本有相當的根據,但是佛教徒認定一切出於興道滅佛的意念。《僧勔傳》說:“周武季世,將喪釋門,崇上老氏,受其符籙,凡有大醮,帝必具其巾褐,同其拜伏。”因此更引起了宗教的狂熱。《慧遠傳》記着在辯論終結以後,武帝具敕“有司,録取論僧姓字。當斯時也,齊國初殄,周兵雷震,見遠抗詔,莫不流汗,咸謂粉其身骨,煮以鼎鑊,而遠神氣嵬然,辭色無撓。上統、衍法師等執遠手泣而謝曰:‘天子之威如龍火也,難以犯觸,汝能窮之!大經所云“護法菩薩”,應當如是,彼不悛革,非汝咎也。’遠曰:‘正理須申,豈顧性命!’”《智炫傳》言智炫對武帝言:“‘今欲廢佛存道,猶如以庶代嫡。’帝動色而下,因入內。羣臣衆僧皆驚曰:‘語觸天帝,何以自保?’原注:以周武非嫡故。炫曰:‘主辱臣死,就戮如歸,有何可懼?乍可早亡,遊神淨土,豈與無道之君同生於世乎?’”他如靜藹之言:“釋李邪正,人法混拜,即可事求,未煩聖慮,陛下必情無私隱,涇渭須分,請索油鑊殿庭,取兩宗人法俱煮之,不害者立可知矣。”以及宜州沙門道積“乃與同友七人,於彌勒像前,禮懺七日,既不食已,一時同逝”。皆見《靜藹傳》。都見到當時佛教徒衛道的熱忱。
到了隋代,佛教徒又遭逢了好運。隋文帝以外祖之尊,奪國於孤兒之手,本是歷史罕見之事,同時又有尉遲迥、王謙、司馬消難這一般周室舊臣的舉兵,雖幸而獲濟,畢竟是一個不易戡定的天下,因此便想到利用宗教的狂熱,作爲開國的規模。《隋書》卷六十九《王劭傳》說王劭“采民間歌謠,引圖書讖緯,依約符命,捃摭佛經,撰爲《皇隋靈感誌》,合三十卷,奏之。上令宣示天下”。便是這一件事。書中《道密傳》卷二十八言隋文自稱“我興由佛法,而好食麻豆,前身以從道人裏來”。亦可見其梗概。《靈藏傳》卷二十七又言:“開皇四年,關輔亢旱,帝引民衆就給洛州,敕藏同行,共通聖化。既達,所在歸投極多。帝聞之,告曰:‘弟子是俗人天子,律師是道人天子,有樂離俗者,任師度之。’遂依而度,前後數萬。”假使我們再將仁壽元年五月國子學惟留學生七十人,太學四門及州縣學並廢的敕書見《隋書》卷二《高祖紀》下,和《靈藏傳》比較,再證以同日頒舍利於諸州的故實,隋代重佛輕儒的政策,顯然可見了。
頒送舍利的諸僧,在書中有傳者甚衆,最可注意者,當推僧粲。《僧粲傳》稱卷九:“仁壽二年,文帝下敕置塔諸州,所司量遣大德,多非暮齒。粲欲開闡佛種,廣布皇風,躬率同倫洪遵律師等參預使任。及將發京輦,面別帝庭,天子親授靈骨,慰問優渥。粲曰:‘陛下屬當佛寄,弘演聖蹤,粲等仰會慈明,不勝欣幸。豈以朽老,用辭朝望?’帝大悅,曰:‘法師等豈不以欲還鄉壤,親事弘化?宜令所司備禮,各送本州。’粲因奉敕送舍利於汴州福廣寺。初達公館,異香滿院,充塞如煙。及將下塔,還動香氣,如前蓬勃,又放青光,映覆寶帳。寺有舍利,亦放青光,與今送者,光色相糺。又現赤光,當佛殿上,可高五尺,復現青赤雜光在寺門上,三色交映,良久乃没。”
隋代高僧,首推智顗,受業南嶽慧思禪師。傳卷十七言:“行法華三昧,始經三夕,誦至《藥王品》‘心緣苦行,至是真精進’句,解悟便發,見共思師處靈鷲山七寶淨土,聽佛說法。故思云:‘非爾弗感,非我莫識,此法華三昧前方便也。’”全傳共五千五百餘字,除《玄奘傳》卷四、卷五以外,在本書爲甚大之篇幅,惟於天台宗判教宗旨,三觀義諦,未能盡述,殊爲憾事。
唐人自謂李耳之後,復興道教,貶黜佛教,因此三教的順序,由隋代底佛道儒,一變爲道儒佛。這一大段完全是道宣身經的時代,所以全書對於這一段的爭點,也費了狠大的氣力。其實較之周武、慧遠之廷辯,其局勢遠不及其嚴重,止因爲作者身歷其境,看法便有相當的差別。
《法琳傳》卷二十五言:“武德元年春,下詔京置三寺,惟立千僧,餘寺給賜王公,僧等並放還桑梓。”這是罷黜佛教的第一步。武德四年,太史令傅奕上廢佛事者十有一條,云:“釋經誕妄,言妖事隱,損國破家,未聞益世。請胡佛邪教退還天竺,凡是沙門放歸桑梓,則家國昌大。”因此引起法琳底《破邪論》:“原夫實相杳冥,逾道之要道;法身凝寂,出玄之又玄。惟我大師體斯妙覺,二邊頓遣,萬德斯融,不可以境智求,不可以形名取,故能量法界而興悲,揆虛空而立誓。所以現生穢土,誕聖王宫,示金色之身,吐玉毫之相。布慈雲於驚嶺,則火宅焰銷;扇慧風於雞峯,則幽途霧卷。行則金蓮捧足,坐則寶座承軀,出則天主導前,入則梵王從後。聲聞菩薩,儼若朝儀,八部萬神,森然翊衛。宣湼槃則地現六動,說般若則天雨四花。百福莊嚴,狀滿月之臨滄海;千光照曜,如聚日之映寶山。師子一吼,則外道摧鋒;法鼓暫鳴,則天魔稽首,是故號佛爲法王也。豈與衰周李耳比德爭衡,末世孔丘輒相聯類者矣。”但是直到武德八年,高祖敕書仍稱“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釋教後興,宜崇客禮。令老先,次孔,末後釋宗。”見卷二十五《慧乘傳》。
唐太宗對於佛教,縱使曾給予以相當的倡導,但是道先釋後的原則,仍然存在。貞觀十一年下詔:“今鼎祚克昌,既憑上德之慶,天下大定,亦賴無爲之功。宜有解張,闡兹玄化。自今已後,齋供行立,至於稱謂,道士、女道士可在僧尼之前。庶敦反本之俗,暢於九有,貽諸萬葉。”見卷二十五《智實傳》。因此智實發生諍論,其後被杖放歸,次年病卒。他如《玄續傳》卷十四稱玄續與祭江道士馮善英底爭執,也是貞觀間的事。
高宗顯慶三年,復有義褒與道士李榮底辯論。《義褒傳》卷十五稱:“內設福場,敕召入宫,令與東明觀道士論義。有道士李榮立本際義,褒問曰:‘既義標本際,爲道本於際,爲際本於道耶?’答曰:‘互得。’又問:‘道本於際,際爲道本,亦可際本於道,道爲際原?’答:‘亦通。’又並曰:‘若使道將本際,互得相反,亦可自然與道,互得相法?’答曰:‘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又並:‘若道法於自然,自然不法道,亦可道本於本際,本際不本道?’榮既被難,不能報,浪嘲云:‘既喚我爲先生,汝便成我弟子。’褒曰:‘對聖言論,申明邪正,用簡帝心。芻蕘嘲謔,塵黷天聽。雖然無言不酬,聊以相答。我爲佛之弟子,由以事佛爲師,汝既稱爲先生,則應先道而生,汝則斯爲道祖!’於時忸怩無對,便下座。”從這一節辯論,看出當時釋道的爭論,完全成爲詭辯,再加嘲詼,更見市井。這實在是一種墮落,或許佛道兩教衰落的命運,都從這個時期開始了。
在《續高僧傳》全書裹,《玄奘傳》是一篇最重要的文章,因爲要和《慈恩傳》比較立論,所以這裏不講,另見下篇。
【附記】
及門陳尚君按:本文末所云“另見下篇”,指《〈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述論》一篇,改寫後發表於《文史雜誌》創刊號(1941年),收入《朱東潤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然《傳敍文學述論》手稿裝訂本在二文間,尚有缺題長文一篇,據《續高僧傳》論述隋代政治與佛教之關係。據“另見下篇”一語,知此篇當不在原寫作計劃內,或因讀書有感即興而作,內容與本文可互參。兹另整理擬題爲《〈續高僧傳〉所見隋代政治與佛教》,交《世界宗教研究》發表。謹此說明。2015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