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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清王朝不仅未能通过洋务运动实现自强,反而在陆权复兴的时代被日本这样一个海权国家打败。其教训之惨痛,至今仍令国人扼腕叹息。但不少国人至今仍未认识到的是,在这个陆权复兴的短暂时代中,对中国这样一个陆地大国而言,一支现代化的海军固然重要,但最急迫的任务是重整陆上资源与陆战力量,方可为更长远的海权竞争奠定不败之基。就此而言,晚清政府因其决策失误,失去了一次有利的军事转型机遇。甲午战败,不仅仅是军事的失败,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大战略失败,足为今人之鉴。
王鼎杰,中华能源基金委员会战略分析师、海洋安全与合作研究院高级研究员
引言
军事现代化是中国现代化转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清王朝原有军事力量的落伍,造成了近代初期中西对抗中的被动挨打局面。两次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未能成功实现军事转型,反而在甲午战争中被日本击败。这段历史涉及一个后发国家进行自强转型的经验教训,具有较大的战略研究价值。但是,主流研究往往将之置于近(现)代化的大背景中,作为洋务运动研究的一个附属品来对待,侧重于外因的梳理,而缺乏对军事转型本身的关注。陈旭麓先生晚年已意识到这一缺陷:"军事史,我们搞历史的当然可以搞,但毕竟是哲学家才能谈到哲学的本质上去,经济学家才能写出经济的内在规律。……过去对军事史的认识,实际上是用一句话来指导,即'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我们过去写战争史,实际上也是写的政治史,缺乏军事内在的东西。"
从军事专业角度研究晚清军事转型的学术成果,并非没有。只是这些研究多偏重于技术性问题的解决,往往局限在某一具体部队、军种之内,或将之作为某一具体战争研究的附属品,而未能作出战略层面的剖析。《剑桥中国晚清史》下卷第四章题为"西北与沿海的军事挑战",较为完备地再现了晚清军事转型的具体进程,并与日本作了一个粗略的对比,但依然是从历史研究的角度作空间与时间的展开,而未进入战略分析的维度。本文尝试从战略研究的角度,对晚清军事转型的败因及其影响进行探讨。
一、晚清战略困局的形成
在农业文明时代,能量主要来自人力与畜力,而人力与畜力的繁衍都依赖于土地,故而土地空间的大小直接决定国家的强弱。在这种情况下,陆权文明就成了这一时期的主宰性文明形态。传统中国、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诸伊斯兰帝国,在本质上都属于陆权大国。
但是,地球的大部分空间恰恰为水体所覆盖。由于受到技术能力的局限,海洋在人类文明史上长期发挥的是阻碍作用,而非便捷的交通媒介。在这种环境下,传统中国的地缘形势是非常优越的。中原帝国控制了华北平原就可得到雄厚的物力与人力资源,同时再控制一些产马区,就可以编练强大的骑兵,然后依托长城防线,进可攻,退可守。而东南沿海则是远离战争一线的腹地纵深,长期以来享受着水体阻隔带来的高度安全保障。在来自内陆的游牧民族构成唯一致命威胁的情况下,传统中国的经济重心和文化中心最终转移至南方地区,绝非偶然。
但是,地理大发现改写了历史的进程。它不仅揭开了长期笼罩在各大文明间的幕布,而且以海洋为媒介开辟了一个全球性的市场网络。结果就是,谁能控制海洋,谁就能控制最多的市场;谁能控制最多的市场,谁就能得到最多的财富。有了财富,再培养国力,这就产生了一条由海而富、由富而强的强国之路。在这条道路上,葡萄牙、西班牙得风气之先,荷兰崛起于后,而最终长期掌握全球霸权的国家则是英国。
从地缘战略上看,葡萄牙、西班牙与荷兰有一个共同的缺陷,即都是大陆国家,既要兼顾陆上威胁,又要同时进行海上扩张,形成"搏二兔,不得一兔"的局面。但是,英国却是一个岛国,海洋不仅能给它提供财富,更能给它带来安全。只要它能控制海洋,就同时得到了利益与安全。随着控制水域范围的扩大,它的财富与安全值也就不断增加。所以,大英帝国才得以运用其均势战略维持住欧陆列强间的平衡,自己则进行全球商贸-殖民扩张,走的是一条由海向陆、富强兼备的大国崛起之路。
具体到军事领域,由于这一时期的陆地作战依然依赖人力与畜力,所以难以实现重型火炮与兵力的远距离快速机动。但海军因为借助了风力与水体的浮力,却可以实现火力与兵力的快速机动,"并在敌人陆基部队抵达滩头阵地之前,让部队在对方的海岸登陆"。结果,海岸线漫长的传统陆权国家很难有效应对海权国家的威胁。而那些疆域局限在内陆的国家虽然有幸避免了海权国家的直接威胁,但由于被摒弃于全球市场竞争的大棋局之外,反而陷入更加虚弱的状态。
清军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的遭遇充分证明了这一点。通过传统的驿递系统掌握军情的清王朝,总是只能得到早已过期的战报。而送往前线的指示也同样还没抵达前线就已失去了价值。就算有了准确的情报,依靠徒步与骡马机动的清军也很难对英军采取有效的反制。于是,总体上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清军,在局部战役中反而处于兵力劣势,处处被动挨打。
清军八旗兵
道光皇帝在战争期间已认识到这一窘境:"英夷如海中鲸鳄,去来无定,在我者七省戒严,加以隔洋郡县,俱当有备,而终不能我武维扬,扫穴犁庭。试问内地之兵民,国家之财赋,有此消耗之理乎?"
后来郭嵩焘亦指出:"或竟受惩创,扬帆以去,各省海口不能撤防,一年二年,又必复至,或遂恣意横行,为祸且将欲烈。……中国沿海八九千里,果何以堪之?"
更糟糕者还在于,昔日的安全腹地转而成为战略前沿的同时,伴随着俄罗斯的东扩,传统的陆权威胁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严重了。而在海洋方向上,新崛起的日本更是急于颠覆远东格局,取中国而代之。结果就是,在列强环伺的时代,大清国和陆权强国之间缺乏海峡的屏蔽,与海权强国之间则缺乏陆地的阻隔,而两方面的国防压力又同样急迫,最终陷入一种两线作战、缺乏战略后方的窘境之中,传统的地缘优势转而成为一个空前的战略困局。如何应对这样一种双重威胁,就成了清王朝军事变革的核心命题。
二、欧洲军事变革与破局机遇
实际上,清王朝军事转型的机遇早已出现。这就是19世纪欧洲的军事变革。19世纪的欧洲军事变革是多个层面、多个波次的持续变革。其中下述几项变革,对清王朝而言具有不容低估的战略性意义。
1.蒸汽时代的到来
19世纪的蒸汽机革命,可以说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一次驱动力革命,导致了煤炭资源地位的提升,而中国的煤炭资源非常丰富,故而只需内部开发就可得到充足的动力源。待到内燃机革命后,石油时代来临,中国便不再享有这一自足性优势。
2.蒸汽动力的陆权化
铁路的出现导致了19世纪的交通革命,并进而影响到经济开发与战争形态。正如迈克尔·霍华德所说的那样:"快速运转是铁路向军事提供的一个有利条件。同样重要的是,它给了战地军队长驻的力量。不再需要为一场战役预先在战场附近设立供应军需的仓库;如今,全国的经济实力可以转为军用,持续不断地提供军需。其次,军队到达战场时,精力充沛,体态良好;军队中大部分人能否既从平民生活中保持体力,又经艰苦的行军跋涉后还能勇猛地投入战斗,不是一项不重要的考虑。第三,军队可以保持良好条件:伤病员可方便转送到基地医院,并补充上新的力量;如果战役延长,军队可以调换。"
铁路使部队可以实现六倍于拿破仑时代的进军速度,同时期通讯领域的电报革命,则使得指挥中枢可以及时掌握前方的战局变化,从而使战争的时空概念完全改写。结果就是:(1)战争趋于扩大化和持久化,从而有利于陆权及人口大国。(2)因为铁路只能修筑在陆地上,从而使得海权国家在这一新技术变革中的得利远逊于陆权大国。
3.工业化总体战的趋势愈演愈烈
从拿破仑战争到美国南北战争,工业化总体战的趋势愈演愈烈。结果,像英国这样的传统海权国家日渐难以制衡住欧陆上的新兴强国,而德、俄、美这些陆地大国则逐渐占据综合竞争优势。
4.参谋总部制度的产生与现代战争指导模式的形成
农业文明时代的战争由于受到技术条件的限制,有下述两个特点:(1)战场空间有限。直到拿破仑战争为止,最高统帅依然可以直接控制会战进程,并亲临现场,以目力观察和口述命令影响会战进程。(2)重视指挥官的勇气和经验,轻视其知识和学习。以威震欧洲的普鲁士军队为例,直到拿破仑战争时,其军官团仍以庄园贵族子弟为主,而且这些军官几乎完全不学习数学,也不接触最新的军事地图测绘工作。"一位将军只要勉强写出其姓名,就不算是没有受过教育;好一点的话,则可能自夸为学者、墨客及三流作家。"
但是,19世纪的军事变革打破了传统的时空概念,形成了全新的战争指导模式:"由于技术的迅猛发展,作战指挥已全部由经过技术、科学训练的杰出专业人才担任。……战争已从王公贵族的赌博,逐渐演变成由一个技术化的、隐姓埋名的机构来领导的斗争。"
在这一点上,得风气之先者是普鲁士陆军中的改革派。在沙恩霍斯特、格纳泽瑙与克劳塞维茨等人的带领下,普军进行了大胆的革命性尝试,构建了全新的参谋总部制度,并最终为老毛奇所完善。这一新制度同时具备了下述四种特性:
首先,参谋本部是一个研究机构。它直接管理陆军大学,并以战史编纂为头号任务。它将军界精英聚集起来,广泛搜集本国和各军事强国的兵要地志和各种军事情报,并以此为基础展开对军事问题的深入研究。其中,对军事史的研究被规定为参谋本部的核心职责之一。战争失败与失误研究,尤其是对自身的失败和失误的研究尤其受到重视。
其次,它又是一个教育机构。它将前述研究成果转化为操典和教材,通过军校和军队,切实地贯彻到基层。同时,它不仅从基层遴选精英,还周期性地将总部的精英派到基层,交流互动,避免军人成为学究。它还通过外派武官制度,使得军界精英得以到国外尤其是假想敌国进行长期的体验和观察,既收集相关信息(尤其注重军事地理的实地勘测与数据采集),又做到从思维方式到文化心理的知己知彼。
再次,它又是一个决策机构,负责提前选定假想敌,并依赖于前述信息采集,提前制定精密化的战争计划。
最后,它还是战时事实上的最高指挥机构。其最终目的在于形成一个学习型、研究型的专业化军官团,并进而通过参谋体系对战争进行精密化的准备、指导与协调。德意志统一战争的胜利,在军事层面,即是参谋总部制度和战略性铁路网结合的胜利。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前三项变革共同预示了陆地大国的复兴机遇。而参谋总部制度则超越了海权与陆权,构成所有国家军事现代化的制度基础。德意志的统一,后来苏俄的崛起,均是把握住这一时代机遇的结果。
英军战舰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有几十年的时间利用这次难得的军事变革机遇。而这一时期的国际环境也出现了有利于其军事转型的变化:西洋列强之间暂时形成了势力均衡状态。欧洲出现了法德对抗,在欧洲之外则有英俄对抗。美国暂时无力亦无意破坏远东均势。这五国均无意与中国陷入大规模战争状态,最急迫的威胁仅有日本。如此难遇的战略良机,当时的清王朝内部已有人见其先机。
三、晚清改革派的战略认知
早在太平天国战争期间,李鸿章已率先意识到西洋武器的威力,但却认为:"若火器能与西洋相埒,平中国有余,敌外国亦无不足。""中国但有开花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敛手。"此后,李鸿章逐步认识到西洋武备绝非仅此二者,更意识到军事转型不等于武备转型。
鸦片战争前的清朝水师
1874年的海防大筹议中,李鸿章已清晰地表述了对当时中国地缘困局的忧虑:"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馀里,各国通商传教,往来自如,麋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讬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
李鸿章认识到了西洋列强的先进:"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
他对日本的威胁亦有清晰认识:"泰西虽强,尚在七万里以外。日本则近在户闼,伺我虚实,诚为中国永远大患。今虽勉强就范,而其深心积虑,觊觎我物产人民之丰盛,冀幸我兵船利器之未齐,将来稍予闲隙,恐仍狡焉思逞。"
而变革的契机,即在电报、铁路的引进。如郭嵩焘所论:"泰西遍国皆机器也,中国无能效之;其必宜效者二:一曰电报,一曰汽轮车。盖中国幅员万里,驿路远者经月乃达,骤有水旱之灾、盗贼窃发之事,利病缓急在须臾之间,而所以应之,常在数月之后。有电报则信息通,有汽轮车则转运速,可以处堂户而坐制万里之外。是二者之宜行也,无待再计决也。"
1879年冬,李鸿章的重要幕僚马建忠也指出,铁路有救患、节用、开源三大利。论及开源之利时,他已谈到煤铁复合体型经济及其与铁路的关系:"英人所以致富,曰煤与铁,遍西南洋而尽用之。今我中国豫晋之产,西人谓其尚富于英,乃未闻豫晋之煤铁行至千里,岂复望其行于外洋以夺英人之利乎!"
马建忠更明白地指出,铁路建设是国防的迫切需要:"且思轮船梭织海上,西洋各国运兵而至者无逾四旬日。即俄国由博罗的海而达中国,亦无逾五旬日。而吾自腹省调兵滇南,或自关内调兵塞外,能如是之神速乎?以轮船之缓于轮车,而人在数万里外反居我先,矧异日各国之以轮车环集我乎!且中国数万里之疆域,焉能处处防御,所贵一省之行军可供数省之用,一省之饷可济数省之师,首尾相接,遐迩相援。为边圉泯觊觎,为国家设保障,惟铁道为能,此诉以当行而不容稍缓者也。"
李鸿章本人的观点亦与之相近:"用兵之道,必以神速为贵。是以泰西各国于讲求枪炮之外,水路则有快轮船,陆路则有火轮车,以此用兵,飞行绝迹。而数万里海洋欲通军信,则又有电报之法。于是和则以玉帛相亲,战则以兵戎相见。海国如户庭焉。"
1879年冬,因中俄边境危机,发生了俄国铁甲舰来华示威的事情。1880年,清廷特召淮军宿将刘铭传入京陛见。在李鸿章的授意下,刘铭传趁机提出了修筑战略性铁路干线的建议。他从日、俄的地缘威胁谈起:"自古敌国外患,未有如今日之多且强也。一国有事,各国环窥,而俄地横亘东、西、北,与我壤界交错,尤为心腹之忧。俄自欧洲起造铁路,渐近浩罕,又将由海参崴开路以达珲春,此时之持满不发者,以铁路未成故也。不出十年,祸且不测。日本一弹丸国耳,师西人之长技,恃有铁路,亦遇事与我为难。舍此不图,自强恐无及矣。"
刘铭传进而指出,"自强之道,练兵造器,固宜次第举行。然其机括,则在于急造铁路",并着重强调了铁路的国防价值:"中国幅员辽阔,北边绵亘万里,毗连俄界;通商各海口,又与各国共之。画疆而守,则防不胜防;驰逐往来,则鞭长莫及。惟铁路一开,则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趋,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且兵合则强,分则弱。以中国十八省计之,兵非不多,饷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顾不暇,徵饷调兵,无力承应。若铁路告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裁兵节饷,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矣。"
他最后建议:"中国要路有二:南路一由清江经山东,一由汉口经河南,俱达京师;北路由京师东通盛京,西达甘肃。若未能同时并举,可先修清江至京一路,与本年拟修之电线相为表里。"
李鸿章随后也同样强调日、俄的地缘威胁及其与铁路的关系:"即如日本以区区小国,在其境内营造铁路,自谓师西洋长技,辄有藐视中国之心。俄自欧洲起造铁路,渐近浩罕、恰克图等处。又愈由海参崴开路以达珲春。中国与俄接壤万数千里,向使早得铁路数条,则就现有兵力,尽敷调遣。如无铁路,则虽增兵增饷,实属防不胜防。"
他进而指出中国兴建铁路的九个"大利":一,有利于缩小南北方经济差距,推动落后地区的经济发展;二,有利于全国军政的统一;三,有利于京师的安全和经济发展;四,灾年跨区调动物资,可以有效平衡物价,有益于"民生";五,有利于漕运;七,有利于邮政;八,有利于偏僻地区的经济发展;九,有利于"行旅者"。
至1888、1889年间,李鸿章更进一步明确指出,铁路既有军事价值又有经济价值,而且其军事价值既可贡献于陆战,又可贡献于海防:"鸿章查台湾筹办海防、开扩商务,必以兴修铁路为根基。""铁路系为征调,朝发夕至。屯一路之兵,能抵数路之用。于直隶七百里海岸尤为相宜。""伏查北洋海岸绵亘七百余里,处处设防,力有未逮。临渴掘井,事事为难。惟有建造铁路,事半功倍。""铁路兴而生计广,西洋各国之所同然。"
他认为:"有铁路则运兵神速,畛域无分,粮饷煤械不虞缺乏。主灵而客钝,守易而攻难。首善腹地有三五支精练大军,直与沿海逐处皆屯重兵者无异。诚御侮之长策,亦持久之良图。此兼及防海而言也利一。河运日滞、海运多险,因循不变,则天庾正供,或有偶然窒碍之虞。有铁路则举重若轻,霎时千里、风雨无阻,昼夜可行,奸伪无所施,沈失无可虑。岁丰则积储无缺,岁歉则赈济易办。此兼及河路而言也利二。至于通货物、销矿产、利行旅、便工役、速邮递,利之所兴,难以枚举。"一言以蔽之,"此举(修铁路--笔者注)为万国通行,自强根本。"
李鸿章授意下修建的唐胥铁路
李鸿章想通过铁路建设将"求富"与"自强"合二为一:"铁路之妙用在调兵运饷,铁路之命脉在商贾贸迁。"
至于电报的价值,李鸿章亦有清晰认知:"近来俄罗斯、日本国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国以至上海,莫不设立电报,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独中国文书尚恃驿递,虽日行六百里加紧,亦已迟速悬殊。查俄国海线可达上海,旱线可达恰克图。其消息灵捷极矣。即如曾纪泽由俄国电报到上海,只须一日。而由上海至京城,现系轮船附寄,尚须六七日到京。如遇海道不通,由驿必以十日为期。是上海至京仅二千数百里,较之俄国至上海数万里,消息反迟十倍。倘遇用兵之际,彼等外国军信速于中国,利害已判若径庭。且其铁甲等项兵船,在海洋日行千馀里,势必声东击西,莫可测度,全赖军报神速,相机调援,是电报实为防务所必需之物。"
四、认知盲区及施行挫折
尽管晚清改革派对于时代风潮有着敏感的把握,并以电报、铁路为切入点,初步形成了融合"求富"、"自强"于一体的国家转型的战略构想。但是,这一构想仍有一个严重的内在缺陷,即群体性地无视了参谋总部制度的意义。
从一般意义上的改革而言,则铁路、电报建设,足以改善民生,促进经济发展并有益于内政治理,但从军事现代化的角度而言,作为技术手段的铁路与电报本身不足以构成战斗力,只有当二者与参谋总部制度及其背后的一整套新战争观念结合后,才能够形成强大的战斗力。没有参谋总部制度及新的战争概念,空有西式武器与电报、铁路,还是完不成军事转型。
同样严重的问题还在于:
1.支持工业化总体战的核心要素
首先,支持工业化总体战的核心要素有三:(1)建基在民族主义基础上的爱国精神;(2)建基在工业化基础上的现代战争系统;(3)依托强力政府而实现的大规模社会动员。这三点要素全部超出纯军事范畴之外,而牵涉到一个国家的思想文化、经济形态和政治体制的变革。洋务运动未能有效解决这三个问题,已经从根本上限制了清王朝的战争能力,也限制了其军事转型的广度与深度。
2.清王朝官僚集团的惰性和保守
清王朝官僚集团的惰性,及当时知识阶层的普遍保守,给变革带来了巨大的阻力,甚至于仅仅纯技术层面的变革就遇到了严重阻力。
同治末年,李鸿章预言传统驿传系统与土车早晚会被电报、铁路取代时,同僚的反应竟是"无不咋舌"。海防大筹议中,李鸿章又建议在科举考试中增加与铁路相关的内容,却未被采纳。同年,李鸿章又向恭亲王提出修筑清江-北京铁路的建议,后者虽"亦以为然",却又指出"无人敢主持"。此后,李鸿章又向两宫太后言及此事,后者"亦不敢定此大计"。
通政使司参议刘锡鸿虽有过出使经历,却坚决反对修筑铁路。他在光绪七年正月十六的奏折中,居然一口气罗列了25个理由反对修筑铁路("势之不可行者八、无利者八、有害者九")。此外,翰林学士张家骧、顺天府府丞王家璧、翰林院侍读周德润,均持坚决反对意见。1884年之后,因津通铁路问题引发的反对声浪更大,如内阁学士徐致祥、山东道监察御史文海、陕西道监察御史张廷燎、浙江道监察御史汪正元、太仆寺少卿延茂、漕运总督崧骏、河南道监察御史余联沅、户科给事中洪良品、仓场侍郎游百川、内阁学士文治、左庶子朱琛、监察御史何福堃,均极力反对兴修铁路。都察院左都御史奎润、云南道监察御史韫德主张仅靠民间资本兴修铁路,实则不具备可行性。国子监祭酒盛昱、户部尚书翁同龢则主张铁路仅可修筑在远离东部沿海的边荒地区,全无切实认知,更与海防需求背道而驰。为了筑路一事,竟出现了"廷臣交章论奏以为必不可行"的局面。其中,除崧骏与铁路本身有利益对立关系,翁同龢与李鸿章有私人恩怨外,其余反对意见皆因缺乏常识所致。
受到这些强大阻力的限制,到甲午战争爆发前,清王朝虽然在电报建设上成果颇丰(修建了连接南北洋的战略性电报网,并形成了环渤海湾的海防电报网),但铁路建设则收效有限,一共仅修建了约400多公里铁路。相形之下,作为岛国的日本在1890年已经拥有2349公里的铁路。而且,日本的成就还远不限于此。
1878年,日本组建了参谋总部(日语写作"参直静�"),并设立陆军大学,聘请来自德国参谋总部的少校参谋麦克尔任总教习,全力打造日本的陆军军官团。迈克尔告诉军官们"关于实行全国总动员的要求,其中应具备一个战略性的铁路网,一项新的征兵令,以及一套改进的参谋作业"。而日军参谋总部在内部改革的同时,连续派出大量参谋人员进入中国,测绘精密地图,收集各类信息,为中日战争作充分准备。因此,甲午战争中双方虽然武器装备相近,但以战争准备与战争指导而言,实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战争。两国军队一个已经迈入现代的行列,一个还徘徊在传统的世界里。
1910年左右,明信片上的参谋本部(来源:维基百科)
3.日本开始推行国民义务兵役法
此外,早在1872年,日本就开始推行国民义务兵役法。至甲午战争前,日本已形成较完善的"现役-预备役-后备役"军制。其陆军常备兵力为七个野战师团,算上后备兵员,合计22万余人(实际动员兵力240616人)。相比之下,清军能够进行现代化作战的军队仅为北洋陆军2.5万人。日军不仅占据质量优势,亦已占据事实上的数量优势。
故而,抛开日本在政治、经济、外交层面的成就不论,单以军事层面尤其是陆军战力而论,中日之间已经产生极大差距。
五、替代策略的失败与战略机遇的丧失
李鸿章虽始终不明白参谋总部制度的重要性,但却已意识到中日综合实力的差距,其替代策略是以外购战舰的方式迅速组建一支强大海军,以遏制日本对朝鲜和中国的威胁。这样的话,在日本无法利用海洋机动时,中国与朝鲜缺乏铁路的事实,反而有利于阻止日军快速推进。至于日本在本土修筑的铁路网,虽然便于其快速动员,但无助于境外用兵。可是,到甲午战争爆发前,中国的海军已经不足以完成这一遏制任务。尽管日军在黄海海战中未能消灭北洋舰队的主力,但却得到了跨海运输的控制权,从而以登陆作战的方式,绕开鸭绿江一线的清军主力,趁虚连夺大连、旅顺,逼北洋舰队南逃,再移师南进,登陆山东,陆海夹攻夺取了威海卫,彻底消灭了北洋舰队。反观清军,由于缺乏一个环渤海湾的战略性铁路网,只能以徒步行军、骡马机动的方式绕外线行军,兼之缺乏有效的指挥,导致每次作战都不能及时将主力集中到日军的主攻方向上,处处被动,终至全盘落败。
1911年,时任清朝海军巡洋舰队统领的程璧光在军舰主炮前甲板上与“海圻”舰众船员的合影,照片中间第2排右边第5位为陈壁光。“海圻”舰在中国海军史上是一艘充满传奇色彩的军舰:该舰是中国第一艘通过访问英国、美国、墨西哥、古巴等国完成环球航行的大型军舰;该舰是满清政府海军中唯一全舰官兵都剪掉辫子的军舰;在该舰环球航行期间辛亥革命爆发,该舰全体官兵在舰长程璧光带领下毅然投入革命队伍——出国时舰旗还是满清的黄色青龙旗,归国时已变成了中华民国的五色旗。
结果,清王朝不仅未能通过洋务运动实现自强,反而在陆权复兴的时代被日本这样一个海权国家打败。其教训之惨痛,至今仍令国人扼腕叹息。但不少国人至今仍未认识到的是,在这个陆权复兴的短暂时代中,对中国这样一个陆地大国而言,一支现代化的海军固然重要,但最急迫的任务是重整陆上资源与陆战力量,方可为更长远的海权竞争奠定不败之基。就此而言,晚清政府因其决策失误,失去了一次有利的军事转型机遇。甲午战败,不仅仅是军事的失败,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大战略失败,足为今人之鉴。
注释略
全文见《战略与管理》2013年第3/4月号,以刊登文章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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