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玮祺:中国统一的悖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104 次 更新时间:2006-05-10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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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玮祺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开宗明义的这一论断,虽然出自小说家的开卷惊堂之笔,却正是一语成谶,道破了华夏五千年的宿命。

统一和分裂,原本是政权制体的两种形态,并无普适意义上的高下之分,就如一个苹果,完整则易保存,切开则能品味,可谁又能说保存一定重于品味呢?看过三国演义的都知道刘关张是分裂派,司马昭是统一派,刘关张们都死绝了,司马昭们才能让三国归晋。可是很少有人会认为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比刘关张更为英雄,因为正邪之别,不在统分之间。这类命题,原本只是南山前东篱下烹小鲜的私谈,可到了一班有鸿鹄之志的仁人志士手里,就成了治大国的公案。倘或这仁人志士竟还有青龙偃月刀在手,这公案可就会酿成血案了。十几年前就有政要厉称分疆裂土为民族血忱所不容,近来又有自许国之栋梁者提议,为了收复台湾,可以将西安以东所有城市夷为平地,这可是中国连八年抗战都没有付出过的大手笔。统一与分裂,真的是这样攸关民族生死存亡,以至于需要一大半中国人毁家纾难吗?

海内混一,万方来朝,这是多少古来帝王将相的英雄之梦。历朝历代的食肉者们都追求天下统一,反对分裂,但真正令他们费尽移山心力的,却往往是分裂的事业。这是因为统一与分裂之争只是问题的表面,潜在的实质是谁坐江山,谁拥天下。统一在寡人手中自然好,但若不是统一在寡人手中,则莫如分裂偏安,这才是帝王们真正的心声。盖言统一者,往往名为天下黎民之福,实为一己问鼎之私。自古及今,莫不如是。

可是,天意难测,历数无情。老子早就警告过:“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数千年汗牛充栋的青史证明了,只有极少数天纵奇才又恰逢时势际会才能达成统一,即便如此也还是代价巨大,胜数极微,维持殊难,往往得不偿失。对大多数政权而言,统一只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政治实验,是永不可企及的追日之梦。纵观中国历史,不管御用刀笔们怎样以偏狭考据舍本逐末来证实大一统的合理性,都无法否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天下大势,分多合少。

一,中国统一之始

华夏文明起源于传说中黄河流域的几个古老部落,在互相争战中为黄帝所统一。这也许应该算作中国最初的统一状态。但是我们没有办法确定三皇五帝时代的国界。

五帝的最后一帝大禹建立了夏朝,设立九州。九州就是夏的版图。但是九州在哪里呢?夏史无文字记载,九州之说也并未见于商代的甲骨文,而始见于春秋战国时代,州名至今未有定论。今天我们只能推测,夏的地域当在今河南山东一带,以当时交通技术水平推论,版图不会很大,也许不会大于两三个省份。那时云贵康藏都是外国。

成汤灭夏桀而立商。商朝地域布于山西,山东,河南,河北,及陕西等地,不过数省之境。

西周版图在商地基础上略有扩张。平王东迁洛阳后,周天子渐渐大权旁落,但东周由于诸侯国的开拓,比之西周有较大的扩张,代价是统一的状态也慢慢消失了。据传大禹曾制九鼎代表九州的统治。在夏商周三代时,九鼎被视为国之重器,国灭则鼎迁,问鼎即是觊觎天下权柄。秦攻西周时曾取九鼎,据说其一沉于泗水。刘邦入咸阳,项王烧阿房,均未寻及其余八鼎。此后华夏文明绵延了数千年,可见鼎之去留,宛如九州之界,并不是攸关民族存亡的大事。

如果我们以炎黄子孙版图传承的意义来讲统一,则以商朝的数省之境即可谓统一。但这显然不是言统一者们的雄心所在。夏商之后,中国有过多次大规模的扩张,或曰开拓疆土。但若要把扩张也算进统一的范畴,则必须先制定讨论的标准。

中国的版图在每朝每代都是不同的,有的朝代版图比前朝扩大,有的缩小了,还有的失去前朝土地,但又另有扩张。有前贤曾建议以占据至少七成或八成前朝地域为统一标准,但我认为这无非是降格以求。也有建议以治有某成数汉族人口为标准的,但这种算法对于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更是大有偏颇。单以版图统一而论,从逻辑上说,任何朝代只要丢失了本朝或前朝的国土,就开始了分裂状态。所谓失去国土,并不是指失去战争中短期的占领,因为那只能算扩张失败。但若占领已经稳固,并正式宣布疆土归并,甚至设立地方政府,然后再失去的疆土,就只能算统一失败而成为分裂状态了。我们甚至可以设定,政府有计划地,心甘情愿地放弃无用土地,也不能算分裂,比如说象俄国出售阿拉斯加给美国那样。可是,中国历史上没有类似案例。我曾经想割地求和是不是可以不算作分裂,但最后还是认为应当算作分裂,因为第一那不是心甘情愿的,与通过战争被占领并无区别,第二那不是无用土地,第三当国力恢复强大之后,朝廷往往都要力争被割土地的回归,并以此炫耀统一功绩的。

因此,若以版图谈统一,则从有文字记载的商开始,就只能扩大,不能缩小。但版图大的朝代,也往往给后朝无以为继的压力。无限扩大的版图,也同时为分裂提供了条件。统一之始,也就是分裂之始。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意在此。

二,汉民族的统一

中国历史上有两次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严格版图意义上的统一。第一次在秦朝,第二

次在汉朝。从东周列国到秦统一,是中国第一次大规模的扩张,并建立了明确的国境线。这个版图的扩张,主要是在战国时代由诸侯们完成的,包括作为诸侯国之一的秦国。秦始皇的统一,基本上是继承了战国末期的版图。秦统一六国时,中原版图已从黄河流域向南扩展到几乎整个江淮和部分江南,向北达到今辽宁和内蒙古,向西达到宁夏和甘肃。向东占有从胶东半岛到长江三角洲的全部海岸线。如果我们放弃考据上古国界,则秦版图是中国最早的统一依据。

汉代在秦版图的基础上实现了汉民族最大规模的扩张式统一。汉初和亲时代,版图略有缩小,但汉武帝的辉煌武功再一次为中国开疆万里。汉朝北方的开拓充满了传奇色彩,引起后世对建功立业燕然勒铭的无限神往。在南匈奴归降后,汉朝基本廓清了今内蒙和大部分外蒙。汉界东北达今吉林和辽宁,及部分朝鲜半岛。西面包括今新疆大部,青海东部,和“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四川。南达云南,两广和几乎整个越南。东南沿海从渤海湾至越南海岸,除台湾岛和东越即今福建省,全部归汉。

汉朝版图与今日的中国版图相比,少了西藏,青海西部,新疆北部,福建和台湾,却多了南部外蒙,部分朝鲜,和大部越南。“十七史从何说起,三千劫几历轮回”,所谓巍巍大中华,传说中黄河流域的古老部落,在汉武帝手中,终于成为亚洲的巨人雄狮,当得起巍巍二字。此后汉成为中华民族荣耀的代称,真是其来有自。然而汉武帝的穷兵黩武,也极大地损耗了汉王朝的元气。汉武之后,维持统一版图就日益艰难。汉末天下大乱,国土渐失,主要是北方游牧地区。以后的三国总和,和两晋的所谓统一,都没有完全恢复汉土。在此期间朝鲜和越南取得了半独立状态,后来南昭即今云南也独立了。

到了隋唐,虽然东越归降了,敦煌以西也得到开发,但是即使是堪称盛世的唐朝,版图也逊于汉,特别是对北方的控制。

宋朝经济发达,但版图更为不堪,北方大片传统汉族区域为辽和西夏长期占领,北宋的版图甚至不如秦朝版图。即便我们不要坚持寸土必保的原则,也很难说北宋真正统一过中国。南宋经济犹胜于北宋,国富而兵弱,版图上极尽屈辱。

宋以后,中国在版图统一上就再也没有象样争气的汉族王朝了。中国以汉族王朝为主导的统一,也就从此成为的梦想。

三,蒙古和元朝的统一

源自蒙古的元朝给中国带来了最大程度的扩张和统一。但是元朝算不算中国呢?鲁迅曾指责中国人对“我们的成吉思汗”的情节,因为成吉思汗原是“他们的”。但我认为,如果汉族对其他民族的征服算作统一的话,如果所谓的中华民族应涵盖所有非汉族成员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汉族被蒙古族征服的元朝,也是中国的统一。因此在忽必烈建立元朝之后,他们的成吉思汗也就成了我们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武功就不仅是蒙古人,也是汉人和所有中国人的骄傲。

成吉思汗当然不是中国人,甚至可能不是蒙古人。日本有史学家认为成吉思汗是在其母被掳后所生,疑混有非蒙古族血统。不过在中国的历史记载中,这段奇遇却由成吉思汗之子术赤代领了。蒙古是匈奴后裔,汉代中原与匈奴旷年争战,最后北匈奴远遁漠北,南匈奴归附汉朝,因此蒙古与中国本有渊源。成吉思汗从来没有到过当时的正统中国南宋,他甚至没有认真想到要征服南宋。他日思夜想要剿灭的是金,但他在为灭金作准备而廓清西方的途中就死在了六盘山。成吉思汗死时,将他日趋庞大的汗国划分给他的四个儿子为领地。此后四子继续扩张,各有建树。忽必烈建立元朝后,蒙古空前绝后的巨大版图理论上全部归于元朝。

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占有俄国和东欧。术赤死后,他的军队在其子巴图统帅下继续西进,席卷保加利亚,俄国,波兰,德国,和匈牙利。若不是因为窝阔台去世,巴图欲回蒙古草原争取大汗位而停止西征,西欧诸国势将无一幸存。西征停止后,蒙古军在所占地区继续经营,形成多支部落,系统渐趋混乱,对整个欧洲的威胁力也有所下降。然而公元1378年,在元朝退回蒙古草原的十年之后,术赤的后代在中欧建立了金帐汗国,重新撅起成为横跨欧亚大陆的强大王国,延续了四百多年,最后为俄国凯瑟琳大帝所灭。术赤系统是游离于蒙古草原之外最长期,最顽强的蒙古势力,其兴衰是蒙古以成吉思汗一人之志蔚成大势,征远伐雄,追求武力统一的雄心大志的见证。饶有意思的是,英勇善战的术赤系统在欧亚地区武装割据了几百年,却从来没有取得任何地区,宗教,人种,或其他任何意义上的统一。术赤的蒙古军演绎了出神入化的冷兵器时代骑兵战术,而最后在新式火器诞生的黎明中败亡。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被封于中亚地区。察合台系统从新疆出发,向西北攻占了中亚的哈萨克,库吉斯坦,柯尔克孜,乌兹别克等地区,及土耳其东部。今之东突独立运动就是以统一察合台系统所占地域为意图。

成吉思汗的三子窝阔台继成吉思汗为蒙古大汗,其系统占有中国西北。蒙古在窝阔台统治期间,南征联宋灭金,并挥戈西北,占领了几乎整个俄国和大半个欧洲。窝阔台系统后来在忽必烈治下渐趋式微,并入拖雷系统。

拖雷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成吉思汗死时拖雷的封地是蒙古本土大草原。拖雷的长子蒙哥在窝阔台之子贵由之后承大汗位。拖雷的次子忽必烈为南征主帅,指挥灭宋战争。在此期间,忽必烈十分仰慕中华文化,曾被诸蒙古王公疑为通宋。蒙古放弃对西欧的扩张,转而倾力吞并中国,可能也与忽必烈对中华文化的景慕有关。拖雷的第三子忽力古则提兵向中东扩张。一如乃祖成吉思汗,忽力古在攻陷巴格达后纵兵屠城,使中东诸国惊恐万状,望风来降,伊朗,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均传檄而定。忽力古在中东建立了伊尔汗国,意为次等汗国,以别于蒙古正统大汗之国。忽力古所部后来与蒙古本部接触渐少,士兵与当地穆斯林通婚,整个汗国成为穆斯林王国。据估计今日中东每二十人中即有一人带蒙古血统。

蒙哥死后,忽必烈承大汗位,成为蒙古大汗国最高统帅,名义上号令可达从多瑙河畔至西伯利亚,囊括长江以北中国,越南,和中东诸国甚至印度西北部的广袤疆土。但这时他实际能控制的只有帝国发祥地蒙古本土和北中国。蒙古大汗国此时已是尾大不掉,一方面由于权位之争,另一方面也由于整个蒙古版图实在太大,君臣间送个信使都要数月行程,况且在中亚,中东,东欧等地的蒙古军都开始与当地混居和通婚,蒙古的撒满神教也远不如基督教,佛教,和伊斯兰教的系统性和影响力,因而渐渐失去蒙古的传统文化。忽必烈建立了包括原蒙古,蒙古占领区,和中国的统一政权,并以中文命名为元朝。蒙古从此在中国历史上由一个入侵异族成为正统王朝。

元朝在中原的统治维持了近百年,直至元顺帝被朱元璋的大将徐达赶出大都即今北京,退回草原。此后元朝继续统治蒙古草原,史称北元。明朝占据了中原,但并没有消灭元朝的统治。中原只是大元帝国的一部分,明朝只是元朝的割据状态。自1368年至1634年,元明共存了266年。公元1634年,北元的林丹大汗败死,元朝国玺落入后金皇太极之手,元亡。十年之后,崇祯自缢于北京煤山,明朝也灭亡了。可是在大多数以汉文化为中心的中国史书中,元朝继续统治草原的这266年,却奇怪地消失了,中国的北元史被列入了外国史。

从版图上看,元朝实现了中国是有史以来最大程度的统一。此后中国再也没有能恢复元朝版图。但是,成吉思汗和他英勇的子孙们似乎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统一的骄傲,他们从不满足,世界对他们来说到处是敌人,到处是战场,他们奔走四方,无往不胜,以马背为家园。对于蒙古的勇士们来说,国界是不存在的,马鞭所指,马蹄所踏,就是他们的疆域。没有国界,何来统一?可是蒙古健儿们也并不在乎统一,他们只在乎胜利。随著无休止的征伐,蒙古的占领区很快形成许多新的蒙古部落,强大的部落往往自立汗国。蒙古在以无与伦比的速度扩张的同时,就已经同时在分崩离析了。统一与分裂,一前一后,跟著蒙古英雄的马蹄,走遍了欧亚大陆。

四,元以后的统一

明太祖朱元璋把蒙古人赶回了草原,给了中原汉人一个统一的假象。但明朝根本无力象汉武追击匈奴那样,彻底击垮元朝。西藏和新疆也从未归入明朝版图。西藏一直追随元朝。新疆原属察合台系统,自元末察合台系统解体后新疆分属几个蒙古和吐藩的汗国,直至晚清为左宗棠收复归清。

明朝之后,与蒙古同为马背上民族的满清,又踏踏实实地为中国开拓了一次疆土。

满族原是女真后裔,蒙古的窝阔台大汗联合南宋灭的金,正是满洲马上君王奴尔哈赤的祖先,故奴尔哈赤建国称后金。公元1634年,蒙古草原上最后一个大汗林丹汗死于败走西藏的路上,林丹汗的儿子归降后金,将元朝国玺献给了皇太极。得到元朝玉玺,对皇太极有天降大任般的重要意义,因为他终于可以洗雪满人的祖先女真人被蒙宋联手灭国的耻辱。既然元与后金都是他皇太极的一统天下,而与宋同为汉人的明朝也势将倾覆,改国号以成千秋之名,乃是顺理成章的事。皇太极遂改后金国号为清,开始筹划征服从元朝割据出去的汉人的明朝。区区十年之后,明朝就灭亡了。

自清开国,清朝权柄的来历便有满汉不同的说法。汉人认为清朝江山得之于明朝,故尔有仇满情绪,而满人认为明朝江山失之于闯贼,清朝江山得之于元蒙。一朝之差,实为心胸狭窄的汉人史家所编的明朝统一的故事所误导造成。但是清朝,至少在康熙乾隆年间,比明朝更清明和富强,也是不争的事实。

明清之交,中国还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的事,就是郑成功收复台湾。据载在汉和三国时代台湾就有马来人和汉人的足迹,宋代曾在澎湖设府。但在明亡以前,台湾对中央王朝来说基本上是可有可无的边远海岛,谈不上真正的统治。明朝中期开始,葡国和荷兰相继在台湾岛殖民。郑成功出身海盗世家,生于日本,七岁时回到福建家乡。其父受明朝招安,为福建总兵。明亡后,南方皇族被拥立形成南明小朝廷,继续抗清。郑成功随父效力于南明隆武帝,后以军功升为招讨大将军,赐姓朱。台湾的收复发生在明亡之后十八年,为的是建立抗清基地。郑成功及其后代在台湾以明朝的名义割据了二十余年,最后兵败降清。

清朝的版图,是除元朝之外中国最大的版图。元朝虽然有著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版图,但术赤系统,忽力古所部和察合台系统在元朝成立以后对中央政府只有名义上的从属,元朝皇帝的政令基本上只能达到蒙古草原和中原,真正元朝统一的版图很难划清。而清朝的版图,则是非常清晰的。满人也没有象蒙古人那样到处征伐,无限扩张,他们在中国安了家,完全融入了中华文化。如果我们对元朝的版图是否真正全部属于中国还有疑问的话,那么清朝的版图,就毫无疑问是真正中国的版图。清朝版图包括了全部外蒙和俄国的大片土地,其规模大大超过了汉朝,也大大超过今天的中国版图。傲人的版图加上比明朝较为清廉的制度,更兼有英勇善战不亚于蒙古骑兵的八旗将士,使大清帝国一度成为全世界最富强的国度。康熙乾隆盛世的景象,真可谓不让汉唐。

但是大清盛时的江山,今天我们已经看不到了。中国在晚清屡因战败而割地赔款,失去的土地,约有四十个台湾。清亡后,军阀混战,国力更为贫弱,又受苏俄胁迫,使外蒙独立。外蒙南部在汉代南匈奴归降后,就归汉所有。元朝灭金,西夏,和宋,一统天下,为中国带来了全部外蒙。北元降后金是在清兵入中原之前,因此外蒙自清开国就是大清疆界。以地缘论,外蒙与中国的渊源比台湾深远。失去外蒙,相当于失去四十三个台湾。汉代窦宪刻石勒功的燕然山,就在外蒙境内,今日中国有的是铁胆丹心的英雄壮士,只是再也无缘燕然勒铭了。

满清留给我们的,原本是一个失去了八十多个台湾的分裂的中国。

五,民心的统一

版图统一,只是统一的一个方面。唐时版图未必最大,而历代仰慕其统一强盛,元时版图奇大,但天下离心,中国人却未必觉得是统一。那么统一的真正定义是什么呢?我们知道离开版图,无从谈统一,但只以版图谈统一也往往陷于片面。中国代传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要以版图的统一和民心的统一结合起来考量统一的实质。

但事实上,民心和版图往往大相庭径。历代所谓得天下,讲的基本上是版图,而真正得天下靠的,也不唯是民心,而往往是厚黑。唐太宗说民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历代奉为至理。但细究其意,毕竟是为舟所谋,而非为水所谋。当我们分析天下分合交替的时代,我们就可以发现,民心未必就是天下。

战国末期,虽六国旧君亦非仁治,但百姓毕竟相对地安居乐业,而秦以虎狼之师强行统一,为天下痛恨,欲刺秦者,非燕丹一人,愿刺秦者,非荆柯一人。但暴君赢政毕竟能横扫六合,成一世之名。设若二世能象乃父一样励精图治,又无赵高之流乱政,则秦未必亡。是以秦之统一,是失民心者得天下的第一证据。

汉末名虽统一,实为天下大乱,黄巾猖狂,兵匪横行,百姓流离失所,至三国,名为分裂,并且战争不断,但百姓终于有了较安稳的日子。吴蜀魏三国都很重视安民而不是扰民。但若三国之中任何一国能统一天下,只怕百姓的利益就会不那么重要了。奸佞窃国的司马氏终于等到了英雄死尽的时候,实现了三国故君共同的梦想。三国之亡,吴蜀之民必恨,魏民亦未必喜,晋成为中国历史上黑暗的朝代之一。在晋代,士族利益成为国家利益,苛政不亚于秦,不仅草民百姓,连名士大儒亦不能免。文学史上有所谓魏晋风骨,实则在魏有风有骨,至晋则只有舒啸清谈之风,而无慷慨浩歌之骨,因为留骨者,难以留命。所以在魏尚能“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在晋只许“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晋统一,乃不得民心而能得天下之又一例证。

晋末至隋,有八王之乱,十六国,南北朝,天下战乱频仍。隋的统一,可以说有安民的意义。隋的统一战争,颇得拥戴,也不如秦统一的血腥。炀帝开通的大运河,更是利民万代的善举,大运河名声未如长城,但对中华民族的贡献,只在长城之上。后世多责隋炀帝慌淫无度,但隋炀帝的巡游耗费,远不如乾隆数下江南。隋仅历二世而早亡,几乎是秦史翻版。隋和秦都实现了分裂后的统一,又都用只有大一统帝国才能拥有的国力,去建造前无古人的奇迹。中国历史的历数,似乎总是让那些建造了人造奇迹的统一帝国很快地灭亡。言及此,使我悚然想起三峡大坝,中国又一个空前绝后的伟大构建。既造大坝,又想搞武力统一,会不会有宿命的担忧?

两宋虽然版图萎缩,三百多年一直处在北方游牧民族威胁的阴影下,但经济发达,特别是南宋,半壁江山几乎承担了全中国的经济。日本曾有学者专门研究并推崇南宋军事小国,经济大国的策略。两宋的民心也相当凝聚,也许受益于对北方的同仇敌忾。北宋的所谓统一极为勉强,南宋时中国无疑是分裂状态,但民心并不觉得分裂。

元朝实现了最大规模的统一。成吉思汗起事之初,蒙古尚无文字。传说在西征途中,成吉思汗曾延请伊斯兰教的博学长者帮助创造蒙古文字,但蒙古大汗国的中心即蒙古草原从来没有在任何程度上有伊斯兰化的倾向。元朝许多君主都热衷学习汉文化和选拔汉人为官。成吉思汗拜武当名道丘处机为国师的故事,传为千古美谈。华夏文化对蒙古无疑有过显著的影响,但作为被征服者的文化这种影响毕竟有限,蒙古以及元朝的统治远没有一些汉人史家一厢情愿的想象那样汉化。蒙古健儿从草原上带来的热血悍勇,当加诸汉人百姓,就成为血雨腥风的灾难。元朝铁蹄的统治,欧亚大陆许多国家也都尝过滋味。元朝在经济上也比宋代倒退。在对成吉思汗本人敬畏之余,汉人一直视元朝庭为异族,而元朝诸帝徒拥雄兵,对中原难以夺志的千万匹夫,终究无可奈何。元朝的武功,只是马上骄子的快意恩仇,没有给子孙后代流下什么能够持久的基业。元朝大得天下而大失民心,也为明朝割据奠定了人心的基础。强行武力统一能不能使中国更强大,只要看看今日的蒙古就知道了。那些认为统一是最高价值的人,应当以元朝为鉴。

明朝是汉人在厌倦了元朝的外族统治之后重燃的希望,而明廷也刻意追求与蒙古不同的汉文化氛围。但明朝制度徒具汉表,了无汉魂,刻板陈腐,苛峻少恩,全无汉唐盛世的通融运化和雅量大容。明开朝之初,即大杀功臣,立威之余,更为万民立下了厚黑的表范。明朝对民毫无诚信,首创了圈民于地的禁迁政策。明朝在胜战之余,犹自惧怕北元卷土重来,到处造长城以圈地自狱,千八百年之下,竟然计不出始皇。成祖年间天下升平,国库殷实,原本是扬民智,兴工商,以领世界之先的大好时机,可是创意贫瘠的明成祖却好大喜功地令人修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大兴土木,让郑和六出西洋,尽是挥金如土,华而不实之举。以明代郑和下西洋比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显见明汉之距,不可以行程计。明中期以后更纵容东厂阉党,为害深广。汉文化传至明朝,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内不如唐宋,外不如元清的明朝却还是广得人心,在立国前就受万民引颈翘望,灭亡后更被追念不已。明朝虽为元朝的割据,但一直被当作统一王朝论,汉人史家甚至为了给明朝正名,改了北元的国籍。数百年后晚清的革命党还扯过反清复明的旗帜。有明一代,证明了即便是寡德劣行,只要时运相济,未必不 能既得人心又得天下。

清朝与元朝同为北方游牧民族,往往被史家与元朝相提并论。但是清与元有很大的不同。第一,清朝立国在明亡之前,入主中原只是扩张,并非代明而立。而元朝成立是在灭宋以后,蒙古原为汗国,立元是为了代宋。第二,清入主中原时,明朝已经亡于大顺,宋却是直接亡于元。第三,清兵入关,家小尽入,历代清帝尽心经营中原,早已把长白山下龙兴之地忘于脑后,而元朝却从未忘记草原上他们真正的家园。因此当汉人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时,满人不能象蒙古人那样退回草原去,他们把一切都赌在了中国,留在了中国,他们破釜沉舟地做了中国人,中国不要他们,他们就无家可归了。清朝有清朝的罪恶,但不能说清朝比历代汉人的王朝更罪恶。不过,汉人对满人的仇恨,直到清亡也没有解开。清朝在不得人心的情况下,在除元之外最大的版图上,维持了中国两百多年统一的局面。

六,统一与分裂之争

在中国有文字记载的三千多年历史上,真正统一的仅秦汉元清四朝的鼎盛时期,总计约五百年。当然这一算法会受到许多质疑,因为按照不同的统一定义,有不同的算法,但无论怎样计算,都无法否认中国历史分多合少的事实。统一的困难之一,就是统一本身难以定义。在许多情况下,统一与分裂甚至难以区别。从上述的历史看,我们也无法明辨统一与分裂孰优孰劣。

那么,统一是不是所谓民族血忱,有国粹传统上的神圣意义?历史告诉我们,民族血忱也罢,国粹传统也罢,都是与时俱进,而非千古不变的。三代时九州九鼎是民族血忱,秦以后再无人问津;汉代灭匈奴是民族血忱,可是匈奴不仅未灭,而且不断壮大,并在元朝成为国粹传统的一部分;宋代九州和匈奴之地都顾不上了,过长江就算民族血忱。九州之地,匈奴之地和江北之地相比于台湾之地,大不知几千里。中国历史上有过无数次分疆裂土,包括民国治下的蒙古独立,民族血忱容也不容?中国国粹传统最丰富的源头,来自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代,而当时的先圣大多是接受分裂状态的。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又说“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于大国”,这明明说的是多国政治。老子对武力统一尤其反感,屡次告诫“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孔子因厌于春秋之乱,而仰慕西周的礼乐教化,但孔子是否真的属意于天下归一呢?“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这是孔子最接近统一概念的论述,但这里孔子并没有说统一优于分治,只是说在已经统一的状态下君君臣臣的道理,孔子本人和他的弟子们也是常常为搞分裂的诸侯们效力的。孟子的长篇大论中更无一字提及统一,孟子说过“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这当然也是说的多国政治。总的来说,先圣们关心的不是统一还是分裂,而是大道与仁义,不义的统一与分裂都是无道的,仁义的统一与分裂都是有道的。

统一既非历史多数,亦非民族血忱,统一至多只是一种思潮,一种主义。中国之主义,何其多也。因主义而愿失权柄者,中国只有孙中山一人。今日谈统一者,在国家统一于他人之手时,都曾揭竿而起闹过割据。统一与割据,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一片问鼎之心。

即使我们假设统一真的是民族血忱,又假设有人真的愿意以中山先生让位于袁世凯的诚意来搞统一,我们还是不能绕过什么是统一或者说按什么标准统一这个迷题。若说按占居前朝七至八成版图即算统一,则中国尚有大片失地在外,台湾岛面积只有大陆的千分之三,失之于统一何碍?得之于统一何补?若说按汉族人口计,则中国游于海外的人口怎么算?东南亚诸国的华人怎么算?西藏新疆内蒙宁夏还要不要了?若说按历史渊源算,那么秦汉时代的版图是否都要争回?若说按完全继承清朝版图算,则当恢复的不是一个台湾,而是八十余个台湾。试想争夺一个台湾要耗去西安以东所有城市,争夺八十多个台湾,岂非要举国赴难,玉石俱焚?历代兴衰,各有千秋,不唯以版图大小论,我们又何必这么斤斤于统一与分裂之争呢?大陆没有台湾,就如秦汉之没有台湾,也是统一。大陆占有了台湾,还是不能望元清版图的项背,两岸合并之后,依旧是个分裂的中国。

结语

欲得天下者,可以取人心之道,也可以取厚黑之道,端在一念之间。持有国之青龙偃月者,须知世上有荆州,也有麦城。台海动武,两岸必是一死一伤,综合国力将失去一半,此后中国枉负著诺大版图,又如何与列强争锋?而且,如果攻台得手,一定会有人得陇望蜀,鼓吹乘胜继续扩大版图。果真如此,则中国的末日就不远了。因此,用西安以东大片废墟换取两岸合并,乃是亡国灭种之计,出此计者,其心可诛。

同根相煎是为不义,以大欺小是为不武。倘若两岸维持分治,和平竞争,和衷共济,在太平洋上互为犄角,在联合国里互相呼应,仿美英分而不离之义,联手共谋左右世界,有何不好?当然,倘若两岸都想通了,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合并共荣,那也是好事,但那只是发展战略,非关民族血忱,跟所谓统一大业无关。

天下大势,以历史之洞鉴,固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以继往开来计,又何妨合犹似分,分亦如合?何妨若分若合,以分养合?何妨分也两利,合也两利?巍巍五千年大中华,可千万不要为了几个破鼎,闹得暗无天日,徒然给后世的小说家多留了些开卷惊堂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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