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二战以后，日本兴起了一股反思和批判战争的“和平主义思潮”，它既有制度上的讨论，也有文化思想界的争论，更有基础广泛的社会群众运动，成为战后日本和平发展模式的思想基础。“和平主义思潮”在战后日本发展道路的抉择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就其演变过程来看，既有正面意义，也存在一定缺憾，可谓有得有失。

一、背景

自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20世纪70年代，和平主义思潮在日本社会文化中占主流地位，其原因一方面是战后初期以美国为首的盟军总部在日本实施的“非军事化、民主化改革”对日本国民的思想意识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另一方面，日本国民亲身经历的战争灾难、特别是作为唯一遭到原子弹轰炸的国家，使其自然产生追求和平与民主的意识。1945年12月，美国“战略攻击调查团”在日本所做的舆论调查表明，普通日本国民在回答如何看待战败时，最多的答案是“日本将变成和平国家”以及“要清除军国主义者和军国主义思想的统治”，其比例为22%，难以回答和不清楚的也达到22%，主张“要使日本更加民主”的达到20%，主张“削弱地主及垄断资本家的力量”、“消除阶级差别”的达到12%。另外，根据《每日新闻》在1946年5月27日做的民意调查显示，认为“放弃战争条款是必要的”的人高达70%，认为不必要的仅占28%。正是在这种社会思潮的基础上，吉田茂首相在国会答辩中认为，宪法第九条有关放弃战争的条款也意味者日本放弃了自卫权。

与此同时，战时许多被解职的具有自由主义意识的知识分子重新回到教坛或再次活跃在舆论界，例如东京大学的矢内原忠雄、大内兵卫，京都大学的泷川幸辰。另外许多信奉自由主义的杂志复刊或创刊，例如《中央公论》、《改造》、《世界》等，形成了自由探讨问题的舆论阵地。并产生了丸山真男的政治学、川岛武宜的社会学、大塚久雄的经济史学。特別是发表在1946年5月号《世界》上的丸山真男论文《超国家主义的逻辑与心理》，对战前超国家主义的思想结构与心理基础进行了实证性分析，并与西欧的政治思想史加以比较，对社会产生了较大影响。

1950年，围绕对日媾和问题，以东京大学校长南原繁、教授大内兵卫、《世界》主编吉野源三郎、知名学者安倍能成为中心组成“和平问题研究会”，并发表了《关于媾和问题的声明》，明确提出“全面媾和、经济自立、中立不可侵犯、反对向外国提供军事基地”的四项主张。

1949年4月，以民主主义拥护同盟、全日本行业工会议会等社会团体为中心，联合文化知识界人士召开“拥护和平大会”，开始有组织的和平运动。1950年5月，响应“拥护和平世界大会委员会”开展签名运动的号召，日本各界在《斯德哥尔摩宣言》上签名者高达645万人。1951年7月，以“总评”工会和宗教团体为核心，组成全国性政治团体“日本推进和平国民会议”，提出保卫和平宪法、坚持全面媾和和中立、反对重整军备、反对缔结军事协定、保障言论集会结社自由五项主张。

在文学艺术方面也出现了不少反思战争、追求和平的作品。例如描述原子弹轰炸灾难的小说有永井隆的《长崎的钟》、太田洋子的《横尸遍野的城市》、原民喜的《夏之花》等。反映战争残酷及其精神后遗症的小说有大冈升平的《俘虏记》、大佛次郎的《归乡》等。电影作品有关川秀雄导演的《广岛》、今井正导演的《待到重逢时》、木下惠介导演的《二十四只眼睛》、市川昆导演的《缅甸的竖琴》等。这些反对战争、特别是描述原子弹惨剧的文学艺术作品引起强烈的感情共鸣。

二、表现

日本国民的和平主义思潮主要体现在反对以基地为代表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反对核武器、反对越战等方面。

旧金山媾和条约生效以后，美军继续驻扎在日本。到1953年3月，美军在冲绳以外日本本土的基地仍有658处，占地近1300平方公里。这些基地不仅给当地居民的生活和经济带来严重影响，而且也时刻提醒日本国民再次被卷入战争的危险。例如1955年的一项舆论调查表明，有19%的人认为驻日美军能起到在战争中保卫日本的作用，有43%的人却认为美军在日本的驻扎反而会使日本卷入战争。有29%的人认为日本是一个“优秀的独立国家”，多达43%的人却认为日本“如同殖民地一样”。正是在这种意识的基础上，50年代出现了广大日本国民接连不断的反对美军基地的斗争，其高潮就是1960年反对“新日美安保条约”的国民运动。甚至在1959年围绕“砂川基地冲突”的判决中，地方法院做出了《日美安保条约》违背宪法精神的判决。

1954年3月，美国在南太平洋比基尼环礁试验氢弹，在附近海域进行捕捞作业的日本渔船“第五福龙丸”全体船员和捕捞的金枪鱼均遭到放射性尘埃污染，其中一人回到日本后很快不治身亡。该事件经过媒体的报道后，引起日本国民的恐慌，担心广岛、长崎的惨祸重演。同年5月，东京都杉并区的家庭主妇发出“禁止原子弹氢弹签名运动”的呼吁书，迅速得到社会各界的响应，年底已征集到2000万人的签名。1955年8月，广岛召开第一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共有14个国家参加。同年9月，日本成立全民性的反对核武器团体“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受其压力，1956年2月，国会众参两院罕见地通过了自民党和社会党共同提出的“要求禁止核试验决议案”，1958年4月又一致通过了“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

1965年2月，美国将侵越战争扩大到越南北方后，日本各界纷纷开展反战运动。同年6月，阿部知二、中野好夫及日高六郎等文化界人士呼吁的“反对侵越国民行动日”，仅主会场参加人数就有7万人，日本各地的游行示威达到“反安保斗争”以来的最大规模;1966年10月，在“总评”和“中立劳联”等工会组织的发动下，91个行业工会的308万人举行了日本历史上的第一次反战罢工。除此之外，也有许多由著名人士发动的反战市民运动，例如作家小田实等人成立的“越南和平市民联合”、学者和田春树发动市民向美军在日战地医院呼吁反战的行为等。

日本历史学家及教育家，曾任东京教育大学(今筑波大学)教授，因日本历史教科书问题而广为人知。1952年，家永以一人之力编成高中历史教科书《新日本史》，被日本高中广泛采用，后来多次被日本文部省审定为“不合格”，要求他修改多处，特别是关于二战期间日军暴行的描述。1965年，家永开始状告日本政府和文部省“审定违反了保障学术和表现自由的宪法”，诉讼长达32年;1997年8月，日本最高法院对此案作出终审判决，认定文部省做出的“南京大屠杀”、“七三一部队”等4处审定意见为违法。该诉讼案件被称为“家永教科书诉讼”，为日本宪法史上重要案例，也是吉尼斯世界纪录确认的史上耗时最久的民事诉讼。

三、评价

但值得注意的是，70年代以前的和平主义思潮在很大程度上是出自作为受害者对战争的厌恶以及对和平的渴望，并没有深刻反省作为加害者参与的侵略战争及其对东亚邻国带来的巨大灾难。正如佐藤忠男在评价战后初期影视作品所说的那样，“这个时期的影视等直观性作品虽然唤起了朴素的厌战和反战意识，但却仅仅强调日本人自身受到的侵害，客观地反映了日本人反思战争的方式”。历史教科书内容的变迁典型地反映了这一点。

占领时期在盟军总部的指令下，文部省主持编制的小学、初中、高中历史教科书中均有对邻国进行侵略的词汇，1947年文部省颁布的《学习指导要纲》也明确写道“太平洋战争是侵略战争”，但1951年7月，文部省修订《学习指导要纲》也明确写道“太平洋战争是侵略战争”。但1951年7月，文部省修订《学习指导要纲》后，高中《日本历史》课本中的“侵略”改写为“进出”。1952年和1953年，吉田内阁两次修改《文部省设置法》，扩大了文部省和文部大臣的权力，即“文部省是国家权力机关，对学校教育所有行政事务负有责任”，教科书审定权力“永久归文部大臣所有”。文部省在1958年修订小学《学习指导要纲》，I960年修订高中《学习指导要纲》，指导将战前日本的对外侵略全部改写为“进出”。从此以后，不仅“侵略”一词，而且有关“731部队”、随军慰安妇、南京大屠杀、“三光政策”等战争罪行也逐渐在教科书中消失。尽管屡遭刁难的进步史学家家永三郎在1965年提出诉讼，状告教科书审定制度违反宪法，但旷日持久的诉讼并没有阻止政府在模糊过去日本对外战争的侵略性质及其犯罪史实上的倾向。

作者简介：

王新生，1956年生，北京大学历史系副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