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元方:我们都是看你的文章长大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85 次 更新时间:2015-08-10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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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元方  


每次回台湾,总是有很多人对陈先生说:“我们都是看你的文章长大的。”我说:“我也是。”


我出生在屏东,初中毕业以后,没有留在屏东升学,而是去台北上了一女中,住在延吉街圣方济各修会办的宿舍里。每天放学要从一女中走过总统府广场,到中山堂去搭往三张犁的公车。博爱路与衡阳路上总是那么挤。我既然无家可奔,不如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做功课。到了七点图书馆关门以后我再走,随便找一家面摊吃碗炸酱面,然后就到书店去看闲书,其实是看白书,香港人叫“打书钉”,大概是一站两小时,好像钉在地上一样。

书店的架子上是成排的丛书,一样的尺寸,一律的橙色,有吴稚晖、陈西滢、蒋百里等的著作。但另外当眼处有一本与这套书完全不同,大而扁,全绿的封面,中间一棵大树,可是画得很小,带出了《在春风里》的意思,我一看就喜欢。翻开书,第一篇是《寂寞的画廊》,当看到了“每一个人,无例外的,在铃声中飘来,又在画廊中飘去”,心于是抽紧了,再屏着气往下看,是“永远不朽的,只有风声、水声与无涯的寂寞而已”。眼泪就掉下来。作者陈之藩是谁呢?大概也是古人罢!一篇文章已定下了生命的基调。那时爸爸长期卧病在床,而妈妈刚动完了乳癌手术,还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妹妹。《寂寞的画廊》所渲染的一片荒凉,正切合十六岁的我之心境,可是痛苦之余仿佛得到了一些慰藉。

于是,每天放学,就到这家书店去,一篇一篇地看。后半本全是胡适之先生死后陈先生所写怀念的文字。一件件的小事烘托出胡先生的为人。我想起爸爸说过他念北大时的校长是蒋梦麟,文学院长是胡适之。胡先生演讲时他去听,教室里坐满了人,连窗台、角落都是。爸爸说胡先生那天讲得不算好,但有很多学生在讲台下大声嚷嚷:“打倒胡适!打倒胡适!”胡先生小小的个子,从容不迫地摇着手说:“我不怕!我不怕!”那丰神是蔼然可敬,又庄严可畏!而陈先生在七八篇悼文之后最末的几句话是这样写的:

并不是我偏爱他,没有人不爱春风的,没有人在春风中不陶醉的。因为有春风,才有绿杨的摇曳;有春风,才有燕子的回翔。有春风,大地才有诗;有春风,人生才有梦。

春风就这样轻轻的来,又轻轻的去了。

这是音乐呢,还是悼词?我迷茫而又仰慕。

之后,我又回去找陈先生的作品,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结果找到了《旅美小简》,封面也设计成邮简的样子。我又开始了追看这本小书的日子,还是打书钉的看法。


《旅美小简》的写作时代,陈先生刚出国留学,西方教育的冲击,激荡起他的心湖。小简的内容多是慷慨之悲歌,而文字却是高华而清丽的。从题目上就看出来了:像《钟声的召唤》、《泥土的芬芳》、《智者的旅栈》、《惆怅的夕阳》等。我不知是在作文,还是在周记里,曾抄过几句。大学时读了许多骈体文后,觉得陈先生的文风最近六朝小赋。比如他说:

没有画大观园的万紫千红,没有画大观园的钗光鬓影;没有画大观园的温柔富贵,没有画大观园的倜傥风流。而却把歌舞场的未来,写成了衰草枯杨;把满床笏的底蕴,绘成了空堂漏室。

又如:

夕阳黄昏,是令人感慨的;英雄末路,是千古同愁的。更何况日渐式微的,是我们自己的文藻;日趋衰竭的,是我们自己的歌声;日就零落的,是我们自己济世救人的仁术。我欲挽狂澜于既倒,愤末世而悲歌,都是理有固然的事。

是不是让人想起王粲的《登楼赋》,与庾信的《哀江南赋》?是不是有一种不绝如缕的传承关系?是不是中国传统的老干所发出的新枝,最终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在我自己的水绿年华,已觉“人生如絮,飘零在此万紫千红的春天”,但在凄迷的意象中,又感到一种高远之志。我也“要去寻求立命安心的‘人师’,为轻舟激水的人生找一脚注,为西风落叶的时代找一归宿”。结尾这对仗,好美。

也许是我自己正在叛逆的年龄,朝夕面对升学的压力,缠绵病榻的父亲,含辛茹苦的母亲,看陈先生的文章成为一种仪式,可以净化心灵;又因为陈先生炼字造句,没有模棱之词,不作非分之语,每一下笔,皆有其自身的力量。

我终于攒下钱,买了这两本小书。少年的感情真是激烈!自己对现实中不合理的现象反应甚大,简直可以说是愤世嫉俗。我一边看陈先生的散文,一边把自己的激昂言辞与感触写在两本小书的空白处。好像眉批,但也可以看作见了好诗,居然应和起来。

高三上学期上三民主义课,其实我满喜欢教三民主义的曹老师的,但那天还是忍不住拿出《旅美小简》来,在桌子底下偷看,结果给老师抓到。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书没收了。我好担心,不知老师会怎么处罚。过了几天,老师却把书还了给我,且为我的一段“高论”续上了因原子笔没水而没有写完的句子。

这两本小书我看着喜欢,遂郑重其事地签上名,要送给念初中的大妹妹。但临送时又舍不得,结果并没有送。出国留学时要带的书都先用海运寄美,只有这两本小书我怕丢,就背在行囊里直接带去美国了。


在台湾时家里看《中央日报》,忽然发现了陈先生《剑河倒影》的文章,才知道陈之藩原来是正在英国剑桥的今人。茫茫世间,竟与此人同时,真是令人快乐,且思之安慰的事。后来托朋友买到了书,在异乡也可以翻来覆去地看。这本集子陈先生记述了他在剑桥的种种思绪,我好像比以前更投入地随着他的眼光看周遭的一切,又随着他的思考琢磨所启发的问题。我很高兴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看了陈先生的书,那少年的气焰,才没有燃烧成野火;而那蓄势待发的雷暴,才转去追寻生命的意义。在《王子的寂寞》中看到中国的皇帝,在打电话时,说的是:

“来者可是杨小楼吗?”

想笑而不易笑,哭又哭不出来。没有比这句子更悲凉的了。

我很爱《明善呢,还是察理呢?》里面的两个老头儿:赫伯特与阿伯特。他们比许多史册留名的英雄豪杰更让人难忘。赫伯特愿意把床改成两层,把面包分成两半,把他自己的钱粮给予另一个穷人。陈先生如此描述:

站在草坪前,凝望着那一片绿烟,在想:几百年来,不知有过多少剑桥人注视着这片草地在那察理,在那穷天;而赫伯特、阿伯特呢,却是把草剪平、扫净,并洒上自己一些谦逊的梦想。

陈先生这样由侧面描写剑桥,带来了与我所就读的台大完全不同的风景。世界上不必只有一种观察的角度,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而可以是梅雪争春。看陈先生形容剑桥与牛津这两所老大学:

不知是不是一个梦,我好像看到窗前桌上有两只古瓶,瓶口插满了花。窗外是日夜在循环;晦明在交替;风雨在吹打。窗内只有这么两只古瓶沉重地立在褐色的桌上,瓶口的花放着幽香。

这话令人鼓舞,是不是在价值观如此混乱的时代,仍应有人坚持理想,执着公义,而为传统稍作深思,略加辩护。而《剑河倒影》中所引的伏尔泰的话:“我不同意你,但拼命维护你说话的权利。”是这个社会所应重视的原则吧!


八十年代初期,我到了美国波士顿,首次从图书馆借到陈先生的《蔚蓝的天》。这本集子内的文章,写作时间反而是最早的,收的差不多是陈先生在编译馆做事那五年内的作品。他介绍那些英国浪漫诗人,有一种同情与悲悯,我则在译诗中看到他的单纯与天真。他译的那些名诗,看看与他人所译有多不同。

小书起于朗费罗的《生命的颂歌》:


不要向我再念那些悲怆的诗篇:

说生命是一空洞的梦幻,

说灵魂已沉睡垂死,

说世事如过眼烟云。


结尾是近代诗人伍立曼的《青春》,又是悠扬如此:


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时光,

青春是心情的一种状况。

青春不是柔美的膝,

朱红的唇,

粉嫩的面庞。

青春是鲜明的情感,

丰富的想象,

向上的愿望,

像泉水一样的清洌与激扬。


他说所译的诗,所写的文章都是给中学生看的,却给在阴湿冷滞的空气中准备读博士的我,带来莫大的鼓励。你看,他说:

朋友,船要启缆,车已鸣笛了。越过目前这片风浪的海,迈过这座险峻的山,那面即是沐在化雨中的美丽的岛屿与醉在春风里的繁荣的都城。再见吧!

我也有一辆车要上,有一艘艇要下,我的生命总不能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是吧!

《印度小夜曲》,陈先生当时所译雪莱的《小夜曲》,更是我的最爱,这首诗几乎可以脱离原诗而独立。因为太动人,只好引出全诗来:


我从梦见你的梦里醒来

在一沁凉如水的晚上

地面拂过微风

天际闪着星光

我从梦见你的梦里醒来

一个幽灵出现在我的脚旁

它领着我──如何领我,谁知道呢?

走近你屋前小窗

温柔的风沉醉于

幽静的溪边

花木的芳香如梦里的思绪

飘然远逝像一缕轻烟

夜莺未唱竟他哀怨的歌曲

即溺于悲伤的狂澜

我未说完对你的爱慕

而死在你的胸前

我恍惚的倒在草地

如死,如痴,如狂

把我的爱慕化成雨珠

打在你的眼帘,你的唇上

我的双颊苍白而冰冷

我的心跳急剧而昂扬

再禁不住外来的风雨

这快坍塌的心房

陈先生真能译诗,他译得虽然不多,我却首首都爱念,最好就是朗诵出来,听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魂也颤了,魄也飞了。


有一年夏季,陈先生在麻省理工学院为中国同学会演讲“谈风格”,我去听了。有两段话我的印象特别深刻。第一是他引王国维一首词中的三句:

觅句心肝终复在,

掩书涕泪苦无端,

可怜衣带为谁宽!

陈先生也提到王国维论词的三境界,其中之一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但他接着说:“你得有了可喜之对象,才有不悔的可能。”王就是目睹这个世界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价值,才自沉于昆明湖的。那年他才五十岁。

第二段话是举毕加索的绘画为例,说明原创者艺术的风格。他说,平常的复制品、印刷品,因为少了创作的艰难,一般也表达不出原作的味道。但他在巴黎看过一家做挂毯的地方,十几个人花十几年工夫织一幅毕加索的画,因为加上了时间的因素,那挂毯显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其风格与毕氏的原作不同,但同样令人感动。只可惜陈先生最后发表的讲辞里漏了这段话。

这时候有朋友从台湾寄来散文集版,那一篇序后来起题,一个叫《叩寂寞以求音》的,是这样作结的:

我们当然对不起锦绣的万里河山,也对不起祖宗的千年魂魄;但我总觉得更对不起的是经千锤,历百炼,有金石声的中国文字。因此,我屡次荒唐的,可笑又可悯地,像唐吉诃德不甘心地提起他的矛,我不甘心地提起我的笔来。

我想我在国外还在自我流放的唯一理由是这种不甘心。我想用自己的血肉痛苦地与寂寞的砂石相摩,蚌的梦想是一团圆润的回映八荒的珠光。

啊!蚌的梦当年对我曾振聋发聩,于今逐渐演变为雷声:我也要拿起我的笔来。


十年磨一剑,我在哈佛毕业了,修得了博士学位,来到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我努力写,也努力译。我也写胡适之,不过加上与曹诚英的爱情。

二〇〇二年四月我们在拉斯维加斯结了婚。二〇〇三年SARS之疫在港横行。最凶悍时,学校也停了课。平时热闹的校园,顿时没有人了。我与陈先生每天戴着口罩,回办公室工作。他主要是想,继之以写。而我则在计算机上帮他整理。瘟疫过后,他的《散步》就成形了。我真是激赏他所译瓦科特的诗竟美到如此:

人间万事,世间万物,

并无所谓爆炸。

只有衰竭,只有颓塌。

像艳丽的容颜逐渐失去了光泽,

像海边的泡沫快速的没入细砂。

即使是爱情的眩目闪光,

也没有雷声与之俱下。

它的黯淡如潮湿了的岩石,

它的飘逝如没有声息的落花。

最后,所留下的是无穷的死寂,

如环绕在贝多芬耳边的死寂:

天,是无边际的聋,

地,是无尽期的哑。

瓦科特的诗自是名诗,这样的翻译也自是名译了。

至于科学家费曼的老师惠勒所说那些科学历史的话,在他简介中,倍见精彩。如惠勒一生思想变化的三阶段译为:

第一,一切是微粒。

第二,一切是场。

第三,一切是信息。

还有用两句话来说广义相对论:

空间作用于物质,告诉它如何运动;

物质作用于空间,告诉它如何弯曲。

陈的脑袋是怎么长的呢?有时令人惊异到恐怖的地步。就是当代科学家的作品经他译出时,竟有这么晶莹的汉字词语,如此自然地流泻,似山间的瀑布。水的内容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外在的形式,美得玲珑。

我不可能不想起《时空之海》里的一篇文章:《三部自传──哈代、温纳与戴森》。他说三个人的自传,分别代表了二十世纪前叶、中叶与末叶,凸显出三个不同时代的精神。哈代是纯净的数学家对数学所作的骄傲的自白,温纳是起于应用、终于应用,而戴森是科学要与价值挂钩。我没有资格评论这三位科学家的传记,但为陈先生活泼的思考方式所震动。他真能深入之而浅出之,形式之美,更是逼人。


我差不多每天都从山上的办公室走到陈先生的办公室,跟他一起回家。他平常关着门但不锁,所以我总是敲两下,然后自己打开门。他一看是我,不论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书,都会谈起他的问题或感想。比如:“你快来看这位钱基博,也就是钱钟书的父亲,是怎么解释语言的……”还有英文书,他说:“你看霍金从前的妻子珍,把一生都葬送了。真是惨!”我因为站在门口,跟他有一点距离,看见那孩子般憨傻的神情,只觉感动。我想:什么是自由呢?大概就是这种随兴表达的自由。什么是幸福呢?大概是两个独立的人,互相了解的幸福。

陈先生真爱看书,什么时候都是一卷在手。他看得很多,而写得太少。我逐渐悟出来,其实他想得最多。所以看完一本书,他总有本事用一句话来总结,三句话就可能是三本书了。

再由《剑河倒影》中找一个例子,你请他总结开温第士实验室一百年间的贡献,他这样写的:

如果说我们这个时代是通信时代,电波方程式是从开温第士开始的;如果说这个时代是电子时代,电子学说是从开温第士开始的;如果说我们这个时代是核子时代,核子分裂是从开温第士开始的;大到天上的波霎现象,小到X射线下的结晶分析,细到细胞里的遗传号码,都是从开温第士开始的。

这样的思想习惯显然是一早养成的。他从书本里汲取知识,转成自己的识见。几十年以后,我们看《看云听雨》里面的每一篇文章,老练的文字带出火候内敛而层次分明的学问,豪华落尽,艳丽奔放的七彩已合成白色的日光了。

我们家有一本书,叫作《世界伟大演讲辞录》(The World's Great Speeches),收了二百九十二篇演讲辞。陈先生近年特别关心法治的真义,想知道当年美国制宪的种种,所以常拿起那些开国元勋的讲辞来念,甚至于背。那几天学期刚结束,我改完了全部的卷子,我们回到了台北。他正在读富兰克林八十一岁时,在费城所开的制宪会议上向各州代表所讲的话,希望大家抛弃偏见,在宪法上签字。他看完了很激动,吵着说自己对十八世纪的英文没有把握,非要我立时译出来给他看不可。我累了一个学期想休息,何况他大可自己译,也就吵着说我对十八世纪的英文也不太有把握,实在不想坐到桌前去。结果看着他的眼神,心中不忍,只好勉为其难地拿起笔来。他悄悄出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上拿着在地下街星巴克买给我的咖啡。这一段讲辞不久成为《智慧与偏见》的一部分。

陈先生写完了这篇文章,香港版编辑催他为《在春风里》的单行本补一篇序。这序欠了两年了。他总是写写不写写的。一想起要写,就沉浸在与胡先生的各种回忆里,头也歪了,眼也直了,坐着发呆。忽然写了,白纸用了一沓又一沓,但就是不交卷,也不给我看。我没有看过他写文章那么吃力过。胡先生逝世后,三十多年的岁月已飞逝而去。我问自己:他已经比胡先生当年的七十二岁还大了,我忍心逼他吗?

终于,陈先生写完了那篇序。我看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写的情况,我自己也心酸,忍不住陪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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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黎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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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2007年第5期《万象》,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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