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好,面对济济一堂身穿靓丽毕业服的你们,祝贺是必须的,今天面对这么齐刷刷的漂亮的礼服方阵,触动了我的一个情结。我是1991年毕业的,对你们来说,我算是骨灰级博士生了。那时人大条件很艰苦,没有这么高大上的礼堂,也没有这么气派的典礼,更不用说能穿上这么漂亮的礼服。记得我们毕业多年后才忽然接到通知,说是要补穿一次毕业服,补办一个仪式,让我们这些老生过过穿袍子的瘾,于是我们才三三两两地散落在人大的草地上拍个没完。但是补拍就是补拍,就象当年二战时的几个美国兵占领了一座日军盘踞的孤岛,竖起国旗摆出姿势一样,事后证明是摆拍的。所以,大家要珍惜你们穿上博士毕业服的这一刻,因为当年我们只是三三两两地穿着礼服在回忆博士的时光,而你们却能在这庄严的场合由我们来真正见证你们的成功。
刚才说了作为骨灰级的博士,按年纪和你们比我算是个大叔了,虽然据说现在大叔比小鲜肉时髦受欢迎,但跑到这儿来面对你们我仍在想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我首先想到在这个场合不应该说什么,虽然作为教师我们应该“为人师表”,却不应该再“好为人师”,否则就有面目可憎的嫌疑。估计同学们在这四年没少受老师的训,心里早烦透了,一直想着可到了有仇报仇有怨伸冤的时刻啦,老师们言传身教给予你们的教益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在这个温馨的场合,大家可能需要的是波叔,知道谁是波叔?《北京遇到西雅图》里的超级暖男吴秀波,可能需要大白,《超级特工队》看过吧,里面那只胖乎乎的职业暖男。我和波叔同岁,所以在这里不是作为老师而是模仿波叔说点暖男的话。
记得81年我上大学时,我在图书馆里偶然发现一本叫《外国文艺》的刊物,里面有一篇萨特的演讲《存在主义就是一种人道主义》,其中有一句话是:“存在先于本质”,这句话对我是个非常大的刺激,好象遭了电击一样。因为那时我们刚刚走出文革的阴影,正步入改革开放的新阶段,思想还是被捆绑得不知如何挣脱教条的束缚。这句话的刺激在于,我们过去的生活都是被规定好了的,所有被看作“本质”的那些不容质疑的东西,很多都是谎言,我们却毫无知觉地加以接受。我们人生的改变就应该把自我的存在和自我的意识当作思考的起点,不是靠本质规定好的那些东西去规范我们的生活,而是要由我们自己的思考做出选择。
所以自我选择是第一重要的,但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你必须面对不同的人群。学会如何与他们相处。所以当你们经历了今天的狂欢,一旦脱下这身礼服,你们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
刚走出校门的学生经常对未来充满玫瑰色幻想,结果发现自己是操着卖白粉的心,挣着卖白菜的钱。记得读到过一个采访,说一般人想象战争总是炮火纷飞,弹道纵横,虽然危险却很刺激,其实真实的战争却每天与雨水、泥泞,无休止的行军和寂寞的等待相伴。最难熬的是,你同期毕业的同学成了CEO,你却还在老板的呵斥下每天累得生不如死。据说,有个测验,你如果爱养猫,说明你混得不错,因为能当猫奴,说明单位里没受太多老板的气,如果你爱养狗,说明在单位老受气,回家得养个摇头摆尾的宠物释放压抑。
如果你变成了养狗族怎么办?一个选择是去听各种励志故事,从奥巴马、乔布斯直到马云。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各种屌丝逆袭成为英雄的故事,他们靓丽光鲜地站在那里,是因为他们已经是英雄,但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未必适用,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他们的励志故事就有了欺骗性,让大家以为人人可以成为英雄。普通人和英雄的区别在于,英雄奋斗享受荣耀赢得欢呼,普通人奋斗纯属默默耕耘,却无人知晓。
这个时代的英雄故事永远是由财富和名望堆积起来的,却没有人意识到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一般人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聚光灯下大摆各种pose的资格。那么我们这些普通人该怎么办呢?
讲个故事,我在美国访学的时候,和一个中国博士生住在一起,他的专业是生物医学,非常“不明觉厉”,就是现在网络上说的虽然不明白但觉得很厉害的样子。可是在他的书架上总摆着钱钟书的《管锥篇》,那是一本很难读懂的文学理论书,每天看一页。我说你一个理工男,看这东西有啥用呀?他说每天看一页,就有兴趣,就是享受,没别的什么理由。由此我突然悟到了,兴趣和有用不一定关联,甚至兴趣和成功也不一定成正比,对一件东西有兴趣,不一定能保证你成功,不一定能使你成为马云或乔布斯,却能让你从每天职业化的奔波中解放出来,从你老板和上司的那张扑克脸的淫威下解脱出来。
感受这种“无用之用”,学会用“无用之用”的态度对待残酷的人生,会使你的生命中洋溢着一种充实感。它不一定有镁光灯闪耀下的那般奢华绚烂,却可能长久流淌在你的心灵之中伴随一生。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道理。
我是教历史的,最怕学生上了半天课,最后傻傻地问一句:学历史有什么用?那时我甚至会勃然大怒,因为如果你老是用这种功利心而不是某种释然的心态去读史,那么你还不如直接去炒股票。用物质和实用的标准给成功披上华丽的外衣正是我们教育失败的最大症结之所在,也是我们的生活缺乏诗意的原因。
同学们,你们今天作为人大人身穿礼服坐在这里,当你们走出礼堂,脱下礼服,就即将进入另一个大学,“社会大学”,社会是成功人士的天堂,也是摧残弱者的地狱,无论你是成功还是沦落,已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人大已经成为了你们的母校。不知到了多少年后你们还可曾记得在人大学习的时光。我现在特别想问的是,你们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母校的。在我念书的时候,人大被称为第二党校,或第二神学院。在过了数年,当我成了一名老师时,又有人说:人大的特点是“形左实右”,还有人讲了个典故,你一进人大校门就会赫然看到门口刻在石碑上的校训:“实事求是”。以校训为中心,进入人大校区的道路分列左右,但初进校门的人往往会误解左边的路是进口,右边是出口;其实右边才是进入校园的道路。于是被调侃成“形左实右”。当然,这也许和人大经济等实用型专业在全国的地位名列前茅有关。
大家发现没有,从“第二神学院”到“形左实右”的评价,正昭示出了人大发展的轨迹,它一方面有深厚的人文理论传统,同时又在新的形势下为中国的开放改革提供决策的动力。我还想补充一下自己对人大的印象,那就是:人大也同样也有“兼容并包”的传统。在人大的英雄谱系中,我们可以看到何干之、胡华的名字,他们作为中国共产党历史观的奠基人,是成功的典范;同样也可以看到王小波的名字,他一生潦倒,小说书稿因过于先锋,不被文学界主流所接受,一次次被退回,死后才爆得大名,但并不妨碍他一直是年青人心目中的超级英雄,也验证着我刚才所说的“无用之用”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无可撼动的地位。我想和大家说:“兼容并包”并不是某个高校的专利,同样也是人大的特色。
你们肯定知道,人大有个传统的羽毛球赛事叫“白羽惜别杯”,就是每年的五六月毕业期间,就在这个体育馆内,师生一起挥动羽毛球球拍,通过激烈比赛的方式告别学生时代,这项赛事几乎已成了一个人大独具特色的毕业告别仪式。今年我所在的教工队时隔八年再次获得冠军。有趣的是,近几年,白羽杯特别增设了校友项目,今年87级、88级的校友各自组队归来,有的甚至从美国飞回参加比赛,看到他们真感到亲切!我相信,当你们在社会上闯荡多年后,也许某一天你们会想起母校,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也许你们会陆陆续续地以各种不同的形式返回校园。当你们最初考进人大时,你也许是冲着人大的名气而来,在校期间,你们会以成为人大人为荣,当明天你们步出礼堂,奔向四面八方时,人大将会以你们为荣!谢谢!
本文是杨念群教授在2015年中国人民大学博士毕业典礼上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