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昊方:迷茫的追寻者

——试析《二月》中的萧涧秋形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63 次 更新时间:2015-05-19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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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昊方  

初读柔石的《二月》,就被它深深吸引——那种清丽幽洁的笔调,那些痛苦又追求的人们,那朦胧不清的感情,都让我久久难以释怀。只是不论当时还是现在,读罢全文仍是深感迷惑,小说文本中有太多难以解释的细节,或许正是这些“说不清”赋予其持久的魅力吧。

自从蓝棣之先生的《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一书出版后,出现了许多关于《二月》的研究文章。总体看来,大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即萧涧秋所爱为谁。文中着墨较多的三位女性都被扯了进来,好不热闹。下面,我想就我的阅读对几个问题进行分析。

一、爱情归属

爱情是人类的美好崇高的感情之一,也是文学作品中最美丽的风景。阅读作品时,人们总是会问:他/她到底爱谁?对小说《二月》的争论也集中于此。

有人认为萧涧秋爱陶岚,同情文嫂一家。因为他在留别陶慕侃的信中说:“您的妹妹是上帝差使她到人间来,她用一缕缕五彩的爱丝将我缠得紧紧,实在说,我已跌入你妹妹的爱网中。”但仔细分析这句话,萧涧秋跌入到陶岚编织的爱网中,只是感觉被紧紧地缠了起来,而不是坠入爱河的甜蜜。此外,通读整个故事,就会发现萧虽说过爱陶岚,但却仅仅止于口头,对于陶的坦率、热情,萧表现出的总是犹疑、冷静,并感到“似乎他底秋天的思想,被夏天的浓云的动作来密布了”。一个是如火的夏,一个是冷静的秋,二者给人的感觉总是难以协调。文嫂死后的那天夜里,萧涧秋对陶岚说:“我们始终做一对兄弟罢,这比什么都好。”明确地表达了对陶岚的感情。

萧涧秋对采莲的感情倒是强烈得多,他会毫不犹豫地关心、爱护采莲,和这个小女孩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春天般温暖的心情。蓝棣之先生运用现代心理学知识通过对“说梦”、“画桃花”等细节的分析,认定杜牧的《赠别》诗为小说《二月》的原型,而采莲则是之于萧涧秋的“魔鬼的引诱”。由此得出萧涧秋真正爱的是采莲,并且成为一种“感情牵挂”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146页。。这些理论分析读来确是合乎逻辑,但只要结合文本就会显得单薄无力。“无可讳言,他已爱着那位少女,同情那位妇女底不幸的运命了。”仅凭这个“爱”字就断定萧涧秋对采莲产生了爱情,未免有些牵强。因为作者并不吝惜“爱”字,这个字在文本中多次出现,不仅对采莲,对陶岚、对文嫂,也都用过。而对于“二月”、“芙蓉镇”的暗喻——采莲是真正的Queen之说也难以令人信服。我认为这些意象确实带有隐喻之意,但指的是采莲——这“人类纯洁而天真的花”,是萧涧秋浪迹天涯所追求的理想,是美好的未来。此外,当文嫂自杀后,萧涧秋由苦闷生病到病愈到离去,都不再有采莲的参与,只是最后在留别陶慕侃的信中提到要照顾好她。如果萧涧秋对采莲是爱情的话,情形应该不是这样吧?而采莲对于萧涧秋,也是一种单纯的感情,“在她弱小的脑内,这时已经知道这位男子,是等于她爸爸一样的人了”。李先生常年在外而今又战死沙场,萧涧秋的出现正好填补了采莲生活中和心灵中的父亲形象,于是小女孩产生了对萧涧秋的依恋。的确,萧涧秋是偏爱采莲的,这正是对心中理想的爱护。

对于文嫂,有人认为她是萧涧秋心中的阿尼玛原型——一种先在的恋人形象——他的堂姊。我认为这也难以成立。首先是小说中对堂姊的淡远印象,萧涧秋与她并没有深厚的感情,只是为了交代萧涧秋的孤苦身世而略微提到。其次萧涧秋作为一个受到现代思潮影响的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具有普遍的责任感和人道主义精神(被陶慕侃称为“牺牲主义者”),他同情文嫂的遭遇,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帮助她们,减少些社会的悲惨。而文嫂也是把萧涧秋当做“活菩萨”看待的,是一种心怀感激的崇敬,而非男女之爱。至于当萧涧秋第二次去文嫂家恰逢大雨,采莲希望萧涧秋住下时,文嫂“没有话,她底心被女孩天真的话所拨乱,好像跳动的琴弦”。这是一个传统的真诚朴实的乡村妇女在那种情形下的普遍心情,不能就此理解为文嫂对萧涧秋的爱意。

对于这三位女性,萧涧秋都爱,又都不爱。“爱情,我是不会否认的。就现在,我岂不是爱着一位小妹妹,也爱着一位大弟弟吗?不过我不愿尝出爱情底颜色的另一种滋味罢了。”他爱着她们,但不是大家争论的那种狭义的男女之爱。陶岚热烈地爱着萧涧秋,而萧涧秋始终以秋天般的理智“延宕”直至最终拒绝;文嫂感激萧涧秋,而萧涧秋却以不求回报的真诚帮助着她们一家。采莲喜欢并依恋萧涧秋,把他当做最可依赖的人,萧涧秋亦喜欢并爱护她,一如对理想的珍惜爱护。

虽作了如此分析,仍觉未能窥探作者的心思。鲁迅先生亦以谨慎的态度在《〈二月〉小引》中写下了自己的迷惑:“大概明敏的读者,所得比当更多于我,而且由读时所生的诧异或同感,照见自己的姿态的罢?”鲁迅:《〈二月〉小引》,见《柔石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59页。“一部作品所以产生,有它的时代原因、历史原因和作家自身的原因。时代原因、历史原因又通过作家自身的原因起作用。而作家自身原因里有些是作家明白的,有些是不明白、不大察觉的,而这有时支配作者去创作。”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23页。大概柔石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感情吧,于是留下了满是迷惑的萧涧秋,也留下了一部经典之作。

二、归来离去

《二月》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从萧涧秋来到芙蓉镇开始,到他离去结束,讲述了他在芙蓉镇两个月的遭遇。从故事的表层来看,这是一个追求者、漂泊者的归来又离去的故事,与鲁迅的小说《故乡》属于同一个模式——归乡模式:归来——失望——离去。

萧涧秋浪迹多年,到过汉口、广州、北京,跑过中国的大部分疆土,“终因感觉到生活的厌倦”接受陶慕侃的邀请来到芙蓉镇。他一踏上这块土地就欢呼道:“我呼吸着美丽而自然底新清空气了!乡村真是可爱哟,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甜蜜的初春底天气哩!”厌倦了城市的喧嚣纷杂,清纯自然的乡村景色使萧涧秋顿生好感。“他要在这里新生着了。”“新生”二字有两层含义,一是失望于城市而寄希望于乡村,而是要为了“人类纯洁而天真的花”再次抖擞精神、努力奋斗。因此他“愿意在这校内住二三年”。我认为萧涧秋并不是在寻找一个灵魂可以憩息的宁静的家园,也不是幻想用故乡与爱情来将养孤寂彷徨的疲惫心灵,而是在探求另一种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因此,他的“归乡”并不仅仅是对城市的逃避。

清新的乡村并不宁静。由于与陶岚、采莲、文嫂的密切关系,“他终于受到校内校外底人们底攻击了。”乡村邻里的讥笑和议论,校内“左手抱着小寡妇,右手还想折我梅。”的打油诗,使萧涧秋陷入了众人流言的漩涡中。阿宝的死使形势日益紧张,文嫂自杀则使萧涧秋的内心受到了巨大震荡——自己的同情帮助竟导致了两条人命的逝去!萧涧秋是热情的,也是敏感脆弱的,虽行为坦荡却不被理解,终而大病一场,离开芙蓉镇。我认为萧涧秋的离去主要是自己心灵的需要,外部环境只是起了催化剂的作用。他清楚地看到了社会,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于是坦然地离去,开始新的追寻。他依旧有些迷茫,说不清目标所在,但对于人生、对于社会有了更深的体会,他相信在寻求的过程中目标会渐渐明朗,“人说光明是在南方,我亦愿一瞻光明之地。又想哲理还在北方,愿赴北方去垦种美丽之花”。不管去往南方还是奔赴北方,萧涧秋又踏上了追寻之路,带着一种经历了灵魂洗礼之后的洒脱和自信。他带着希望而来,又满怀希望而去。

三、个体精神

很多研究者认为《二月》由两个主要部分组成:爱情故事和归乡故事(即桃园理想的失落),呈现了20世纪20年代心系社会的知识分子的追寻历程,揭示了中国封建传统重压下个人奋斗和人道主义理想的碰壁。杨义也曾评价说:“这是一曲对同情弱者的人道主义既颂扬又哀悼的余音不绝的挽歌。它抑扬婉转地揭示了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无力改造黑暗浑浊的世界,反而被黑暗和浑浊所吞没,因而把自身也置于值得悲悯的地位的严酷现实。”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293页。这些评价都十分客观,但我认为,故事的重心是透过这些表层事件展示萧涧秋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个体精神。

方谋认为萧涧秋是悲观主义者,陶慕侃认为是牺牲主义者,而萧涧秋自己说:“信仰是有的,可是不能说出来,所以我还是个没有主义的人。”他有美好的理想,却不知如何使之实现,因此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漂泊。在那个大时代里,“他既不是时代的弄潮儿,也不是山中的隐者,而是徘徊海滨而为浪花所沾湿的狼狈者”。鲁迅:《〈二月〉小引》,见《柔石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58页。有人认为萧涧秋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因而孤独、敏感,最终“遁走”,去寻找另一个安静之所。这个“完美主义者”的定位似乎有些牵强。作为一个受过“五四”思潮熏染和先进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萧涧秋有着改变苦难现状的理想和奋力前行的勇气,“他喜欢看骆驼底昂然顾盼的姿势,听冬天底尖利的北方底怒号的风声”。但却不能被大众所理解,甚至热情聪慧的陶岚也始终不能明白他的思想和行为。当萧涧秋弹唱《青春不再来》时,陶岚心有所触,“她也愁闷了”,但却不能领会萧涧秋“喜欢长阴的秋云里底飘落的黄页”的心情。于是“萧又重新坐在琴凳上,十分无聊赖似的”。孤独,是时代清醒者的共同悲哀。不过,萧涧秋的处境比魏连殳要好一些,起码有人如陶岚、文嫂在真诚的关心着他、试图理解他。

孤独,导致敏感、脆弱。阿宝死后,各种流言纷纷涌来,萧的苦闷又加重了,表面坚强快乐实则脆弱的他终于大病一场。他对病中照顾他的陶岚说希望她做他的堂姊,是他渴望得到关怀与理解来抚慰脆弱的心灵,正是他孤独感的流露,并非是他爱堂姊的证据。相比较而言,陶岚要勇敢得多,“他们将怎么样呢?叫他们碰在石壁上去死去”。

没有明确的目标,萧涧秋是迷茫的,环境可以改变他,流言也可以击败他,正如那首诗“荒烟,白雾,/迷漫的早晨。/你投向何处去?/无路中的人呀!”他始终在寻找、漂泊,犹豫徘徊。孤独苦闷是他的基本心绪。在芙蓉镇经历了一系列事件之后,他的心情日益宁静,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我能够将一切事情解剖得极详细,能够将一切事情整理得极清楚。”正如小说结尾部分的《我心在高原》所表达的,萧涧秋又有了继续追寻的决心。

小说的主要情节随萧涧秋的精神、情绪的发展变化而展开,迷茫——孤独苦闷——了悟——希望,萧涧秋的心绪组织了整个故事,浓郁的感伤情调和浪漫主义气息弥漫全文,透露了那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整体心境。作者是迷茫的,主人公萧涧秋是迷茫的,读者也是迷茫的。正是这些迷茫,使《二月》成为经典,使读者沉吟思索。

“现在,我是冲出围军了。我仍是两月前一个故我,孤零的徘徊在人间之中的人。清风掠着我底发,落霞映着我底胸,站在茫茫大海的孤岛之上,我歌,我笑,我声接触着天风了。”虽然我对萧涧秋在以后的经历中是否足够坚强勇敢、是否能够不再迷茫实现理想仍感怀疑,但仍诚心祝他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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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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