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佳妙往往在意象所引起的联想,例如李义山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诗精采在五六两句,但这两句与上下文的联络似不甚明显,尤其是第 六句像是表现一种和暖愉快的景象,与悼亡的主旨似不合。向来注者不明白 晚唐诗人以意象触动视听的技巧,往往强为之说,闹得一塌糊涂。他们说: “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沧海蓝田言埋韫而不得自见,”“五 六赋华年也,”“珠泪玉烟以自喻其文采。”(见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 萃文堂三色批本。)这些说法与上下文都讲不通。其实这首诗五六两句的功 用和三四两句相同,都是表现对于死亡消逝之后,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情 境所起的悲哀。情感的本来面目只可亲领身受而不可直接地描写,如须传达 给别人知道,须用具体的间接的意象来比拟。例如秦少游要传出他心里一点 凄清迟暮的感觉,不直说而用“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景致来描绘。李义山的《锦瑟》也是如此。庄生蝴蝶,固属迷梦;望帝杜鹃,亦仅传言。珠未常有泪,玉更不能生烟。但沧海月明,珠光或似泪影;蓝田日暖,玉霞或似轻烟。 此种情景可以想象揣摩,断不可拘泥地求诸事实。它们都如死者消逝之后, 一切都很渺茫恍忽,不堪追索;如勉强追索,亦只“不见长安见尘雾”,仍 是迷离隐约,令人生哀而已。四句诗的佳妙不仅在唤起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 意象,尤在同时能以这些意象暗示悲哀,“望帝春心”和“月明珠泪”两句 尤其显然。五六句胜似三四两句,因为三四两句实言情感,犹着迹象,五六 两句把想象活动区域推得更远,更渺茫,更精微。一首诗的意象好比图画的 颜色阴影浓淡配合在一起,烘托一种有情致的风景出来。李义山和许多晚唐 诗人的作品在技巧上很类似西方的象征主义,都是选择几个很精妙的意象出 来,以唤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这种联想有时切题,也有时不切题。就切题 的方面说,“沧海月明”二句表现消逝渺茫的悲哀,如上所述。但是我们平 时读这二句诗,常忽略过这切题的一方面,珠泪玉烟两种意象本身已很美妙, 我们的注意力大半专注在这美妙意象的本身。从这个实例看,诗的意象有两 重功用,一是象征一种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去愉悦耳目。这第二种功用 虽是不切题的,却自有存在的价值。《诗经》中的“兴”大半都是用这种有 两重功用的意象。例如“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燕 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 伊人,在水一方”。诸诗起首二句都有一方面是切题的,一方面是不切题的。
原载《现代青年》第 2 卷第 4 期,1936 年 2 月,据《朱光潜全集》卷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