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流传很久的似是而非的观点把自由和秩序视为两个对立的概念。人们要争取自由,就要打倒秩序;要维护秩序,就要镇压自由。换言之,一派是”法律和秩序"党,另一派就是”自由”党,两派是不共戴天的。事实真是这样吗?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我们一度把人类和动物看成截然不同的两类实体,把人类当成万物之灵,并把除人类外的其他动物都按大小和功能排成不同等级的高等动物或低等动物。后来又觉得任何动物都是平等的。但现在人们已经认识到,生物存在高低,但区分在于它的复杂性。复杂性的根髓在于秩序的多少。一个复杂系统比一个简单系统的秩序多得多。而秩序越多,就越复杂,就会越自由。复杂度越大,自由度就越大。
真核生物比原核生物复杂得多。人比草履虫能做的事情多得多,自由得多。但人受到约束也比草履虫多得多。人的恒定温度,酸碱平衡,新陈代谢,时刻不停进行的各种化学反应如果一样出了岔子,人就会很快死亡。
另一个例子就是生态位(niche)。生态系统越复杂,秩序越多,它的生态位就越多,动物的选择和机会就越多,自由就越大。几亿年前我们的单细胞祖先只能在海里做光合作用,陆地上没有生命。后来植物上岸了,动物也上岸了。树出现了,就出现了树栖动物这个生态位(或者几个生态位),比如啄木鸟的活法就是吃树栖的昆虫,这里就有两种树栖的生态位。又比如各种猴子,杂食,食物有多种选择。智人则占据了智力这个生态位,他的选择或自由可以说是动物界中最大的,因为他也是最复杂的动物。
人类社会也类似。Niche在其他学科也可以翻译成位置。现代社会劳动分工是古代人想象不到的,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在城里找到合适的职业,找到他在社会的位置。农业社会是“一袋马铃薯”,他们看似彻底独立(“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彼此必须完全一样。而在现代社会,每个人都可以是独立的个体,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从事不同的职业。他们彼此通过经济和其他社会关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强大凝聚力的社会,而不再是“一盘散沙”。一个在村子里不容于父老乡亲的eccentric(奇葩或怪胎,在英语中不含贬义,反倒有一种温存)搬到城里,就能如鱼得水,过得很好。当然,这里说的是一位英国eccentric,不是中国或新加坡的。容不容这是由社会形态决定的。农业社会只能有一种活法,现代社会总有一款适合你。
并不是要压迫自由才能强盛。英国人珍视他们的自由,所以他们有运行良好的工业体系,令行禁止的海军,才能打败清军。日本人也是如此。日本人能团结一致,不是因为他们更爱国,而是因为日本社会已经比中国社会复杂,组织能力和组织程度大大提高,所以能欺凌比它大得多的中国。
在这里,也可以看出孙中山所说中国人一盘散沙,太多自由的不正确。如果有有效的产权制度,现代的司法制度,经济自由和政治公民自由,中国不会被入侵。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行走,都可以排泄的自由是可以让渡的,也必须让渡。他的说法提出在现代系统论之前,不必苛求。中国现在还处在随便走,随便拉的自由让位于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自由的开厂,就业,居住的自由的阶段。
延伸到任何其他的开放系统,也都是一样的。开放社会也是一个道理。封闭系统,例如斯大林的”一国之内建成社会主义”,或者一个世界内建成社会主义,都会导致热寂而消亡。但只要你是开放社会,你就很可能演化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成功,而不是消亡。
再拿交通规则为例。现代交通规则大概在马车让位于汽车时开始形成,为了适应高速行驶的需要。现在主要包括”红灯停,绿灯行",靠右(或靠左)行,不乱穿马路等。如果没有交通灯,就没有行驶的自由,一片混乱。如果大家都不守规则,那你早上出门,花3个小时低速绕过每个车辆,行人等障碍物险象环生的到达公司,出一身汗(如果没出事的话),费脑子比工作8小时还多。这样全社会付出的成本比大家都遵守交通规则付出的成本低得多,所以大家都让渡低维度乱穿马路的自由,来制定并遵守合理的规则,来获得高维度的更多的自由。这也是历史上发生的事情。不仅交通规则,而且现代社会大多数的立法也是为了保障人们的自由。
由此可见,秩序和自由是统一的。秩序是自由的基础。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了规矩,才有能画方和圆的自由,并获得造房子或打家具的自由。
但我讲的秩序是合理的秩序,或自发生成的秩序。这种秩序来源于人们的共识而形成规则,也是为了增进人们的自由。不合理的秩序会摧毁人们的自由,减少人们的福利。以交通规则作喻,也可以立法规定,每辆车每天的行程,来保证不相撞;甚至禁止汽车生产,甚至毁掉马路。一个有序的系统可以有近乎无穷的可能的秩序,而我指的秩序是演化出来的近似最优的秩序。演化是人类理解世界的最强有力的工具之一,也是当今世界成其为当今世界的唯一解释。
总之,合理的秩序促进自由和人类的福祉。法律和秩序不能成为压迫自由的借口,因为它们就是为了维护自由而存在的。复杂度越高的系统,自由度就越高;反之亦然。这就是我的三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