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篁君日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90 次 更新时间:2015-03-03 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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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若序

这是我二表哥的一册日记的副本。

二哥因有所苦恼,不能在京呆,就往东北去。这时代,做匪当兵是我们同样用不着迟疑也可以去干的事,故二哥走到东北边方去寻找生活,我不但不劝阻,还怂恿其行。幸而好,得不死,一切便都得救了,即不幸,在那烂朋友队伍里坏了事,也省得家中徒把希望建设到二哥身上。二哥当真就走了。

如今是居然说是有一千四百人马在身边,二哥已不是他日记中的模样,早已身作山寨大王了。大王也罢,喽罗也罢,到如今,居然还不死,总算是可贺的事!

这日记,是二哥临行留下的,要我改,意思是供给我作文章的好材料。我可办不到。我看了,又就我所知的来观察,都觉得改头换面是不必的事。

照二哥原来样式章法我抄了下来。改,不过改一两个字而已,我把它发表了,有二哥在他日记前头一点短文的解释,我不说什么话了。

                                                   六月廿四          璇若于北京城

自序

这短文,作为在妻面前的一点忏悔。我不欲在这上头贬损了任何人,也不想从这上面再引出一些事外人的研究的兴趣。妻若是在她事务的暇裕中,见到这忠忠实实的报告,还能保持到她那蕴藉的笑容在脸上,我算是释了一件冥冥中负了多日的重担了。过去的我,自己也在极力设法要把它忘却,虽然结果剩下的怅惘,至少还够下半世浪费。

唉,我仍然无从禁止我去这样的遐想:倘若最近的再度的继续,我将拿什么来兑换我的苦恼?这里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妻能来到北京。人民还未死尽房屋还未烧完的河南,兵的争夺与匪的骚扰自然也还不是应当止息的时期,这时的妻还正不知到何方,想起多病的妻引着三岁的儿子逃亡的情形,就恨不得跪在妻面前痛哭一场了。唉,我当读我自己这文字时,觉得本来是人生顶精细的一部分,我却糊涂啃碎咽下了。

我也正如一个小气人一样,对我过去的花费而伤心。虽然是并不比一个用钱可买的恋爱为真实,但从一些性格上的调合与生活中的温柔着想时,我恐怕我还要带这一段缠绵到坟墓里去。

上面的话作为我这失了体裁的文章一点解释和此时一点见解。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廿七日

                                                 篁君记于北京


记四月初一

没有起床。知道是天晴,窗子上有斜方形太阳,窗外麻雀也叫得热闹,这是一个懊恼的早晨。不知怎样,懊恼竟成了近半月以来象点心样的不可离的东西了。莫名其妙的,略病样的,有些东西在心中燃。不是对欲望的固执,又不象穷,只是懊恼。要做一点小事都不能。譬如打一段短文,那打字机近来就似乎毛病特别多。衙门是可上可不上的一个怪地方,到那里去也只能听到些无聊的谈论,精致的应酬,与上司夸张的傲慢的脸,以及等级不同的谦卑。这全是些增加人头痛的情形。不去既无妨于月底薪水的支取,就索性不去了。象在随意所之的思索些事,就静静睡在小床上。思索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总觉得眼前是窄,是平凡,是虚空。但是不是想要宽一点,或免去平凡把生活变得充实一点?不,这又不想。窄,平凡,虚空,是不可耐的,但仍然还是那么耐下来了。依然活着,是明显的事。身体也不见得比去年更坏。所以有时又如同平凡还反而适宜我一点。

随意遐想的结果,就觉得开一个小小书店,卖点菌子油,或往国民军中去,都会比间一两天到署里去签一回到的差事来得有希望点,伟大点,至少是更合宜于我一点。不过所有这些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在平常,属于具体的计划,就万不会从我心中产生,想着,想着就算满足了。这样懦怯的怕去与现实生活接触,青年人中总有不少吧。

表停了,看针还只指三点一刻,但外面大客厅已响了九下,仍然无起床的意思。玉奎进来,把一封信扔在近床桌子上,出去了。信是妻由河南寄来,看封面便已知道了。薄薄的四页纸,轻描淡写,不肯十分显露写信时的沉痛,但抑郁瘦弱苍白的脸儿,如在纸前摇晃。十七天前写此信时,她是如何含着辛酸,强打精神用文字安慰在外的人!信上还说钝崽是怎样的想他的爹。唉,不幸的孩子!你不出世也罢。爸爸对你简直是造了罪孽了。你娘若是没有你,也不会妨碍她的学业,你一来,你娘却只能放弃一切来照料你了。若不是为你,你娘哪能走到那兵匪不分的故乡终日四乡奔走做难民?

若不是为你,你爹这时也不会再这儿傍着别人了。牺牲了你爹娘的一切希望来养育你,你要是再爱哭爱病,即或你爹是坏人,不敢要求你做孝子,可是你娘,就是为料理你失了自己康健的娘……做爸爸的想到你们母子,只有哭了。

为了可怜的远在异地母子们苦难的解除,十一点时,跑到东安市场去占卦,只希望能从那道貌岸然的长老脸上得到一点空虚的安慰。我不能明白我为什么便忽然成了菩萨的信徒。或者,妻之对于《明圣经》之虔敬,久而久之,我也便感化于妻之诚心中了吧。诚诚恳恳的在一个发须全白了的占卦老人面前,拈了香,磕了头,用妻的名义祷告了一阵,到结果,长老开口了。

这使我吃惊。我明明在平常时看出他是一个老骗子,但这时在他那简单又略象夹了点粗暴的声音里,我全心倾倒了。

我想,牧师这东西,果然是在祭台上能保持到他的应有的庄严,此外不必苛求于他,他已就尽了他救人的职务了。如象此时的长老,他用他的严肃音容,抓着我的心,捏着我的感情,使我把当时对他的轻蔑还给他加倍的恭敬。在开口之前他先对我笑,这笑已就使我想跪下去请求他设法。

“这个,”那老神仙说。“这是你男子的错处。年青人,稳健点,莫把自己掷到漩涡去。卦里明明说是‘两女争一男’!”

我笑了。我暗想我刚才的虔诚可笑。我看出这骗子的聪明了。故作庄严使我心悦诚服,又把一个普通男子最关心最普遍的惑疑算在我账上。但我仍然是为他那不儿戏的态度所征服。呆会儿,柔声问他:“先生,莫把子儿排错了吧?错处只在‘争’字上,不然就是一男‘占’二女。先生,我是替女人问卦的。”

我待要把自己撇开,好看这老骗子怎样的来转他的舵。说话间,我是再不能收敛我对他的鄙夷了。

但是他可更进了一步。

“年青人,我告你,你可看这卦。这是小星——讨姨太太的卦。不信么?以后灵验时再来谈谈吧。”

满口的胡说,我不愿意再听了。

人到无聊时,求神,皈依宗教,是一个顶安全的隐藏地,但经过一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答后,显见得求神不成,还只好跑进人的队伍里求醉麻了。

下午便到真光去。视官上的盛宴,影戏院中是可以恣肆满足的。不过那老骗子的话总还在心里。这对我是异样滑稽的设想,倘若是真象那等小官僚一样,讨一个姨太太在家里。

从老骗子口气上,可以看出姨太太这东西在社会上正在怎样的流行。他方面,朋友中,三十来岁的人,事业地位,是每日站到大学讲堂上去教书,又不穷,竟叨不了旧社会的光,又赶不上年青人的队伍,彷徨无所归寄,做单身汉子的又不少。

这世界,当这婚姻制度崩溃的时节,真是太多想不到的牺牲!

虽然是滑稽,正因为老骗子一提,自己却粘在这滑稽事上,妻的方面暂时无形忘记了。在座位面前,大致就有不少的姨太太或准姨太太吧。适如其分的收拾得干干净净,身儿很香,头则按照老爷的嗜好或剪或留,顾盼中都保留着一点诱惑老爷的章法。嘴唇为让老爷有胡子的嘴去擦的缘故特别抹得红红的。……接着是想起一个姨太太的生活——每日陪到穿马甲戴红顶子瓜皮帽留有一小撮胡子的胖子老爷睡到九点十点半才起床。吃了饭便去公园喝茶。夜间不看电影就打点牌。间一两日又到老爷同事或亲戚家玩玩。天气略变就到瑞蚨祥去选老爷欢喜的衣料。……老爷吸大烟,就学打点泡子,替老爷扛枪。吃醋也是一个姨太太应有应会的事情。还有挨老爷的……还有读过书的姨太太如何生活,所能猜详的得多一桩事——上北京饭店跳舞。但这就得看老爷为人如何了。老爷若是旧式老爷,懂得女人是随时都在引诱男子,或随时都有为男子引诱之危险,老爷怕自己用钱买来的宝贝随了别人逃跑,跳舞是必不许可的。就是半新式的老爷,设若看得出自己姨太太长得比别的女人好看,跳舞想来也是以不去为稳妥。本来在一个辉辉煌煌灯光如昼的大客厅中,让自己姨奶奶去陪到别的年青漂亮小伙子搂着抱着,除了自己想借此升官发财,此外便是惧内的老爷吧。

从真光回来,得一点社会的新见解,就是照中国的经济情形看来,姨太太制度是不能废除也不必废除的。一个部中普通办事员,有个姨太太,不也是常见事情么?一些军阀,不是正在采用“大夫妻五十”的制度么?女人方面呢,书,是读的,但知识这东西,在男子身上是一个工具,在女人则成了一件装饰,不能与颈串一类物件生出两样用处来。因这样,妾制的保留,就更可以满足有知识女人奢侈的欲望,是纵不适宜于多数人,但正如同近世的一切制度一个样,至少于女人,于有钱的男子,已能凭了那制度享福叨光了。


记四月初一的晚上

回到住处去,照老例八点半钟才能开夜饭。

在餐桌上,姨太太的事情似乎应该忘记了。

事实可并不如此。同餐桌就有一个姨太太。虽然这是别人所有,无从来印证市场那老骗子说我的事情。不过,这终是一个姨太太。我为我脑中所萦绕的预言,开始做一些略近于傻子的梦了。一上桌我就用平素不曾有的眼光去注意她举动。而她,不久也就有了些感觉,这感觉,神秘的反应回来,我更傻了。

……不过,这人从装饰上行为上身分上都太同我想象的姨太太生活相离太远。这是制止我向傻走去的一个小打击。姨太太人格的综合,我总以为放浪一点并不算过分。这人却小寡妇样的朴素,沉静又如同一个无风的湖面。若非从她那微长的蛋形脸庞上时常现出些三月间春风样子的和气笑容来,真容易使一个陌生人猜想到她是一个丧了良人的可怜未亡人。

必是天上支配,命运之神有意要在我们中间玩弄一点把戏来开开心,男女主人全都不在家。饭,是特意为这几个长久住客开的。同桌六人。这年青奶奶正安排在自己的对面。每一度举箸去夹菜,眼睛便与眼睛相触。记起日间那老骗子的言语,我无从禁止我去端详她那小小白脸儿。用一种非同平时的异样注意去搜索对面的人的飘忽的神气,我在她未察觉以前便先感到了。在她脸上,我寻出了些天公打就她时雕凿的痕迹。我发见了些在往常忽略了的颈部的曲线。我在她那一双白净匀整上面满被覆了绒样纤毛的耳轮上重新估了价值。那双用白玉粉末和奶油调合捏就的手,使我生出惊奇了。

其实,这纵是罪过,就算那轻微一点的罪过吧。因我先时所寻觅的意思,还只是不能忘情于老骗子对我所示的预言。这方面,又恰是一个给人去从身体上发挥爱情的姨太太罢了。

——我不算一个皇后,但够得上做一个年青康健的男子的伴侣,身体完美无疵,灵魂亦还如处女清洁……象谁在我耳边启示。这样一来却坏了。我看她对我长久注意明了后的羞涩了。唉,真是一件坏事!这女人从我注视上,不知生出一些什么足以使她红脸的想头!她将把我对她注意的缘故想到使我也红脸的事上去,那是无疑的。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去计算,除了到要女人睡下去心跳的事外真已无可做的事。她自己无端脸红,就是准备对一个男子扔给她的爱情的接受。这我可以对天明志,赌不拘何等的咒,我的罪(倘若是罪),实在是因了她犯罪,使我瞎猜瞎想,我才敢过去触摸那爱情!我把握着那红脸的印象,便忍了痛苦逃回房中了。

回到房中,我竟忽然发现了许多过去的冤屈似的,无从忍受的伏在床上了。要哭,并无眼泪。而且又觉得应当笑。不是新得了什么,也无失落的东西。我奇怪我过去居然能朦朦胧胧一个人在此房中安住下来,如今是竟象办不到了。烦恼如同一群蜂子,同时飞扑到心上来。我想把自己痛打一顿,我咬我自己的手臂。我又笑,笑我这时是快要发疯、准备在一条危险石梁上走路的人了。凡是发酒疯的人都得喝大量的酒,我只喝一些空空洞洞恋爱的苦酒,过一阵,我就要做疯子的事了。我同时又在嘲弄我自己,因为在醉麻的过程中我只一半是胡涂,另一半,我还保有我的清明,不单能看人,看自己也还很清楚。

“这是恋爱么?”“是的,”我就回答我自己。我还附加解释,“趁着同是年青,就是互相把爱情完全建筑在对方的身体上,灵魂也会得到幸福的。一个看羊的牧女同到一个砍柴的黑少年就是这么办。我这样行为,我所感到义务的分量比较权利还要多。她是那样年青那样娟好却为一烟鬼所独占。为让她来认识爱情,我就做她一个情人也应当,别的影响我可不必再管了。”

我不知我呆了有许久。

听到里面屋子的笑语声,从不休息。大家于饭后肆无忌惮的说着各样精致的谑语,这正是客人们一个顶好的消遣法,老主人不在家则尤其可以放肆。

我不能做什么。甚至这未来而将要来到的恋爱道路应如何走去,也不能思索,我仍然只呆着。

不久,听到话匣子的一个跳舞曲在开始战栗了。几个年青客人大致是也开始互相搂着在那大厅子里闹起来了吧。我能猜想,她是必为了身分的缘故,加以性格的沉静,跳舞于她却无分。在话匣子旁照料的必属她。她虽然不在厅中同别人搭着肩儿打回旋,那双雅致的脚儿,总会活活泼泼的蹈踏。

这也不是没有意思的事情。大家都寻得出许多机会来将另一个人的脸搁到自己肩上来,大家都可以从繁促的曲子中将跳着的心儿去接受同舞的人疲乏后的一度柔媚的斜睇,我为什么不去混到这一群快乐人中去胡闹?

只有将身从床上举起的力量,我是旋又颓然倒在床上了。

一个负了罪的人胆子是格外虚。一个有了恋爱的人,羞怯是每每会不自觉的跑到脸上来。我没有敢出去的气概了。

让时间慢慢流去,尽舞曲搅扰我灵魂的安宁,我把妻在过去所给我的温柔与目下我能想到的妻的痛苦引到自己心上来,以便抵抗所有的诱惑。我愿意从这中得救。

唉,用旧的印象防御,让新的诱惑来攻击,妻所给我的力终于消失罄尽了。我用新生的欲望杀死了对妻的爱情了。我把一些因妻而来的苦恼全部隐藏于这新的幸福阴影下头了。

我找出了些新的义务和权利,我要在妻以外挖掘一个年青女人身上所秘藏的爱情矿藏了。

我诅咒那给我预言的老骗子早死。如无他的启示,这时我也许还是心境很平和,这将近中年人的心中,也无从重新燃起这火燎了!但鬼迷了我的心,到临睡以前,我还想第二天又去市场,去送那五毛钱的敬礼。好找一点先知的帮助。


记四月十四与十五

超过了我预料的顺利接近,苦恼随了希望的进行亦益深。

我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成了我曾在平日用嘲弄替代同情去与之打趣的那个无爱而苦恼的尊三了。我并不是爱而不得,我只担心于最近将来所演的角色。我想扮演得聪明一点老练一点都不能。我一面在模仿一个悲剧的主角,把全体都用爱情的温柔来点缀,一面我又看得出我是卤莽得同一个厨子。是的,我把一个厨子对付一个同事娘姨的方法采用了,我从一些略近冒失的殷勤中把这奶奶征服了。我使她至少在用爱的方面看得出我是一个豪杰。这爱情的桩子,我相信打在她心上的比在我心上的还结实。从一个微笑,一回无语的斜瞬,我坚实了我这信心。

也因了这信心,更使我苦恼。我在昨天前天就开始在一种跋涉的途程中寻得了我的懦怯性(我虽喝了无数杯,我并不大醉)。加之几日来主客家庭的过从,使我见出了些在当日未发见的无从脱卸的关系。这之间,我还不愿舍去我在此全个友谊的情分,我又象看得出若果我让事实去进展,在一个不可免的身体的亲洽的结果。别人所负的责任是会有将身体去殉情欲的可能。我终于退后了。从十号以后,我便在一种藏躲中生活下来。但隐约中常象有一只手要抓到我。又如同这一只不可知的手在一度抓到我以后又复放下,以后虽不捏紧、我挣脱却又苦无从似的。挣扎既不能,前进我又怕,我就倒在这细腻的权威下面,成了一动弹不得感情染了瘫痪的病囚犯。

一个隔着幛壁的咳嗽,就使我心跳。细碎轻微的脚步声在我耳神经上发颤时,也如有锋梭的矛子刺到我心上一样。我不图我用了些粗暴殷勤征服了别人后,又为人用些不当意的举动使我五体投地!

今天十四,算算我跌进深坑的日子已是两礼拜。阴郁的天气,以及夜来的失眠,助长我恋床的习惯。在床上睁开眼睛时,已是十一点钟。我怎么就睡到这时候?自己也着惊了。

但我仍然不起身。在床边,有琦琦昨天所放的一本《小岛》,就顺手取来看。一个人走近窗外,我的书不知不觉跌落被上了。我没有抬头以前,我就能察出近床大横窗子外面绒布窗帘是在为一只手所移动。我采取了琦琦的行为,把眼睛故意就一闭,在幔子隙罅窥人的人便说话:“还未醒呢。”

“真是变了,总是有病不愉快了吧?”听一个人在略远处说。

我知道是两人,便不即张目。

“曾叔,曾叔,十二点快了,还不起么?再不起,开饭那就不候了!”这是琦琦的声音。

我眼略睁开,便见这小孩平贴在玻璃上的小小圆脸儿。这是一个顶小的客人,因孤身,便长住下来了。年纪是八岁。有一头乌青的短发,同一张又圆又白的小脸。一对大的黑眼睛,极其妥帖的布置在细细的眉弯下,证明这逗人怜爱的小孩,虽在小小时节便为上天夺了爹妈去,仍然能得别的许多人疼爱,不致失掉她活泼。这孩子,聪明得象一只狗,柔弱得象一只羊,因此大家把她宠爱得同一个宝。“开眼了,开眼了,”琦琦嚷着笑着,便见另一个脸同时也贴近窗子来。

我爬起床了,做了件又聪明又呆的事情。我也把嘴贴到窗上去,竟同琦琦隔着窗子亲了嘴。我没气概就把嘴唇再移过去点,虽然明看到她并无避开的意思。

“还不快起床,宋妈对于她的菜可又不负责任了。昨天咱们吃的那烂白菜,今天准得又要吃。”说了是笑。

“那得全罚曾叔吃,咱们可不管!”

“可不管!我也不管,谁小一点谁就吃白菜!”

为了躲避琦琦隔着玻璃的巴掌,就把脸故意移偏左一点。

显然是站在远一点的琫小姐会知道,故即刻离开窗子走到廊下去。但是,脸红了。呵,这桃色的薄云使我桃色的梦更清朗,我没有再装害怕了,在她脸部所贴过的地方,我把嘴唇努着,为琦琦虚击打了十余下方止。

洗漱完毕,没有刮脸的余裕,便为琦琦催到餐厅去。

吃了饭。院子中丁香全开了,大家都出来看丁香。各人坐在走廊下的小朱红椅子上。

“这花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

许是有意说的吧,又许是无意。

“的确花是会常开,人却当真一天比一天衰老了。”

“勿要脸孔!”

“勿要脸孔”琦琦学着说。

“这一班人我不正是比你们都要老一点?”

大家就都大声笑。

“曾叔今天不上衙门去,我们同婶婶到你房去下棋罢。”

所谓“求之不得”者,是此事。

象是有了病,我近来愿意一个人独住,我好思索我这病的根。但下棋却是我的药。我大胆服了。

我净输。输得琦琦高兴到乱跳。

“怎么,净输呀!”

不但是棋,我全输了。但是我看得出我的赢家的神气,就从我输中感到另一事上她输给我了。

我特别找一些俏皮字眼做工具,使她感觉我的嘴是贴在她心上。我又把身子也尽我手足本能去接近她,使她渐习惯于这部分的接触,移去她所怯。终于我们的脚在桌下相碰了。

碰,白里边出微红的脸,我能看出这女人心的跳跃,在那腮边我能吻一千次。


记四月十九

我用我良心掌自己的嘴。又特意把妻相片取出来安置在桌上,以便忏悔自己数日来行为的错误。但是这准得什么账?

菊子来下棋,输了又搬兵,把她找来帮忙。轮到我输了,这是一定的。我在有意无意中间都走一些不利于己的子路,好尽她高兴。

“不,你这是故意输给她,对我你就特别狠,”菊子说,说了又看把我杀败的那人。

她只笑笑。

“我一同她下,子路就不由得我不乱。不拘什么全给打败了。”

“一到了我面前就是粪棋了,”她说了,更大笑。

菊子有意嘲谑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事,这总有个缘故的。”

“有什么缘故?你说!”

“我不说,这一些人算我棋顶不高明,算你(指她)顶高明,就是了。”菊子或者看出我们情形了。

棋不必下了,菊子同她坐在床上梳头发。

女人就只头发就能使一个男子销魂的。唉,对到这些头发我想些什么?我把一些同头发全无关系的事全记起来了。这些头发,在某一本经上,似乎说过能够系住大象的,这时系了我的心,引我堕到谷里去。

“只有女人头发是最美的东西。”菊子是剪了发的,显然这话与菊子无分。

她听了,故作鄙夷样子扁着嘴,这一来更俏。

菊子又要同我下。有她在此,我也认输吧。谁知输得菊子说我是故意,随便动,不应当。

“要我怎么办?我就认输,那不行么?”

“那不行,”菊子说。

“那我就小心小心来赔到菊子小姐下这盘!”

她负手在旁边看,菊子有毛病,每一着棋总得悔上三次以上才算数。她象厌烦了,走到窗下去。

“二少爷,这是谁的相片儿?”

“姨太那么客客气气称你做二少爷呢。”菊子说了动一个车,落在我的炮头上。

“不准悔。”我说,“一走就不准悔!”

“不。决不了。”

“决不就将!”

菊子把棋一推,说是算输了。

“赢了要发气,输了也发气,小姐奶奶们真不容易招架!”

“怎么无端又把我扯上?难道我也发过你的——”“你——”我说,且伸指头。隔得远,然而她的脸是涨红了。

似乎《红楼梦》上宝玉就有一段下棋事,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宝玉,菊子倒象史湘云。这简直是笑话。看菊子模样,未必不是有点儿发酸。她还拿着相片看,菊子走过去。

“这是你的什么人?”她搭搭讪讪拿了妻的相片问。

菊子就代答,“是二嫂,他的——(指我,我却同菊作鬼脸)太太。”

“喔,这人多美呀。”

“二哥,我说二嫂她象一个人。”菊子意思所在我明白。

她拿了妻的相片端详着,不即放,又看看菊子,“菊小姐,这象你!”

“象我,才不象我!我说象你,一点不差。”菊子简直坏得不得了,又故意问我,“二哥,你说姨奶不有点象二嫂么?”

“你二嫂哪里有她美?”

“你们全是鬼!”说了,就走。

只剩菊子同我在房中。菊子想到什么就好笑。

菊子说:“二哥,我看她是在——”

“莫乱说瞎话。”

“我才不说瞎话!你以为我看不出么?她是在爱(这字说得特别轻)一个人,我敢同谁打赌。不信我就去诈她。”

“谁?”

“还故意问!你不明白吗?你要故意如此,我就去告琫小姐。琫小姐就会为你们嚷出来。这事你能瞒我吗?”

菊子说了就要走,我却把她抓住了。

“不要走,你应当帮我的忙才算是好人!”

“我是专帮别人的忙……”

“你又酸。我一见你说出许多话,我就深怕你会使她不愉快。何苦?在别的事上,我能帮你忙时我也帮你的忙吧。”

“我有什么要你帮忙?我又不——”

“你不,你同七弟事,我一本册在心中。你以为我不知……”菊子不愿意听完,就跑了。

房中剩下我一个人。妻的相片平置在桌上,捡起仍然藏到箱子去。妻没有能帮助我抵抗外来爱情的攻袭,反而更叫我朝坏的方面走去。

菊子真是一个不得了的聪明人,不期望她就能看出我们中间的关系!然而菊子同时有菊子私事,我也全知道。大家会意各行各的事,或者,不会有谁来妨碍谁吧。

又来了,悄悄的,幽灵似的,先是出现一只手,一个头,……“菊子呢?”不即进,先问。

我答应,还是问菊子,不进来。这全是借故。也许她就明明见到菊子出了我的房,这来是有另外一种意思在。

“进来吧。”我也不说在,也不说不在。

就进来了。怯怯的,异样的,慢步走进来,使我气略促。

我望她,她也望我,是用某一次吃饭桌上那种望法。她很聪明的装成大模大样走到桌边来,用手扶着坐椅背。我们之间是有一张椅子作长城。有保障,她颜色便渐渐转和了。

“请坐呀!”

“我来找菊小姐的。”

我只笑。这明明是瞎说。“找菊子?有什么事?”

所谓“无语斜睇使人魂销”者,她是灵动的有生命的为这句话加了一次详细的解释。我临时想出我这两臂这一刹的义务所在,在一种粗卤的略使她吃惊的骤然动作中,她便成了我臂里的人。不用说,我这时懂得我的嘴唇应当做的事。

“你这是怎样啦?”

我不答,就用我的嘴唇恣肆的反复的动作为我解释这应答的话。

“人来了。”她将手来抵制我的头。

“不,谁都不怕!”

我怕谁?这又不是一件坏事情。在别人臂弯中抱着睡了五年六年了,只是这一时,难道就是罪过么?我相信,若果这时菊子或者七弟来,我还仍然是这样,手是不必松。我做的事算是罪过么?我年青,她也青年,一同来亲嘴,庆祝我们生命的存在,互相来恋爱,谁能干涉?

一个人,终于是哭了。我明白,这绝不是因了她的不乐意而哭。这眼泪,便是适间热烈的亲嘴的报酬。

她因怕人来,立时又止了,大的眼泪沿颊上流,我应永远在我扮演这一幕剧充配角成功的回忆上来微笑!我见了别人为我流的泪,我用我的嘴去吮干了。

“你害了我了。”

“不,我爱你,同时也就成全了你!我使你知道爱是怎样一回事,我使你从我身上发见一些年青的真情,我因了你才这样大胆。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不是不爱你。我真怕。他们一知道——”“我将全部承认这是我的行为,于你无分。”

“我只怕菊子。”

“她么?她知道也不要什么紧!以后我还要让她知道。”

不说了,这次是我被人将嘴唇用一件柔软东西贴着了。我用我所有力量这样办,在她颊上我做了些比同妻还热的接触。

“你爱我?”

“是,永远。”

“我早就爱你了。”

“……”

琦琦老远喊着姨婶来,我们恢复了椅子的距离。

用眼泪来赔偿我行为中的过失。此时已渐夜了,房中一个人。我能记起那桌边椅子的位置,若在嘲我似的,椅角在灰色薄暮中返着微弱光。

“我究竟是做了一些什么事情?是梦还是……”我还很怀疑。

我在泪光中复独自低笑。我做了一件虽然是坏但无所为用其追悔的事情,我在一些吻中把我的爱更其坚锐的刻在一个年青妇人的印象上面了。我在妻的监视外,新的背叛成了不忠实的男子了。我来同我自己的感情开一次玩笑。我疯了。

不能玩,更不能睡。为妻写信,但信中我骗了妻,说是在此日惟念她,担心她的生活,做事也很懒。

“我早就爱你了”这话还在耳边。“早就,”唉,这样的人,还有一个女人早就在心中暗地里爱着,我不知道为这一句话,我还应用多少眼泪来赔偿!

我爱了一个人了,是的,我爱了一个做人姨太太的妇人了,——而她也爱我。

我在这本子上写些什么?真不必。一个微笑,一度斜睇,一句柔的低的颤动的话语,我写一年写十万字也无从描写到恰如其分。我自己的心里的复杂的、既非忧愁又非快乐的感情,我用什么文字可以好好保留到这一本记事册子上来?我不是写《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歌德,我没有这种天才。我又不是……谢谢天!由你手下分派到这世界中女人身上的美质,我今天得用我这作工的手摩抚一道了,我用我洁净的嘴吻过了。

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在你面前,凭了你,做一点更其神虔圣洁的事务罢。我为感谢与祈求来跪在床边,重新又流了一些泪。

我不再躲了。我尽我的力,极力向前走。我要直入那人的心,看看一个被金钱粗暴压瘪了的灵魂。我要看这有病的灵魂在我爱情温暖下逐渐恢复她的活泼同健康。我的行为是救一个人,使她知道应做与所能做的事,她有权利给人以幸福,而自己,也有权享受别人给她的幸福,这不是饰词。


记四月二十二

有三天不来。病了么?又不听到她们说。走去问琫,说是晚上会要来。

喔,晚上要来的。我不再打听别的了。但愿意天懂交情,赶快就会夜。

我自问:这是恋爱吗?是,无疑的。不怕是我们全把这恋爱维持在两方肉体上面,也仍然是神圣洁白的。就为这身体,为这美丽的精致的躯体之拥抱,我失了我生活的均衡。倘若是,我能按照我的希望去在她身上做一些更勇敢的事,我全生活会更有意义。这一部宝藏,中间藏有全人的美质,天地的灵气,与那人间诗同艺术的源泉,以及爱情的肥料。就一时,一刻,一分,一秒,我能拥有这无价躯体,在我生活中,便永远不会贫乏了。

七弟来,邀我到西山去看蜂子,我说不。“有汽车,”他说。有汽车也不去,我只是不愿意出门。

“我不高兴那些虫。”

“在往日,就高兴。近来另外有了东西,蜂子自然是很可厌的了。”

我装作不懂这话意思。

“我们许多人都去,”他又说,“琫姐,菊子,子明,同她。”

七弟坏,会看人,且会讥诮人,近来我才发见的。看颜色,必是菊子同他说了。

“七弟。你少坏一点。”

“嗯,我坏。”他不说了,大打着哈哈。

“菊子陪你去,七弟。”

“菊子陪我还有一个人陪你,我们四人坐一辆车子,我是以为再好没有了。”

“你说谁?我不懂。”

“你不懂?刚才琫姐还笑着说,有一个人在她那里打听一个人!”

七弟说罢就走了。

这事显然琫小姐也知道了。菊子则是不消说。我只怕七弟,吃饭时节也许故意当成一件笑话说。

七弟下午当真同子明、菊子三人上西山去了。家里剩下琦琦、琫小姐和我三个人。为了琫小姐要买衣料子,我们三人到西单去一趟。帮琦琦买了一块钱糖果,打一个转身,各处绸缎铺子看都不如意,返家时,天已快黑了。

我把我自己身上打扮得年青了许多。这可怜行为,在对镜时又自觉得好笑。在七年以前,与妻还没结婚时,我是为了别人,曾这么注意过衣服同脸。如今却又来给这事调排自己的生活,真够他日想起来惭愧!其实我老了,衰了,青春时代离开我身边已五六年了!我纵极力注意来修饰,在一个女人眼下也掩不了我的老迈。

正刮脸,琦琦走来了,说是琫姑让打个电话,问姨来不来。

“琦琦,我来帮你剃胡子。”

“不,你有胡子我没有。”

“你没有,我帮你画一点。”

“不,我不干。”

“画起胡子多美,你不见到四公公的胡子么?”

琦琦怕上当,不肯走拢来。但是待我取出香水瓶子时,这孩子,却扑到我怀里来,要给她洒头。

打完电话回说即刻来,同琦琦到琫小姐房去等。

“琦琦你头上又有香水味,必定偷倒我的香水了!”

“不,是曾叔给我洒的。你闻闻,这是曾叔叔的紫罗兰,比你的好多了。”

“琦琦长大以后真是不得了,你看这样年纪就知道爱俏。”

“可不是,同到你们这些姑姑婶婶在一起,以后只有更加爱漂亮的了。”

琦琦不做声。这孩子,怪调皮,听人谈到她美就高兴。你说她爱俏,她承认,一点不分辩。当真若是照这样下去,到四年以后,真是了不得的人,实在说,如今已就学到许多成年女子怪癖味,一点不象一个八岁九岁女孩了。

“三天不见,样子全变了。”琫小姐见到她进房,就起来握手,牵她到一处去坐。

果真全变了。今天换了衣,一身白,从上衣到鞋,象朵新开放的百合花。躯体圆圆的,在素色衣裳下掩着的肌肤,灯光下映出浅红。头上发蓬松松的,同二十四五夜间那样黑。动人极了。

“琫小姐,你瞧姨奶奶真是太美了。”

琫小姐就笑。我是在琫小姐笑后才知道我说话过分的。她假作不懂琫笑的意思,问琫我说了些什么话。

这是我们在我房中亲近以后第一次见面,她竟没红脸。她那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琦琦倒在她身上,她又察觉琦琦头上的香水味儿了。

“姨,这是曾叔的,香极了。”

“你们男人也作兴用香水,七少爷还偷用过琫小姐的!”她说了,照例的用笑收尾。

“男人难道就不是人么?”

“二哥近来在变,往天似乎没用过。”琫的话中有刺。

我装作不听到,琫没办法。

“为谁?”她却故意问。

我怕再引下去了,转了个方向,说到别的事上去。

“我们今天买得有蔻蔻糖的,”我说了。琦琦记起糖,离开她身边,到镜台边取糖给姨看。

“琫姑不吃咱俩吃。”

“好极了。”

当真琫是不吃蔻蔻糖的。琦琦也只欢喜牛奶糖。这是为谁买的,她当能知道。


记四月二十三

她同菊子才洗过澡坐在菊子房里换袜子,听到脚步声,菊子从脚步轻重听出是我了,大声嚷:“二哥莫来,别人换衣裳!”

“换衣裳,难道就不准人进来么?亏你到学校去演讲女子的解放!”

另一个人就嘻嘻的笑。

我停在窗下头,不动了。

“二哥,你以为我怕你么?别人——”

“别人是谁?”我明知,却故意当作不知道的样子开玩笑。

“我知道,别人就是琫小姐,哈,看到你们长大的丫头,倒会装起害羞来了!”

我就进去了。菊子不做声,正在扣鞋带。她是披着发,赤了个双脚,穿露胸衬衫坐在床边一张矮椅上,见我来,故意把脸掉向墙。

我还故意装近视,“琫,你不理我了?那下次再莫想要二哥请看电影了。你看你那披发赤脚样子,真象活观音。”

她更笑,慢慢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脸绯红。

菊子对我做鬼脸。“二哥真会装,你不看清是她么?我不信。”

我所见到的,是些什么?一个夏娃样子的女人,就在我面前,脸儿薄薄的飞了一层霞,这是证明吃了智慧之果以后的羞腼。我痴了,坐在菊子床上尽发呆。

她起身来取袜子,背了菊子对我眉略蹙。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解。发了我的气吧?不是的。不愿我进来?也不是的。

“闹了你们不便再谈知心话了吧。”我装成要走。

“哼,”她把嘴略扁,冷笑一声坐下去。菊子鬼极了,假作在理袜子,偷悄悄儿却注意到我们的动作。我才明白她是怕菊子。

我又坐下了。我摇头。我忽然又记起妻来了,这时的妻不知如何在受苦,我却来到这里同一个妇人胡闹。我摇头自惭,但是我可不能离此而他去,我为眼前的奇迹呆了。我不能一个人去空想分担妻在故乡的忧愁。我应对于目下的一切注意。我就先说话。

“菊子,今天听说七弟请你吃冰其淋!”

“请我?”

“他单只请你!他还同我说,前天到西山,到碧云寺时——”菊子不做声,红了脸。我报了仇了。尤其是,我说的话在语气上故意要她知道菊子同七弟关系,她去望菊子,菊子抬起头来也望她,菊子笑,是有了把握的微笑,接着就借故走进里面房里去。

菊子进去了,她在穿一只袜子,向我摇头制止我冒失,我不动,仍然坐在床边等。菊子猛从内出来,以为我们或者正抱着亲嘴,正好大大的取笑,谁知失败了,只好搭搭讪讪仍然坐下去理发。

“菊小姐,你是怎么啦?……”

“我要看你们——”

“要看我们。我们难道怕你看么?”我去望她她却笑。

她把袜子穿好,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到琫小姐房去了。

菊子也要走,我止着。

“把我拉下来,别人却走了,这有什么用处?”

她因了菊子的话却不即走开。

“莫听菊子话,你去吧。我要同菊小姐谈一两句别的话,才不准她走。”

她看看我复看看菊子,用手扶着头,露着肘子同膝弯,出去了。

菊子又同我做个鬼脸,我不理。

“二哥,你扯我下来有什么话可说。”

“有话说的。”

我的话,要说的是太多了,不知说哪一句好。我要问菊子,七弟是不是全知道了?我又要问菊子琫小姐怎样。我还有要说的,就是请菊子莫太刻薄人,应当大家通融点。但我先说这样话,我说:“菊子,你得小心点,大姨知道你同七弟事情,你就够受了。”

“我不知道。你们才要小心哪。”

其实两个人都怕,各人做的事,全出不得客,为婶婶知道就全完事了。

“二哥,我只怕子明,设若他一察出我们的鬼,事情就坏了。”

“我可不怕子明,子明不会说。”

“子明在极力同姨嫂要好,你不见到么?设若他见她只同你好,一发酸,保不了——”“子明有毛病,他同四姐也有一手儿,要说时,我们就大家全说。”

“当真吗?”

菊子真不能相信我的话。然而我是的的确确见到他们做了一些比菊子同七弟还大胆的事。子明就因为明白我了解他们的关系,近来对我特别好。我是对子明以为无妨于事的。除了子明我倒有点儿怕琫。不过琫方面,若非菊子说,万不会失败。琫近来,纵常取笑我,但我相信这只是琫凭她聪明的眼睛看出一部分,绝不会知道我们当真就已怎样怎样的。

“我有点担心七弟的口。”我说,我意思是要菊子莫同他乱说。

“他也不知道,不过听了琫小姐取笑,故来套你的。”

然而我断定这明是菊子告他。要菊子莫同七弟谈这事,是无法。我说,“你嘱咐他口要紧,就是了。”

“好,”菊子起身了,转身就要走。

“慢一点,菊小姐。”

“怎么啦?”

我告你句话,还有什么可告的话?待着菊子近身来,闪不知,在她耳边吻了一下子。菊子半嗔半恨的把眼睛鼓了一下就走了。

夜里几人不下棋,在客厅跳舞,因为记到菊子的话,我留心子明对于那人的一切。


记四月二十五日里

这日晴,趁到晴,我往市场去,卜我此后的命运。

匀姑来。匀姑因为同子明有了些把戏,给琫撞见,琫去告她妈,因此有了两月不敢过这边来了。听到子明昨天有事上天津,一时不会回,就从石虎胡同来看菊子同琫等。

几人一哄进到我房中。

必是菊子同匀说了我的什么话,一进房,几人便都笑。

“二哥房中真是香,怎不把我们一点香水使?”

琫说了,单向匀姑笑。

“咱们自己找吧。”匀姑说到什么就会动手做。

“我是不准野蛮的。”

“准不准,由得你?”

在我床头终于翻出那瓶香水了。匀姑也够坏,故意把香水瓶子下所贴好的价目单子高声念:“四块八角,好,二哥,可真了不得,也用这种香水!这不是男子用的,给了你的妹子吧。”

匀姑不客气,就当真把那小绿方瓶子捏着不放手。我不再做声。在这一群小姐中间我是做声不得的。这些人,虽说各人都有各人的毛病,但是我同姨的事,在她们心中,终是酸酸的!就中匀姑尤其是不饶人的女人,她并且有她理由。

“二哥,我吓你咧,看你舍得舍不得,谁知脸上颜色也变了。”匀姑说,带了笑,又同琫故意将我来打趣,“你瞧,琫小姐你瞧,二哥本来为别一人预备的东西,见我要拿它,说不出的苦,全给现在脸上!”

“本来是为你买的,知道你是今天要来的。”

话只是平常的一句话,但在语气上,我加了我们在过去曾纠缠过来的回忆,以及暗示,匀又同子明的关系,匀不能再做声了。我能猜出我的话在匀姑心上一击的分量。

菊子走过来,抢了匀姑手中的瓶子,“匀姑不要,让我拿,这几日,我正嫌我的香水不好哪。”

“菊妹妹,难道你要这个么?我听说七弟——”话不让说完,菊子走开了。

琫小姐同匀,不久也去了。

就中匀姑有一点心事,不是琫同菊所知。

因了匀姑来到此,又把昨天转去的姨从西街接来。

“你来吧。是琫小姐的命令,说,匀姑在此想见你,即刻来。”

“即刻干吗?今天为四老爷吃报母斋的,要来也得晚饭后。”

“你来我还有好事情告你!”

“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嗤……”末后是一笑,电话就挂了。

晚饭后,那还隔多久,如今才两点呀!因匀是客,琫请看电影,于是我同琦琦因为做陪客,也一同坐汽车去。

琫同菊子在卖票处买票,先同匀姑琦琦三人上楼去,上楼梯时匀姑让琦琦先走。轻轻说:“二哥,我听人说你近来得意!”

“听人说,是听哪一个丫头说的?”

“是琫告我。一个人,是应要爱……”

“姑姑怎么那么走得慢?”琦琦带跳带纵早已到了楼口了。

我望望匀姑,匀也望望我,我们都无言。我们快步走上楼。

回到家来独自一人在房里,想起些旧事。口香糖是我平时嫌恶的东西,但近来枕头下这类东西又可以寻出了。五年六年以前为了匀姑用过有半年,含到口内来哺匀姑也象正同昨日的事一个样。如今匀姑除了头发剪得很短以外,仍然是旧日的匀姑吧,但我们当年的情形这时却无从来再续了。因为匀姑爱用茉莉花味的香水,这糖在此时嚼来也总象有那种甜媚的感觉。又因为那年是在九十月里使用这糖独最多,那时的情景,留有深深的印象在脑中,一嚼起这糖来,就又似乎还有潇潇秋风秋雨的思念。我们的爱,这时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目下的,纵是到了白热的情恋,不是只要经过三年五年,又会同前事一样无影无踪么?我想:难道是,为了三年五年以后相见,追忆起旧情时可以怅惘一阵,我们才来爱?

果真是那么,这时节也就可以退步了。

若说不,再进,进到两人身体合并在一处,这是可以永久维持下去的事么?

永久是不能,则以后在这事上的怅惘,尽此一生,附骨贴肉,我就来回味我们这恋爱,我受得住么?就是这么办,也可以——然而在忠厚的妻的拥抱下,我来回味这浪漫的恋爱,我的对妻的负疚处,还好意思要妻饶恕么?

……

我还想到我应当做的事情,这就是把妻给予我的力量同到匀姑与我过去如今的关系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动机。若是这时那人在我的面前,我会作出一些与我近半月来截然相反的事情,那不一定的。也许我还能故意找出一点我们可以决裂的小事,来扩张,来延长。也许我……但我同时又想,我也许一见了她,又能承认我一个人独处时所引起的不是良心乃是魔念啊!

呵,我这一刹那的魔念,能有什么用?


记四月二十五夜

我掂掇到时间的步伐,那边家里吃饭应比我们这边早,估计她不久会一人来的。我就含着我那特为了接吻而用的口香糖,捻息了房中灯,坐在大客厅的一个虽当路却黑暗的椅的上面等。

我把守到那出入必经的关口。这里去到琫小姐卧房,还得经过大餐间,大餐间过去是一个长廊,再过去是小厅,小厅左边是老主人的卧房,顺到卧房窗下走,转那绿的圆拱门,进另一院子,那里一排三间偏东一间才是的。我预备要做一点别的事,就呆着,张了耳朵去听外面的鞋声。

客厅因无人,大灯不曾开,只有柱上小电灯发光,很冷静。想着:在这样一切安详沉默紫色的银色的薄暮里,淡淡的橘红色的灯光下,咬着耳朵谈话,复搂着颈脖亲吻,那是如何适意的一种高尚游戏!

从等候中我才证明时间对于人间的恋恋不舍的样儿——这真使我焦心。

终于,它它它在那大院子角门石地面上有了鞋的后跟触地的声音了。我站起来,但忽然变计又坐下,且把全身隐到灯光所不及处去。我想突如其来在她刚到我面前时猛的立起身,来吓她一下。

“啊!”我轻轻的喊了一声“嗨”,挺然立起来。

出我意料之外,她却只很庄重有礼的对我那一笑。

“我想吓你一下哩。”

“一进这厅子,就望到你了,你以为我不曾见你呆样子么?”

我有点惭愧了。

她却不即走,停了步。

“你一个人在此干吗?”

“我等你。”

“我要你等我干吗?”

故意那么说,还故意要走。为了解释等她的意思,我拦住了她。

“不准走!”

“又不是郊野,你拦路打抢人么?”

“是,我抢你,我要抢你到我房里去。”

“你癫了!”

真癫了,这抢人的我,当真有要她跟我到卧房里去的意思。不过我不敢十分用力。我怕一个听差打从外面来碰见。我也不拉她,就只不准走。

“放了我吧,来一个人就不好看了。”

“我要吃一个点心。”

“我不懂。”

“不懂吗?就是这样——”我把手,揽了她的腰,我的嘴,贴在一个柔软嘴唇上面了。

点心是一个便够么?十个也不成。

一个人,顶容易上瘾的嗜好,怕再也没有比同恋人接吻一事为坏了。吸大烟,打吗啡针,喝红茶,以及我中国还没有人试过的吃大麻,都不会如此易于成癖。只要一个妇人的嘴唇,有一次在你粗糙的略有短短青的胡子的嘴边贴了一秒钟,你就永远只会在这一件事上思索那味道。一个年青男子他那不会餍足的事,恐怕也只是对于他的女人做那些略近于麻烦别人的举动!但这能怪男人么?谁教那嘴唇红得诱人?

我禀承了胆大心细的名言,却自动把这女人从怀中释出。

“谁告你这叫点心?”

“这是比亚北的奶油稣还精致美妙不会伤食的东西。”

她禁不住一笑,低着头,快快的向里面就走。我抢身前去,我们是并行,手,本能的,仍然揽着腰。

我们一同行至暗处了。将要走到大餐间的北门边,她慢了脚步。这里比其他地方全要黑,纵有人过此也不会见到。她停了脚步。我们抱成一块在那过道中。借着客厅那小电微弱的光返射到另一处玻璃上,我能看出她脸的轮廓。柔软的硕长的身体,斜躺在我的臂弯里,发挥着异样的肉体温暖香味,我疑心我是抱了百合花的神。

同匀姑亲嘴,站着要低头才行。这人则我还须头略仰。她把头压在我肩上,我们便脸擦着脸了。这时是轮到她吃点心了。我的额,我的耳,我的眼睛,我的下巴,每一处被她用嘴亲过的地方都象怪好过。她的长耳环子碰着我的脸上时,我有说不出的一种温柔的灵感。

“让我学你来吃点点心。”我想照样办,要吻她的脸上的各处。

她说不,够了。

然而我的手是不能放。我为我这臂膊叫过屈,这时若手是稍松,我断定她是要逃。

“还不放我么?”

“不。我愿抱着你,至于永远。”

“莫说呆话吧。我应进去了。放了我,回头我们——”“回头?”

她不答回头做什么,乘机掰开我的手,象一只鸟飞跑了。

我尽发呆站在那过道中不移动一步,听到一阵急促脚步从长廊下到小厅,进了小厅后,就听到几个人的笑声。

我随后走到长廊去,暗听她们的话语。

“等你一天哩,”这是匀的声音。

“对不住得很,”这是她的。

“我们去找二哥去,”这是菊子的。

我听到要来找我,着了忙,轻脚毛手走转到房中。

果然不久几人就来了,菊子当先锋,琦琦又当菊子的先锋。

“曾叔,姨来了,”这孩子,怪得凶,会来在我耳边说出这样话。

“姨来也得大惊小怪么?”

“因为糖。”

琦琦不说了。因为糖,又有了新买来的一大包,姨来琦琦可以同姨平均分,所以琦琦同我一样盼她来。


记五月初一

有人忽发颠狂,把自身奋力掷火中,不顾一切,这人行为常为世人所注意,众目为“癫子”。这人又是一“英雄”,因其能舍身于人所畏惧的事业上。在把身体牺牲到某种信仰上的人,其呆劲,我们是无从分析英雄与癫子的不同处来的。但是,除了少数人算例外,那无数的在情欲下殉了生命的人却为世人所忽略过了。把自己的灵魂掷到女人身上去,让恋爱的火焚烧着自己,这类事不是常常有么?如今的我,不也是正就那么处置了我自己么?我想我在“癫子”与“英雄”两种名称上,无论如何总占有其一。也许别人在这事上应称为英雄,我则免不了在另一时让我自视为癫子。

这事分明的,便是这恋爱,与其说其建筑基础于两人的灵魂上,倒不如说是得先在身体上来打桩子。然而直到如今除了那色授魂与的人前斜睇与背人时的象一块饧的搂着抱着外,我另外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伟大的事?我应做,我唯一应在这小奶奶身上做的事,我可不曾做。至于一些废话,我说了一大堆,一些不拘在菊子,或琫,或……我都可以干闹的事情,我却也同到她闹了不少。

“再进来一点,”这是这妇人在每一次为我所拥抱的时节所给我的一种无声的命令。我似乎是在进,如所吩咐的。然而我就不曾大胆走那我所应走的道路。且每到这样路上我气似乎就先馁。我把一些利害,一个中年人沾沾于名誉的理智,来作我的保护人,我宁死力掐着我的情欲的滋蔓。老子的“不见可欲而心不乱”的话语,我适得其反。在一个人的生活中,我成了勇士,我成了兽,我没有理智,没有任何种顾忌,我把我自己同她处置到一种白热情境里,我们全是****的兽类,任意的各人在生殖意义上尽其****的天才。但一见了她,我完了。见了她,在一些撩逗下,我证明我能力的存在,更进,我感到她的需要,再进,我便害怕起来。为了懦,我好好敛藏了我的本能,老实了。每于这种情景下,我所采取的手段是逃。我能逃得很远那当然是好。不幸的是我虽逃走也为她的吸力所引不能走多远。

我不能因此远去。我有原由离开这地方,但我总不能因这事情当真的逃走。我以为于我有益的只是在这诱惑上起一点障碍。或是其他的人妒嫉之类使我们不得不距离得稍远,又不过远。假使近,近又不至于当真走到危险的事情上去,这也好。

我又只能对天祈祷了。我希望神能给我能力以外还给我以莫使陷到不可自拔的阱里的幸运。我承认我是有着绅士的癖好,在感情上也容不下渣滓,虽有情欲的火在心中燃烧,却能用我顾全体面的理智的水浇熄的。然而这两种分量的消长,是不能在固定天平限度上,万一,在一度的亲嘴时,我即或是不改故常的我,但是她,却把她的裸露的身体展览于我面前时,我有什么方法再来拒绝这下阱的必然结果?

我是永远在这事上矛盾互相抵拒着的。明知是不可能,就不燃烧也罢。然而岂止仍然是燃烧么?有一时要爆裂,这是我先就自信终有那一日的。我到那时会丢了我的理智,会无所顾忌的将自身放在一种情欲的恣肆里。

翻翻我的这一月来的日记,我真要奇怪我自己起来了。我记了这样多琐碎的属于各人表面关系的动作,象在写一种供人开心的小说样的闲心,来为这生活作一种记录。我就不能做一点别的事情么?我要陷到这情形中有多长日子呢?我当真要来讨一个姨太太了么?这一月来我把妻安置到脑背后,然而脑背后也是没有妻的影子的。我对我这一月来的行为,真只有嘲弄,只有痛哭,没有一点觉得是可喜的地方。

如今是又有过四天不见了,难道这一场梦就如此平安醒转来了么?难道这就算是完了么?我不能相信我们会这样淡淡的收常天知道,这个妇人在我身上目下与未来所想到的是些什么事。

我能瞧得很清楚的是我自己理智与情欲的争斗,我不袒护任何一方面。我尽理智保全我,制止我,警告我不向那崎岖道路上冒险,我同时,又并不蔽塞我感情的门。有时我为感情拉到一个顶危险的玩意儿上去,理智却临时出来牵我回到平静方面休息了。就在这样拉拉扯扯上头,我可得到比牺牲我情欲,或牺牲我理智,还要苦恼的苦恼!我简直不能动弹。譬诸用针作毡毯,翻身来去全都是那刺肤的尖针。

天使我再聪明一点,或再傻一点,我相信,我就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那合宜于我的事件上去了。

只发我自己的呆气也是无益,就让这感情爬登到绝顶,再从高处跌下就完了。我今天来决心做这件事了,把身子收拾得干净点,预备到她家中去。以看她大嫂为名,我要再走进她身边一尺,把我们的心的距离缩短到事实给我们帮助的终点。心理造的罪孽比我所能真在别一个人身上做的事情总是放大到三倍四倍,想起又自觉可怜。有些人,是不思索不忖度就去做的;又有些人,是单单从做梦中便能得到满足的。这两种人都少有许多痛苦。至于我,却把这两种成分糅杂在一起,既不甘于在自己一人心中煎熬这爱情的梦,又无能力去在别一人身上掘挖那宝物。就只在我这一种心情下生活着的人,我把同情永远交给他们,我想人间世,没有比这再会苦恼多少了。

妻来信。附有钝儿一趴伏在床上的相片,比去年离开北京时长大一倍了。信中有这样一段:钝崽每天念“巴巴”两字,不明白是念“粑粑”,还是念“爸爸”,问他到底要什么,却用手塞进口里去。只要是能在外面暂时好,混得过,不要挂念到我们罢。钝崽的外祖母寄来了四十块钱,又寄来了一大包荔子,有了荔子吃,小孩却不“巴巴”了。……做爸爸的真不值得要儿子来念及!爸爸堕落了,爸爸却不责备自己,但抱怨你妈。的确,妻要是泼刺一点,我或者能用妻给我的积威制止到这不当的苦恼。

妻所给我的,在我身上所能生出的效率,只是一种更柔弱更无用的宿命人生观,我可以预先在此写。

“妻的好性格,只是给我多向坏的方面找机会罢了。”

为了莫名其妙的内惭,我重新又把菊子说象一个人的那张妻的像片取出来,同到钝儿的像一起平放在桌上。

罪过,我从这相上生些怎样的胡思乱想。我想,我能为妻以外的人也可以生出这样的儿子,这人实在比妻还会快乐些不,一个人的野心的长大与滋蔓,真不是可以用方法铲除或预料得到的,我在妻与钝儿相片的上面,心灵上的建筑高入云霄了。

我为了迁就市场问心处那老骗子的卦爻,把别人的姨太太作为我的姨太太,且,我们在爱的亲洽的结果,成绩同时如象妻样孩子了出版。我在再一刹中已把我们的生活方法布置妥帖。我且将自己移到一种有了一妾的社会位置上。我便俨乎其然领略所谓士大夫最通俗不过的生活味道。……然而,结果,在“争”字同“占”字上生出了疑团,我不忘第一次那老骗子给我的鬼话,有了两人就有所谓争!即或占,然而妻若到此来,恐怕所能占的仍然也只其中之一!

在我心灵中,争占仍无从成立,让妻的印相据在我心上,我可以出入任何妇人女子队伍里,不怕罪恶的诱惑。若是不,且把眼前的人用心灵搂抱,则妻的方面,我放弃了。

一面在妻的相前负疚内愧,一面我却把妻当成其所以使我在妻前忏悔的罪孽原由的那人。我在妻的相片接吻,第一次是感谢妻能使我有机会忏悔,第二次却是感谢天给我机会得近第二个女子。妻是左手,姨奶是右手;左手打了我的嘴,右手即刻过来摩,不长进的思想不久即侵占了我全部意志,对于左拥右抱的俗事,我没有再来固持反对了。

晚上,子明到我处来谈,觉得这人有点讨厌,这讨厌心情,是在听到菊妹说的话以前不曾有过的。

偏偏子明谈到她四次。

“我想,这人,有点儿……”他说。

“我对这事倒感不到什么兴趣,”回的话,似乎过于硬朗了。

子明到后大约看出我不高兴的地方,仍然保持他那美国式的活泼与蕴藉神态,点着照例的头出去了。

听到墙外空大车拖过的隆隆声,忽然想起马是很可怜的一种动物,骤然涌出无限悯恻情感了。马,在身体劳作上,无抵抗的服务固可悯,但我这心灵上的不知休息的奔驰,没有一个人能知,也总不会有人对这漫无意识的只在一个希望上烦恼快乐的人加以哀怜同情!


记五月初二

关于日子。我怕有一种详明的记忆在心中。不算日子也罢,一天是八十时十八时我全不欲论及。在恋爱中——尤其是在一种半神与人的梦样不可具体分析的恋爱中,没有时间的证明,那更好。不过,关于造成日子观念的机会是那样多,差不多随时随地都可见,象一种不受禁止随地可见的揭贴,在新闻纸上,在衙署发薪人口上,在公文上,在草木的花叶上,在人的身上,在光与声音上,在一切的动作中,莫不给人以时的通知,无聊极了。

有人说,人的生活,所谓现在,是没有,现在的意义,就是能“思索过去估量未来”而成其为意义的。因此人在时间上常更感到那性质的重要。但是,恋爱只是地道的现在的观点,真不必要懂到一个时候分为若干分秒啊!

把生活一半来爱人,一半来作人生百年大事业,因为要明白怎样算一半,时间那是不可不明白的。只是这种“一半这样”“一半那样”兼顾并筹的方法,在别的可以,在恋爱,却不成!真爱一个人,是全部,没有小隙小罅可寻的。心只是一个,要是一上了这顶纠纷紊乱的道路,别的事业只能全放下,饥饿同时应放下,时间自然也同时放下!

我是当真已到把时间放下那种地步了,这样粘贴与胶固,是只有她的魔力能够如此的。

我疑惑我这欲望已从身体的侵袭而为心灵的拌和,这情形,是正因为难于见面而益显呈此倾向。一个童贞女与人初恋所给予男子猛鸷的热力与反应,我却从这妇人身上获得了。

她同样给了我不可当的热,有把一颗心浸在那眼波中游泳的趋势,同时我拿了同量的苦恼放在我心上天平的另一端。

我不期望我会为了这欲罢不能欲近还远的情形来在房中,呜咽的低哭!人为什么有这样痴?人为什么定要思量在这类乎灭亡的道路上驰骋?用手掌掴打我的脸,我是这样惩罚我自己,复嘲弄我自己,不过,心中的她的影子,却分明在向我妩媚的微笑。

菊子来,见了我,忍不住要把话说到姨的身上去。

“她要五号才能来了。”

“怎么?”

“怕你。”

“为什么说怕我?”

“为什么二哥你要……”

“我不愉快只是为得了你二嫂的来信。我想事情又够无味,拖下来,还不知有多长日子才说到升官发财那四个字上。

为了妻的在豫担惊受怕的缘故,我真想走了。”

“你既然是想二嫂,那我也没说的了。她,可是为了一个人害了点小玻”菊子,说话如其人,欲前又却,善于转弯讽人,可要人招架。

那么,我索性请菊子作个好人了。

“菊小姐,不要笑你二哥了,为二哥把她找来吧。”

“告你是初五。”

“难道今天不成么?”

“不成。原因是转到娘家去了。”

从菊丫头处又才知道姨的娘家是个穷旗人,嫁过来时竟一钱不出。一钱不出,这样一个半神半人的东西,本来是不应当用钱可以得到的!这女人,值得有半打年青孩子为她纠缠而发狂!值得人为她牺牲一切尊荣和骄傲!还值得人为她死!

不过从“一钱不出”的一句话上我可生出另外感想了。一钱不出是应当的,因为这种人的心,只有用爱情来泡软的一法。然而把她成了私产的,又是怎样恶浊一个人!我为了这老天奇异的支配,废然了。

“菊子,我有了钱我也要讨姨太太了。”我是当成笑话说出我的愤懑的。菊子可看得出这并不是与我希望相违的表白。

“你们男人全是这个……”

“菊子不说了,菊子要走。”

“来,我告你!”

菊子记到前一次关于“告她”是怎样意义,狡猾的一笑,怕我的有了硬的胡子的嘴再要在她脸上生事,快快的走开,到房门外之后回过头来做个鬼脸,滴滴托托跑去了。

菊子对我也不是无意埃这丫头,有了机会就能勇敢的向前。妻在此时还笑到她以后会同七弟好,妻的聪明万万不会料到这丫头有对她二嫂也不客气之一日!

为什么,在先前半年中菊子却会这么老老实实保守到七弟?让我来找一个可信的解释。

……先前是,见我对妻互相的信托,制止了她向前的勇气,如今是,见到我是一个有懈可击的懦夫,一面由于见我与姨的小妒,我却是在被人轻视以后扩张菊丫头的野心了!我能明白菊子回避和送秋波的意义。这不算讨厌的累赘。比起姨来虽全然两样,然而不算一件坏的无益事——玩味这不从耕耘中得来的收获,我这柔懦的心第二次又背叛了妻,在菊子身上,我也感生无穷兴趣了。

我又看出时间的分秒脚步了。否认了自己的前说,是为了听到菊子说姨要初五才到。今天才初二,还有七十多个小时才能见到她!每一小时我的心要跳上无数次,从这跳跃中,一秒的过去我也很明白。为了期待初五,我却比小孩子期待过年还诚实,对于一切给我时间的通知,是用无限的感谢心情表示在纯挚接纳,一切入我感觉的,变成新的意义了。

我同时,且又来否认了我恋爱整个的见解,为了菊子非无意的游丝萦绕。

天啊,你的子,缺少力,缺少分析取舍的理智,复缺少决断,但你同时又给了我太多与女人纠缠为缘的机会了!你对于你子吝啬与慷慨的地方,我总不大很明白你意思,请从梦里赐给我一点我所缺少的质分,让我应付以后事略有从容气魄吧!


记五月三日晚上

依然是为着莫名其妙的在心中燃烧着的那恋爱的火煎着熬着,行也不是,坐也不是。永远是自己内心的争战。虽然是人人生活都免不了此,但这互相消长又复俨然能维持理智感情两者的均衡,我所得的苦可多了!明明是有消长,我却仍然站在一条线上不动,这理由,便是竭我的力注入我所能受的苦恼于心腔空处,才保持到这常态。然而照这样支持下来于我又有何种意义?

啊,恋爱,我过去从那些书上知道的,如今我才明白那是解释得如何简单!尽文字所有的魔力,凭诗人精细的选择,用巧匠似的手艺来处置,所能道的又是怎样有限!在一个害着单相思的诗人,可以用诗一巨册来为他那想在女人唇上接一个吻而无从得到的苦楚下一个注解,然而这注解还算是顶简略的注解呀!

从这看来我这日记是可以停止了。

但仅为了记载“美”的一字,能在我心上翻腾着怎样庞大的狂怒的波澜!我将鼓励我自己,在思索间,在喘息间,匀出那所能匀出的时间,来用文字把这一个浪花散碎的光景,一滴水珠消灭的光景,好好保留到这册子上!美的物质的型,是会有一日失去那动人的线终归一切消灭的;我这心,也将因年龄而为之衰隈。我想这记载,若能留下我的心情的碎屑一握,则这些碎屑,便可以供我异日白发盈颠时再寻这美的旧梦!

我为了想在一种女性亲洽中提高我向前直进的力量,正好琫派琦琦来作代表,邀我到大厅中去跳舞,我就去。

先陪琦琦作了一次英国总督呆子舞,立起一脚作雀跃。后陪两个女客。再后陪琫小姐。再后陪菊子。陪菊子,特别久,这小东西只差用她那舌尖舔到我鼻子。

全身象抖着的是菊子。裹在绿色巴黎缎旗袍下的小的柔软的腰,同呈露极合度的弧线的臀部,使我心荡。她是乘到这机会大胆的运用着那一双媚人的长眼对我无畏的施以压迫,我降了。这在当我从她眼光里看出她是已感到我成了第二个七弟时,我就借故有事逃走了。

回到房子来时我只沉醉于那温暖的香,这香是菊子身上的。不过一离开菊子,我已移作姨太所有而来玩味了。

有那一日我将使菊子同姨不拘谁一个给我一个机会把这怪好受的汗与粉的混和气味嗅个饱!

我想:市场那老人,真可以当作神仙敬奉供养了!这至少是我前途一个好顾问。我直到这时,才懂得到二女“占”一男或“争”一男的卦爻于我是如何准确。


记五月四日

道德观念是怎样形成,那得一个哲学家给我去解释。我所能见到的是凡反乎自私的一种行为是道德的律例。然而,在我所有的环境中,我所惨澹经营的,是不是违乎道德律例?我成全一个人的爱,成全两个人的爱,把胜利的表面属于恋爱的对方,我是不是应当?让凡是爱我的人全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虽然所能给的是如何的少,但我不吝惜的、非常慷慨的、能恰如其分给与这女人,这是否应属于反乎自私一种行为?

越想便越糊涂了。

让我去在使我糊涂的本体上找那适当的结果,不想了。

在那廊下找到了菊子,拥着薄绒白色寝衣,对了那日晷白石柱出神。

我不即上前。望到这样窄窄的肩背,我在她身上第一次感到春天的力量了。我奇怪我自己,在过去,竟能若瞎子,目中无人似的同这女人住在一块地方达一年之久。我奇怪这骤然的发现,竟使我忍不住要嘲笑我瞑然无知的过去日子。

爱这东西是永远不会找到适当解释的,这又不是说神秘,只是事实的纠纷不清。同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当我没有发现她在对我施以感情侵略,同到她不曾见我要爱女人时,我们却能和和平平过我们的日子?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生出了性恋的意味以后,为什么见面便有不受用处?是吸力,所谓吸力的成分,又是怎样配置?

在这当儿,我放下我掘挖女人心中宝藏的锄头,是做得到的。但揭开神秘的幕,看看这富有的矿床中无价珠宝的罗列,也是我所乐于作的一件事!

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把菊子估量错了,则在我心中成立的罪孽可以一笔勾销。

“拿起我的锄头来,我用力的挖,我将设法来掩盖……”走过去的我,轻声说,“菊小姐,有什么心事在此发呆?”

笑,用前晚跳舞时的章法望我作媚笑,且眉微蹙,若告我既知道是发呆,所为的是谁,我就应早明白了。

“一个人,少胡思乱想点,她可以少许多苦恼。”我这话,成分是一半讽刺一半劝。

“二哥,你不知道你妹子。”

“我自以为太知道你了。”

女人就是那样,凡事均以眼泪为后盾。用微笑代表不出的,用嗔代表不出的,总得借重那微带盐味的泪。菊子这时虽不哭,眼睛却红了。

我并没有猜错,这是我的账!

先是我还只隐约听到地的震动,逃跑是来得及,如今地已张了大的口在等我的陷入,我除了闭眼跳进这阱中,别的能耐全失了。

“到我房里去,”我说。她不作声便先走。

……

“我平日真小看你了,菊子。”

“二哥。”声音轻,语句清,这喊法是与平时不同的。

“你不要尽二哥二哥了,二哥哪一天总会为你们女人死。”

“死,要人陪吗?要二嫂陪是姨陪?”

“要你们三人都陪到我死,好使七弟在我死后还咒我。”

菊子不做声了,只憨笑。

我能从她脸上看进这小丫头的心里。我相信我能给她的快乐是她在七弟身上难于找到的。她把眼睑下垂象要睡的样子挨在我臂上,我还能感觉到这小小身躯的微颤。

那样大胆无畏真给我吃惊不小,我不期望这一众中年龄最小的她对于爱的具体表现却如此雄猛。

我想起一些关于论女子的心理学上问题,复想起自己身为男子却秉着女性懦弱保守的性质的事实,先是脸红内愧,旋即转了方向,把这小小身躯抱紧贴到胸上了。

“二哥,你……”

无餍足的接吻使菊子眼饧口涩,我在一生中只有此一时充分表暴了一个年青男子所有的气概。

“我爱你。”这话轻到象一只白蛉在飞去时那嘤的一声,然而在我心上的分量是重到象一块铅。

菊子会向我说这样话,真使我伤心。当五年六年以前还会要二哥抱上车的女孩子,如今已学得爱人,要人在她小的红嘴上接吻,用这人的生活变化作镜子,照我的脸孔,我是去老已就如何近!把这人的生活对照,我实在是应当离开这年青人专有的爱的世界,在事业上早应有所建树了。实际上,我却如此不长进,我不知我这是中的什么毒。

“若这给张扬出去,照中国人的观念批评,才要我好受!

比起我内省的苦楚还不知要刻毒多少倍!妻知道以后,从她的心中影响到我,我那时要怎样的糊涂处置这事情……”我想到此,手便松懈了。

菊子起身离开我到门边去。

“我走了,”她说,在声音上,颜色上,还不遗忘她那新为我所发现的本领的施展。

摇着无可奈何的头用手复招之使回。回来了。见我不愉快的苦笑,她用脸来擦我的脸。我第二次又把这女人身躯抱持了一阵。

听到内面长廊门开了,她已进到琫处去。我一个人独留这房中,感到房子的异常空阔。我不明白我做了一些什么事。

我不能在我所作的事上分析一下以后应怎样对付。象酩酊大醉的时候不能睡又不能醒,在这样情形下,最容易引起的是无所为而为的悲哀情绪,于是我哭了。

她,菊子,是天真无惧的,将一颗全热的跃着强的拍子的心掷到这新的恋爱上面,在我身上做着的总只是无涯的乐观的梦,哪里会想到这是一生一世用眼泪同内省自挝所赔偿不来的事情?她不会想到一件不当的恋爱落在头上时节,接一次吻的代价是怎样大。更不会知道这里所牺牲的是一个处女无价可得的关于恋爱的幻影的碎灭。一个年青一点刚到发育完成的二十岁的女子,她对于爱的行为虽很蒙昧,却极能成全她感情的一刹那,比之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总能见其格外的大胆。菊子是不加思索的,在一天两天中,就把我同到她自己举入顶高那一层峰头去了。没有跌过的人,他不会知道跌到地下以后的难过。我这不中用的中年汉子,如今是尽这小表妹牵引到那悬崖道上去玩,有非陪到她同跌一次不可的趋势了。

我想,天要试我担负罪过的能耐与忍受苦恼的能耐,也不应当选这样事来同我开心!一处的账还算不清,怎么载得住在两种买卖上来支配我忧乐?

一个将近三十岁的人,他把处世为人之方法学习得熟练到无往而不宜,因此他却把恋爱的方法全忘了。恋爱只是两个疯子丢弃了世界的一切,单在两人身体上心灵上找寻真谛的一种热中兴奋的游戏,我想在这种事业中保持我的神志的清明,只成立了悲剧的结果而已。

我又似乎得了什么灵感一样,望到辽远的未来,各人在感情崩溃的以后那凄惨情形:……妻因此抱了我们共有的钝儿,跋涉于兵匪骚扰的乡村乞食。而我,在一种忏悔下自己用绳缢死了自己。而菊子,无助的独自到美国念书去了。而姨,便为她们的主人卖到娼寮里接客……琦琦来,说姨来了,到了琫姑处,要我去。我醒回来了,背已濡了汗。一个不当的吓人的噩梦,正象是为魔所指使乘我心虚而入到我想象中,实际上,终不会有那一日!

见到姨时,我不能说出我心情之一闪所感觉的味道是甜还是苦。啊,这面前的人,便是用她的印象痛痛鞭打过我的灵魂的那人。除了跪在那裙边用口去同那一双白足接吻,表明这征服的俘虏之忠顺外,我无可作事情了。

“听菊小姐说你有了一点病,是不是?”

“听菊丫头说,那么,她总很明白我的病了。”

菊子笑,琫也笑,笑的内容是不同。琫姑是笑姨忠厚,是笑我可怜的样子。菊子的笑则我从这笑里可以看出菊子有那胜利自足的神气。

大家谈着闲话,各样的,戏谑的,不离乎这一家的过去的轶事。

琦琦一人坐在床上用七巧板排列一个打鱼人,换来换去总还缺少那个帽。

“孃孃,帮我的忙吧,少帽子咧。”

“天气热,不要戴帽子也得,”琫姑笑着说。

“是一顶遮阳帽,不是风帽。”

“那就把篓的下面一块作帽子。”

“那不成,鱼又没放处。”

设使一个人在隔壁单听到这话,猜一年也不会猜到是玩七巧板。

渔翁的帽子,终于被琦琦找到了,喜得这小孩狂喊。

“一个人的成功全是要勇气。”

菊子听到我说这话,对我望望又对姨望望,口略抿。

我怕起来了。以后我见着七弟将怎样替他可怜!年青的标致的七弟,正为了太年青与标致反失了他的爱,我能用这话来向人自解么?

即如七弟曾同到她亲洽过来,我看七弟就不会给这女人以十分满意。我心想,七弟同我都是太缺乏那男子气质的人,菊子的勇敢,却超过了我们了。

不一会,衙署电话来,问今天是不是还去衙门。若不去,就要人把四月份一点薪水送来了。说不去。那边便说,那就在家候候吧。有一刻钟左右,朋友替领的钱就差人送来了。有了钱,琫姑提议拿出五分之一来请客。

“二哥钱有用处的,要……”菊子直到如今还不能饶人。

“对了,”我说。“要我请客那可办不到,我还要去买一瓶香水为另一个人……”“曾叔,为谁?”问的是琦琦。

姨误以为这话是落在她头上,脸红了。

我说,“为琦琦。”

琦琦不信。琦琦说是愿请客不愿要香水。

“你问菊姑愿不愿,”我扯琦琦到身边,咬了耳朵说,且要她去菊子耳边轻轻问。

琦琦到了菊子的身前,菊子不让她说话,拉着她手就要走。“曾叔要我问你。”

“我们换衣去,不然就不要你去了。”

于是菊子同琦琦就走到隔壁菊子的房中去了。

偷眼望琫在摆七巧板,只冷笑。然而琫姑笑的只是姨同我,把菊丫头放弃了。

姨说下午还得转西街家中去看看,因为四太孩子放痘出了别的玻“那不忙,今天是二哥特意请你的,你不去,他倒不愿意做这人情。”

在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姨的老实处来的,琫说的话给姨无从再做声,然而背了琫,就同我来作目语。

“当真姨不去,我就不请了。”

“那我就不回。”

客是势必非请不可了,菊子当真即刻就为琦琦换了一身新衣裳。请到什么地方去玩?适宜于我享福的,只有到北海划船,并且船是现成有,不费钱,于是我先说出去北海。

“我要同菊子到公园去打球。”琦琦这话显然是菊子所教。菊子的意思,在打球当儿,琫是没有分,姨将陪到琫,我们就可以在球房避开两人玩。

我说,“公园没有可吃的。”

请客就是请这些小姐们吃东西,漪澜堂的小窝窝头为客的全体所同嗜,想起吃,琦琦却先改口,说是“到北海也好”了。

船是让菊子同姨两人划,我同琫姑琦琦三人作坐客。划了三点钟,四点钟,绕着琼岛打了无数圈。到后还是坐客先嚷疲倦要上岸,把船拢到五龙亭东边。

琫先上了岸。我抱琦琦上了岸,再去用手援菊子。“我不要你的,”菊子说。菊子自己跃上岸。

船中剩姨一个人。

“哈,我可不得上岸了。”

船因了先一个上岸的菊小姐脚一踹,离开码头有两尺。

她站起又复坐下去,拿一支桨开始划。一众全在岸上笑。

船又慢慢的贴了岸。她重复站起,两只手伸出向岸上的人,要一个人拖,她才敢把一只脚离船。

菊子同时手就伸过去,“来吧,来吧。”

“不成,”她可不放心。这样一来也许两人都得全下水。琦琦也伸手。这更不行了。琦琦还是别人抱她上岸的。

“曾叔你援一手吧,”琦琦见到自己不行就建议。

把手伸过去,她的手就握着我的手了。正象故意一样,还不即登岸。船是在脚下微荡。得两只手来。她握我右手,我握她左手,全捏得很紧。我们只敢让眼光互相稍接触一下。我是在这一天以来已为别人用眼波割碎我的心的人了。象带伤的鸟一样,正因带了伤,反而见用枪打它的人觉着依恋了。

菊子在一切动作中还免不了不自足。话只盘旋在姨的头上,找机会下落。

“你瞧,小姐太太们总是这样的,上岸也得人援引,还是菊丫头成,能自己跳跃。”我是在这些话中,给了菊子一些小小刺,可以刺进她心中。

“我不只能跳上岸,还能仍然跳下船咧。”

菊子的话虽公开的说,别人所听的是话的表面,我能翻出那里子。

“那难道也难么?”姨说时就笑。

当真下船不难!我说,“下船是你们全能,那我倒得你们中谁来拖拖才成!”

大家笑,琦琦答应拖我,姨更笑。菊子不听,先走了。

我自己觉得机锋所触,竟无往不成其为爱情的禅合子。把公开的秘密话语意义反复成两面,让恋爱当对方独瞧那另一面,这中真有天才的蕴蓄!

平时的菊子,许多地方保留了《红楼梦》上探春的人格,说话则可以同凤姐吵嘴。但从这两天看来,人可老实得近于可怜了。

记五月八日夜

知道是琫同菊子睡东房,琦琦一人睡中间,姨独睡西边。

我同姨同菊子所给我的温柔印象作底稿,来描摹我倘若是能到了姨处,姨所能给我的惊诧与醉麻。

我烦恼起来了。

我说过,我凡事总不能发狂。喝恋爱的酒,尽量喝为是。

不敢喝别人所喝的量,则无从有别人那醉后的糊涂。清明于我能有什么用?不过使我勒死我自己的欲望于最好之机会内。

清明只给我向前观看的畏怯,向前探讨的追悔罢了。在这里,我又忘不了我已不是在青年队里驰骤的人物。

一个在心中新起的煎熬着心的诱惑当前时,即急起直追,是一个男子所应做的事。我就没有因应做而能去做的事,只有不应当单想而仍不得不想的事。

……一个男子,在爱情的下面低首下心的作俘虏,是必得要在身上完成某一类事才准得数么?将感情,从一些通常接近动作中,用手,用眼,用言语与态度的温情,给慢慢注入对手的心中,比沉溺到一种情欲的表现里为如何?一个女人,在恋爱赋与的意义上,她将以何事为终结?同是女人,就中姨同菊子又有何种分别?

把对姨的心情全建筑在身体一方面,然而这方向我就无勇气认准。并且菊子所需要与姨两样?我也不敢信。

这全是一种大型家庭青年男女的游戏,同用筹码打扑克寻太子那么趣味来玩,也许姨把这恋爱当作如是观,菊子也并不两样。我这样找到我目下恋爱的主张,又象些微得了一些前进气力了。

在我心中任何一类神,总不能帮助我变更一下持平矛盾的习性。我所找到的结论,只是用“追悔”接续我的“欲望”,其中放下了成为“目的”的事实。想作这事,这事虽使我应得用上无限量过后的痛苦交换,然而当前的欢娱的分量也将给我永远的甜味,去作就有了。我却不。“知”与“行”的距离相差,在我真是不能以尺寸去量度。思想能把我灵魂拖拉到千军万马中驰骤,我却怕开眼见一枚小针刺进我的皮肤。

我走回头路,想用各样各式的鼓励与帮助,把我引回对于妻的专一的爱上去,那做不到。既是这样不或就那样,学一个坏到实际上的浪子,也不成。

年龄和智慧的毒中得太深,我没有一种方法可以处置我到个安全地方!

在一些片段思想中,我的怨,在自己身上觉得用还有余时,我把余怨平分给姨与菊子。女人是魔鬼是神,我分别不出。在幻想中是神,在现实中却是魔。上天造人的巧妙,令人把爱与怕分子糅杂在一起,因此世界上才有笑与泪。佛把这事看得极清楚,才出家。我愿意追随到乔答摩身后同这大神宣战了。


记五月九日

到午时还不起床。一些纠纷,还没有理清。头昏沉如害疟。

菊子同姨来,在窗下,我能模糊听到姨的细语的声音。

这算是害那普通一般青年男子的相思病么?苦恼如同琦琦玩的玩具。我却是自己用空想造成,用另一空想享受,再又用第三空想把它击碎!于是我在这上面,流着不必流的眼泪,用本来可以在此时微笑的脸来忧愁,用应当歌呼的喉咙来叹气。

一句话,是我为了女人用心太过,用力太少,身心不调,害着痨症样的疾病了。

不知是谁喊我起吃饭,胡乱的应一声又胡乱的发了一下气,怪人吵了睡眠。

脾气越来越坏。出到外面去,见了一切人,各在生活下莫可奈何的作乐与劳动,不是觉可恨便觉异常可悯。

头发烧,身上也很热。天气又已近初夏,步行到西单牌楼,身子象已泡在汗里了。

因为还没吃饭,就到一家点心铺去喝牛奶,总嫌点心太甜腻。是,一个有了老的成分的人,在一切事上,都只能接受那淡淡的了。吃的是,用的是,要恋爱,也只适宜于那轻描淡写的友谊了。这世界,我有许多东西均无分享用了!有好些地方我不应去了!有好些地方我不能在那里盘桓了!那新的时代,为一些少年所开辟的毛糙的大路,我不能走了!

回家仍是睡。在凄凉中想起妻对于我过去不少好处来。当到晚上这一家所有主人全到我房中来玩时,对菊子,对姨,我差一点要公开的说,我们以后全应醒过来,不必再在这可怕的游戏上面开玩笑。

琫姑同她们去后,装作要问我匀姑所请的医生住址,独自回到我的床边来。

“二哥,你应当要自己保重点,这是不值得的。”

平时琫给我的印象,总以为在待人方面是一个太聪明精细了的人,有时且真不乐于同她谈话。这时琫姑的话不知怎样觉得是忽然同妻一样动听了,于是我把头愿自掉到一边去。

她知道我是伤了心,不再说什么,就走了。

琫姑所能明白我的还不到一半。她不过以为我是在姨这方面被那近乎单恋的无望无助所郁闷。姨则更茫然。这中只有菊子知道多一点。不过知道多一点,是不是能使我这病就好?我拟定在明天要上天津换一换空气,还想不让这几人知道。


记五月十日

大约是一晚睡得还好,早上起来似乎心情平和许多了。在一个病态的心中所起的波涛,总比身心健全的人要可怕得多,从我自己身体上面便找到那证据了。

我似乎忘了我所作的一切事。我忽然又不想走了。我的病,只是过度的疲倦,在一种安静的休息中便可以恢复了我这疲倦的。当精神复了元,又吸了些晚春清晨新鲜空气后,血在血管里流,有了力气,有了那种找一件麻烦到身上的欲望,我决定的在今天要在我的恋爱上建树一些奇迹了。

在往常,我便是每当早上要比晚上人是乐观一点的。一件平常事情凡是在早上可以一笑置之者,当人精神支持不来时,就会觉到十分的难堪。这时我把一些临我头上的难关看成非常容易解决了。我知道我将怎样走我所走的道路。

我先莫说我的希望。其于姨,她在我身上所需要的,我将全部送她,无所吝惜。菊子在我身上做的梦,我也只有让它实现之一法。给人以幸福的同时自己也将得到无涯的幸福。

假使是这行为,有非在他日以十倍悲哀作偿不可的趋势,我愿这不幸,全落在我一人的头上,与姨是无关,与菊子也无关。

自杀与自弃的理由,昨日在我心中固定的根基,到此已不必摇撼,即坍了。

我将好好的做人。

倏然的痊愈,使菊子疑心我昨天病是假装。这我没有明说我心情变化的必要。

在早饭时,我周旋于姨与菊子之间,我以为我已年青十年了。

稍稍使我感到不快的,是菊子这人,她近来越注意到姨的行动了,除了自己到我身边时,就不让姨有单独同我在一处机会。然而也正因为菊子明知有姨在,故对我就更见其亲洽,在一种类乎竞争上的买卖。姨却时时还小心防到菊子的知道,谁知菊子则已在那里任意加价了。

让一个善于在文字上装饰他的热情的诗人当此,他将对这一日就不知要采用若干甜蜜字句来记述这事情!我呢,真找不出怎样方法足以称量这幸福的分量。那竟象自然而然的事实的进展,没有传奇的意味,也没有梦的意味,太平常了。

这正是,凡是饱尝甘露弄得酩酊大醉的人,他却不曾闻到的香味。其不得酒喝的,但能远远嗅着桌上的酒的,反而能细细分析那芬芳气质!一个拥有了姣艳妻妾的人,他觉得那记述一个人热情喷溢求恋失恋的诗歌为无聊;一个终日同标致情妇亲嘴的人,他觉得专描写初恋亲一次嘴以为奇迹的小说为浅薄可笑,这话是璇若说的,说得对。

我不承认我藏在这幸福暂时的荫影下,是怎样值得我来多在这册子上记录十页八页以为可羡的事的。给一个读者以足以兴奋的描述,这是一个文学作者文字的夸诞,我自己却用不着这类东西。我能把我一些细碎的片段的印象,保留到我记忆中,把我心在某一时间转变的大体,保留到这册子上,到我老去,到我见到这随了年龄人事变换而消灭的恋爱寂寞的结局,我那时,会就能靠到这些可珍的过去,温暖我那成枯木涸池的心胸!


记五月十二日夜

让我把这一晚上的事好好保留到心上吧。

我来说我的惭愧。象一个小贼一样,提了自己的鞋,赤足踱过长廊,从那绿的圆拱门走到姨的窗下去。对着天边凉月,我几次要返身了。记起那“韚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的词句,又不由不自笑自怜。这才是一种男子最高雅的游戏!想到这游戏的最后一幕我要痛哭我这幸福了。一个但能饰演无抵抗的悲剧的丑角,要来作这英雄的事业,我的齿,我的手,我的那血液亢进的心!这可怜的人,他没一块肉一根骨能受意志的支配,居然撞进极西的那间房里了。让我在这事永远保留我那惭愧啊!我几乎要晕了。我几乎喊了。若不是因为别的一间房中有些微声音使我从恐怕中找回我的自尊心,我不知我进了房中又怎样。

这是赴幽会的。哦,一个初初犯着窃物案件的人,同到一个初初犯了窃人案件的人,他们的惶恐,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不同一样啊!

似乎并不曾睡好,见到如同一个癫子的我撞进房,这人便轻轻坐起来了。

我不能说明这惊讶神气。

她把眉略蹙。

我走过床边去。我静了。不怕了。不促了。举眼望一切。

房中没有灯,白的月,正从大的窗上映进一大方白光,姨的头,姨的肩,姨的夹被的半截,以及地板上面姨的白鞋袜,全都浴在月光里。

这是一种梦的景致与梦的行为!

人是站在床边了,她把身略移向里边,让我坐。坐下了,没有话。我并不望这维纳丝神,我却望着月。

一种诗人的呆性子在我灵魂里潜伏,我是每每遇到月就痴痴呆呆忘了人我的。

姨的无袖的手臂,从被里伸出,把这臂引我向她望月光下的脸,更白了。我轻轻叹息。

姨的眉展开,微笑了。

把男的情人比作狮,比作虎,复次比作狗,都有那贪馋饥饿的比喻在,情欲能使一个平素极其老实的人成猛鸷不可当的动物,这也是事实。在先我为我自己设想,也是以为一见到她就应同鹰擒一匹兔模样,将伊攫在我怀里,随后是贪馋恣肆的接吻,把我的力,把我的性命,给这妇人以疯狂的麻醉,而我也为了这占有的男性牺牲,冒险的快乐,暂时死去。

我错了,凉月与静夜,把我情欲软化了。我说得美一点,便是我们为月光所诗化了。

我不愿在此复述我们怎样的接吻,我的文字的力量,在这一类事上是失了性质的。

在一种沉默的长期拥抱里,我认识了人间的美了。

那长长的发,披散到肩后,象用黑夜所搓成。那肩,是软玉。那乳,照所罗门歌说法,是一对小白鹿。

“你去了吧,我很害怕!”

“我们是,分担着惊怕也分担着欢娱,我才大胆来!”

“我不是不爱你,我怕她们会听到。”

“我因了爱你,才冒这种险来这里!”

用那柔软象五根嫩葱的手引我的手到她胸边去,心是卜卜跳得如一面敲着的小鼓。但我把手移动了地方,没有畏缩。

我的手,从此镀上一层永生柔腻感觉的金了。

姨慢慢的睡下去。

“我的妹子,你身如百合花,在你身上我可以嗅出百合花的香气……”我轻轻唱着一首所罗门的歌,颂我对神的虔敬。

我从此可以放心了。倘若照僧侣所传,人死将受那最后的审判,到上帝面前去秤量我善恶,或者游十殿,谒见那各式各样脸相的阎王,我将有话说。凡是我应做的,我已经做了。一个没有得到她分内应得到的爱情的人,我服从了神的意旨,已给了这个人了。神所造的这个女人的灵魂,被恶男子在那上面玷污过有痕迹的,我用我的爱为洗刷过一道了。我为使这女人了解你大神在青年男子身上赋予的气力与热情,我所以去爱她。我让她在我身上觉悟她是配做一个年青人妻子和一个年青人的情人,……我还愿意给她爱的认识以外再给她以对现世不满的指示,因为你大神既把她雕琢成得如此美丽,却赋予一个如此驯良安分乐生的性格,更处置她永远到一个顶肮脏的人身边,这最苛刻最不公平的待遇,我要她知道你司命运之神的可诅!

(据一九二九年北平文化学社版转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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