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的知识面很窄,除了契丹文字的信息比较关注之外,对辽金史其他方面的人和事,很少关注。1999年,我偶尔去民族所办事,老干部办公室替我代收了一个包裹。我打开一看,是四本《辽金史论》,并有一封信函:
刘凤翥先生:
您好。我新近出了部论文集,呈上一册,请指教。另外几册请分别转赠史金波先生、白滨先生及民族所资料室。
前些年我的精力主要是放在金史上。近年刚开始涉足辽史,研究辽史不懂契丹字是肯定不行的,所以我有一个计划,准备过几年去拜您为师,跟您学契丹字,希望能够做这门绝学的传人,不知您是否愿意收下我这个学生?谨候夏祺。
晚刘浦江敬上 一九九九年七月
我当时并不知道刘浦江何许人也。经打听才知道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师。以后他经常跟我通电话。2000年,他知道我在民族所申请课题费因我不与本所成员合作而遭拒后,他劝我去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申请,我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并没有积极办此事。他主动替我与当时的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主任张希清先生联系,张先生主动打电话给我,鼓励我拿着课题去北大做。我当时已经向社科院老干部局申请了课题,但还没有批下来。张先生说不管社科院老干部局是否批下来,都可以到北大来申请,也不要重新写申请了,把向社科院老干部局的申请报告底稿复印一份寄来即可。我照办了。当年秋天在正阳门箭楼有一个耶律楚材家族墓的出土文物展览,在开幕式上,我遇见了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的李孝聪先生。我女儿刘京雨在北大读书时,李孝聪先生是他们的班主任,所以我与李先生很熟。李先生告知我:中心已经讨论通过了我的申请,批给了一万五千元。这都是刘浦江先生穿针引线的结果。之后不久我就去美国女儿那里探亲。2001年6月才回来。
根据我的记忆,我与刘浦江先生初次谋面是在2001年10月29日周一良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们正在排队,他自我介绍是刘浦江,并指着他身后的一位青年对我说“这位是我的学生康鹏”,从而与他们师生两人结下不解之缘。
2001年年底,北大方面问我课题费为什么还没有花,只有把钱花了才说明课题已经启动。我花了一万三千元买了一台IBM笔记本电脑,开了一张五千元耗材的发票去北大报销了。从此我就开始了用电脑写作。
刘浦江先生再三劝说北大历史系领导聘请我去北大讲授“契丹文字研究”的课程。在刘浦江先生的策划和安排下,2004年上半年,我去北大给历史系的研究生开设“契丹文字研究”的课程整整一学期。这在北大历史系系史和契丹文字研究史上可能是破天荒第一次。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人生中非常愉快永不能忘的一件事。我讲课时,刘浦江每次都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课下他与学生认真讨论。他从而掌握了契丹文字的知识。此后他就把契丹文字知识运用到科研和教学中去。给每一届学生都传授他学来的契丹文字知识,学生几乎个个都掌握契丹文字知识,例如康鹏、陈晓伟等都有有创见性的契丹文字方面的论著发表。
刘浦江先生评教授时,北大请我给写推荐信,其中有一栏大意是“是否处在学术前沿?”我说了大致如下的话:“刘浦江先生处于学术前沿。什么是辽史的学术前沿?是否运用契丹文字的资料来研究辽史就是是否处于学术前沿的标志。运用契丹文字的资料来研究辽史,刘浦江先生可能是海内第一人。所以他处于学术前沿。”
我家距离刘浦江家很远,所以除了开会之类的活动之外,我们平时很少见面,而是经常通电话。每次通话的时间都特别长,老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之所以如此是彼此心灵相通,对人对事有着相同的认知。
我与刘浦江先生最后聚会是2014年3月25日。我们应邀去内蒙古大学参加申报“契丹女真传世文献整理与研究”的论证会。我们本应乘坐当日下午两点三十五分的飞机,但飞机有故障,修好后已经是九点三十五分了。我们在首都机场等了八个多小时,利用天赐良机做了尽情的交谈。26日开了一天的会,晚上内大道尔吉副校长设酒宴款待。刘浦江先生肠胃不好,也没有酒量。但那天他端起一杯白酒走到同来参加论证会的聂鸿音和孙伯君面前说:“我的学生陈晓伟将来去民族所后,还请二位多多关照。”说完一饮而尽。在我的印象中,刘浦江先生比较高傲,我没听说他低三下四地求过人,但那次他为了自己学生的前途却能例外地放下身段求人。那一幕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也使我非常感动。27日的会,刘浦江先生没有参加,他提前离会赶场子去邯郸参加另一个学术会去了。邯郸的会还没有开完,他的病就发作了。他在生病期间仍然从事各项学术工作。他给我打电话说2014年是我八十周岁,由他张罗给我出论文集云云。
我接到的刘浦江先生给我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如下:
刘先生:
很抱歉直到现在才给您回信。我上一疗程化疗结束后反应很大,恶心呕吐,加上出院当天又患重感冒,多日高烧不退,在家拖了一周,又于本周二重新回肿瘤医院住院。经过激素治疗,这两天才退烧了。估计要到下周才能出院。
自我生病以来,学生们因为担心影响我的治疗,很多事情都瞒着我,包括晓伟求职的变故,还有我的一个硕士生今年未能毕业,这些事情都是事后才告诉我的。我现在确实也是自顾不暇,就只好由着他们去了。无论晓伟最后做什么选择,我都非常感谢您为我的两位学生康鹏和晓伟所做的一切!
浦江 2014年6月28日
刘浦江先生用功刻苦勤奋,涉猎面宽,论著很多。我认为他的传世之作有下列三项。
一、他和学生康鹏合编的《契丹小字词汇索引》(中华书局2014年5月出版)。这是一部契丹小字字库和契丹小字字典。每一个契丹小字在传世契丹小字资料中的出处以及能够知道的读音和释义均一一列出。既是一部工具书,又是一部学术著作,是学界必备的工具书。
二、浦江先生用了十年的时间分门别类地编纂了《二十世纪辽金史论著目录》(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为辽金史学界减去了检索之苦。要查阅某方面的研究成果,可以按图索骥,极为方便。这是辽金史学界人人必备的工具书。这种不计较个人名利,甘当人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治学精神,令人钦佩。
三、对点校本《辽史》的修订。2007年至2014年间,浦江先生负责中华书局二十四史点校本修订工程之《辽史》修订。在他去世之前已经完成统稿,并已交稿。这是《辽史》校勘的大工程。
上列三本书几百年之后都会有人读。
刘浦江先生培养了一批德才兼备的学生,如康鹏、尤李、曹流、陈晓伟、邱靖嘉等。这些学生都在中央科研机构和重点大学中担任着科研和教学工作,传承和弘扬着他的学问和人品。
我们怀念刘浦江先生,就是要学习和弘扬他的学问和人品。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