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新、罗婷:一个超编法院的生存现实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91 次 更新时间:2015-01-12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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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朝新   罗婷  

2014年12月3日,周三工作日,湖北随州市的县级市广水市人民法院办公楼内,近半办公室锁着无人。

这种冷清的办公场面,与广水法院人员规模极不相符。广水市政法系统一名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广水法院超编严重,法院只有146个中央政法编制,但现有在岗人员约267人,超编100多人。

事实上,广水法院因严重超编,在湖北省法院系统“小有名气”。湖北省政法系统一名知情人士介绍说,除武汉几个中心城区法院人较多外,其他基层县市法院平均在岗人数,也就100人左右。

“广水法院,现在是全国基层法院超编第一名!”一名曾在该院工作过的科级官员半开玩笑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那些没有政法编制的人,没有得到省高院认可,也没有审判资格,但有地方财政编制、干部编制,靠地方财政养。”

广水法院纪检组长蔡水平,2000年从部队转业到该院任职。他介绍,这些超编的人大多数是在十多年前进来的。因为超编严重,这十来年法院没怎么进人。目前,法院在岗员工两百多人,但有审判资格的只有八十多人。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广水财政编制网发现,法院在岗人员大多数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进入法院的,2000年后只有极少数人进入法院。

十多年很少进新人,导致广水法院审判人员后继无人。2014年1月,该院院长王仑在作年度工作报告时称,“法官队伍年龄结构不优,后备力量严重不足,工作压力不断增大。”

广水法院长期人员超编的大背景下,法院法官岗位严重人员不足,法官数量和素质堪忧,法院的管理亦呈现多种乱象。在一些政法系统人士眼里,广水法院怪象也是中西部一些地方基层法院现状的缩影。


清退不了的三种人

多名广水政法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法院超编很大程度是因为被安排进法院的关系户太多。一名离职法官介绍,这个群体主要有三大类,法院干部子女、广水市官员们的亲属和其他社会关系。

广水法院干部中,有不少是法院领导子弟。“过去法院有个土政策,法院每个班子成员可解决一个子女到法院工作,中层干部也能设法安排。但只能是子女,兄弟姐妹不行。”一名知情人士介绍。

一名曾在广水法院担任领导职务的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他女儿在上大学期间就被安排进了法院,成为法院职工,在法院领工资,领了至少6年。

“当时不仅是我的孩子,其他院领导的孩子也在上学时就进了法院,在领工资。”这名官员称,跟他女儿一起吃空饷的,还有不少法院中高层领导的子女。

南方周末记者查阅该院编制信息时发现,2001年,一名叫卢锐的男子以“毕业分配”的形式进入该院工作,但此时毕业生分配制度已经废止。经广水司法界人士证实,卢锐为广水法院一名领导的儿子,当时享受照顾政策安排进法院。

上述官员介绍,大量法院干部子女进入法院,后来引起举报。他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到上海就业,就把工作关系转走了,不再在法院领工资,但过去领的工资也没退。

另一个群体是广水市各类官员的亲属。一名已离开法院的老法官介绍,过去该院还有市委领导的女儿、市人大领导的儿子等领导子女被安排进法院。

上述离职老法官介绍,该院有一名副庭长一直很少上班,办的案子也很少,不懂法律,连法院最简单的“支付令”都不会写。但她父亲曾是市委领导、哥哥当时是某局局长。为让她得到提拔,法院有关领导把该庭其他人办的案子带上她的名字,让她达到一定业绩。经过一番操作,此人被提拔为副庭长。

不仅法院一些重要岗位被官员亲属占据,连司机岗位都有人看中。“我当庭长时,司机是人大一个领导的亲戚,打招呼进来的。”一名曾在法院任职的人士说。

“这些人大多没有审判资格,但有财政编和干部编。有些人很久不上班,但一样拿工资,把他们调到哪里去他们也不去。”上述老法官说,法院有一名工作人员一直在北京做生意,多年不上班但一直拿空饷。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获知,十多年来,广水法院历任院长都没有真正对超编人员进行清理。“这些人都有官方背景,没有领导愿去干得罪人的事情。”一名熟知法院情况的政法界人士说。

其实在广水,也有一些单位顶着压力不收关系户。广水市政法委一名副书记说,“广水检察院就控制得蛮好,当时检察长在进人方面把关很严,他都堵住了。”


各显神通为收费

广水法院超编的百余人,主要靠地方财政养着。

“在广水这样的基层法院,养一个人,工资、车、房及各种办公器材等公开和隐形开支加起来,一年大约要5万。超编一百多人,地方一年就需要投入近600万元。”湖北一名知情法官称。

在2012年年度工作报告中,广水法院院长王仑指出,法院经费保障问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如何养活超编的上百人,一度是个难题。上述老法官称,过去曾亲历广水法院跟各庭签订完成一定数目创收任务的责任书,“最近一些年,没有签这种书面东西了。”

一名曾担任过副院长的老法官介绍,广水法院对各庭人员的考核,不到个人,只考核到庭。每个人工作好坏、做了多少事、办了多少案,只有庭长知道。过去,法院各个法庭可以自己开支,绩效和奖励庭长都可以自己把握。因此对一线办案法官的收入,各庭通过多办案、办好案、多收费等途径,把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为创收,广水法院各部门“各显神通”。12月3日,广水市法院官网公布了一对夫妻的离婚判决书[(2014)鄂广水民初字01257号],审判员是广水法院法官李远锋。两名当事人经济状况差,也无财产分割,但广水法院收取了700元案件受理费。

“按照他们的经济情况,只应收50元。”北京市德润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刘佳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根据《诉讼费用缴纳办法》,离婚案件每件交纳50-300元案件受理费。

这决非个案。12月9日,广水法院公布了21件离婚案件的法律文书,其中有13个是撤诉。收取受理费1000元的有1件,收取600元的有16件,收取500元的有1件,收取300元的有2件。有1件收取的受理费没有公开。

收费严重超出国家标准的情况,在广水法院比比皆是。根据[(2014)鄂广水民初字00873号]判决书,广水法院判决的一起赔偿金额为133232元的交通事故纠纷,法院收费5000元,超过标准2036元。

此外,在一些案件中,“收了原告又收被告受理费的情况,在广水法院较为普遍。”一名曾在广水市法院任职的知情人士透露,“原告立案时预交了诉讼费,判决后被告又按要求交。最后,原告预交的也没退。”

广水法院纪检组长蔡水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外界反映该院收费不规范的声音,“这个现象是有”,他曾多次在内部指出收费不规范的问题。不过他表示,有些钱是法院代当事人收的,开票不太规范。

广水法院的罚款,也让湖南大名律师事务所律师肖国平觉得高得离谱。2013年10月23日,广水法院因一起劳务纠纷到肖担任法律顾问的公司调查。在总经理、分公司经理和肖国平做完笔录离开后,法官让副经理签了一份《调取证据通知书》。

肖国平介绍,因公司高层和法律顾问不知道有此份通知书,副经理也没有上报,该公司没有如期递交法院要求的证据。2013年11月26日,广水法院给该公司下达了30万元的罚款通知书,直接从该公司账上划走了30万。

“广水法院难道成了罚款法院?为什么总经理和法律顾问在场时不出示通知书?这属于典型的钓鱼执法。”肖国平说,“经交涉,广水法院退回了5万元。”

法院塞进大量关系户,工作人员素质堪忧,甚至出现内外勾结办假案的情况。广水市司法局纪检组长易炜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013年3月8日,广水市城郊法律服务所法律工作者袁绍华,在没有取得当事人任何授权的情况下,全权代理了一起交通事故责任纠纷案的诉讼,后袁绍华被处以留所察看一年的处分。

上述法律服务所主任刘观峰介绍,找袁绍华办假案的是当地一名书记员,目的是试图从保险公司骗取高达十多万元的保险理赔。


“那你说该怎么弄?”

超编问题严重影响广水法院正常工作,法院管理混乱亦难辞其咎。

广水法院只有80多人有审判资格。湖北政法系统一名知情人士介绍,有些法院有审判资格的人当中,院长、副院长、审判委员会成员和各庭庭长及少数副庭长是不办案的,真正办案的只有1/3左右。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些基层法院人手紧,有时不具办案资格的人也会参与办案,“但法律文书上不会署他们的名字,而是署有办案资格但没办案的人的名字。”

一名曾在广水法院任副院长的知情人说,“假如没有这些超编的人,上面早就派审判员了。派人吧,广水法院人这么多,不派,法官又不够用。”

法官忙碌,另一些人却没事干。一名已离职的前法官介绍,有的中层干部早上上班拿着杯子,“十点半到宾馆,先打牌,再喝酒,再打牌,‘今天上班,明天回家’,这是广水最突出的(问题)。”当然他也表示,“这两年情况好了很多。”

而能干活的法官群体,法律素质也十分堪忧。院长王仑曾公开表示,“少数法官政治素质和业务素质跟不上当前形势需要;少数案件裁判文书质量不高,说理性不强;法官断层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法院的正常工作。”

在广水法院,有的法官由连司法考试都没过的法律工作者指导判案,已经不是秘密。广水法院原副院长丰朝云承认,当地一名法律工作者刘观峰曾指导过他。

“我刚接手分管刑事时,不懂(法律),简直没办法。他代理的诉讼,都是他跟我上课,说这事法律依据在哪,司法解释该怎么说的,他拿着硬邦邦的东西来,你说我能不采纳?”丰朝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这位已退二线的副院长说起一件亲历往事,“2006年左右,当时的市领导想处理一个干部,让检察院查,最后定了三个罪名:贪污、受贿、玩忽职守。但三个罪名金额加起来只有几千元。这个干部每次提审都是一句话:判重了。”

官员们最终商量决定判缓刑。但法院说有法律规定,数罪并罚的案子不能判缓刑,官员们一筹莫展,“最后,是这个干部的代理人刘观峰找到了判缓刑的法律依据,最后按他提供的法律依据判缓刑。”

多名当地司法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反映,丰朝云接受刘观峰“指导”后,二人工作交往极为密切,丰朝云分管刑庭那几年,广水法院的刑事案件,绝大多数案件刘观峰都是辩护人。

广水法院纪检组长蔡水平对超编问题,似乎也有点头痛,“原来为什么要进那么多人呢?现在想处理都很难,只能慢慢自然消化,退休、病、死。没办法,老的退下来的都是法官,年轻的都进不来。”

让到龄干部“退休”,可以空出一些编制。但广水法院每年退休的人不多,此外这些年退下来的,更多是早期参加工作的老法官,大批通过关系进法院的干部并未到退休年龄。

和许多地方一样,广水有一个“土政策”,科级干部一般56岁退二线。上述原副院长就认为,“我们没有到年龄,法院就让我们退下来,导致法院真正有审判资质的人越来越少,留下的人没有审判资质、没有考取法官,不能办案。”

法院也会有一些新编制指标。蔡水平介绍,最近上面分两次给了广水法院10个中央政法编制,目前只进了4个人,还有6个编制空着。院里规定只能从外招人,现有法院人员不能占用这6个编制。

湖北政法系统一高层人士解释说,“法院不少在岗人员背景复杂,但每次上面给的编制太少,不够分,院长又摆不平,最后只好谁也不给,全部从外面招人。”

南方周末记者试图就上述问题采访广水法院,被院长王仑拒绝。王仑说,“你去找最高人民法院吧。”

12月9日,广水市委一名常委与该院联系后称,该院同意让院党组成员、政治处主任程洪波接受采访。但当南方周末记者和程洪波面对面时,他拒绝了采访要求,并反问记者,“你花这么大精力了解我们的情况,那你说怎么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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