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被认为是近年文学评奖的最大丑闻。先是阿来和岳南这两位深受读者喜爱的作家一票未得,接着是评委被告知不能投梁衡先生的票,原因是梁先生的散文中提到了中共党史上的敏感人物张闻天,而引发全社会关注的,则是以雷人的打油诗获奖的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周啸天。这个结果让全社会发现,原来这个国家级的大奖,其评委的文化判断力甚至不如跳广场舞的大妈。
我不由得想起话剧演员陈佩斯的名言:“我是一个很干净的人,从没拿过奖。”相对于2010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车延高获奖所引起的质疑,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已经耗尽了它全部的公信力。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欣喜的好事。魏晋之时,礼教为大盗所窃,阮籍嵇康这些干净的文人,只能愤而反对礼教;民国后社会道德全面沦丧,吴道镕陈伯陶李瑞清这些干净的文人,只能遁迹海滨,寻求属于自己的乐土乐郊。今天干净的文人,应该自觉抵制像鲁迅文学奖这类的伪名虚誉。
道理很简单,失去道统制衡和引导后的权力,根本不具备基本的文化判断力。无论是来自官方的权力,还是老百姓用脚投票的权力,都没有基本的文化判断力。权力选出了于丹,选出了南怀瑾,而这一次,权力选出了周啸天,选落了阿来、岳南和梁衡。
西方谚语说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中国的传统则是,政统归于天子,道统归于士大夫,道统应该是制衡政统,让政统归于淳美的力量。但近百年来,士大夫阶层早就被连根铲除,道统久已不复存在,只得任由政统一家独大,没有了道统制衡的政统,如何能够引领风骚、人文化成呢?
在历史上,凡是由士大夫道统所系,而推行于世的礼乐典章,都会被人民群众悦领虔受。如孔子删定六经,泽被万世;欧阳修著五代之史褒旌气节,遂开天水一朝文化辉煌之局;朱子家礼,世人竟效;士大夫行己有耻,博学于文,担荷着传承美德和知识的使命。因为有士大夫阶层的存在,中国文化才能绵延不绝,中华民族方得文明以止。但自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首倡新文化运动,鄙弃雅言,崇尚俚语,人民大众不再身沐士大夫的教化,而转向接受现代知识分子的启蒙,士大夫阶级遭到全面排斥。更加以历次政治运动的残酷清洗,士大夫欲逃逋于薮泽而不得,劫后馀生者,不过如粒米之视太仓,一舟之存沧海,我们这个时代,成为历史上从所未有的最没有文化的时代。道统既亡,政统所做的各类奖项,其不具公信力,不具权威性,也就可想而知了。即以此次周啸天获奖为例,评委们在回应公众质疑时说,他们已经征询了当代诗词权威人士的意见,都认为周啸天获奖是合适的,这才都投了周啸天的票。问题是评委们所谓的当代诗词权威人士,与内行心目中的权威人士,是截然两个绝无交集的群体。前者不过是些在各大诗词协会窃居高位的诗官,和一些创作天分匮乏的大学教授;后者是早被“靠边站”的真正诗人,他们拥有无数仰慕者追随者,却是组织眼中的另类,是必须要排斥打压的对象。失去道统支撑的社会,只能是优汰劣胜。
新文化运动的另一“历史功绩”是树立起与古典学问完全相左的现代学术。古典学问的全部目的,在于成己成物,学问的至境,必然是人格的至境;现代学术却只管研究一个个具体问题,学术成为与汽车修理、管道疏通没有二致的技术活,成为教授们混饭吃的家伙,又有几个学界中人,对世道人心抱以殷忧?所以不仅官方的文化判断不值得相信,即使是纯由学界人士组成评委班子的民间奖项,也常常需要打上问号。我就曾亲见某个由教授们评审的诗词奖,办了很多届,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庸浅易之作入围乃至高中巍科,深到独特的作品,往往在第一关就被刷下去了。
一位昆曲界的老前辈对我说过,刚解放那会儿说是外行领导内行,现在是外行领导外行!这就是道统沦亡后的文化现实。然而否运终转,一阳昭苏,希望不泯。我毕竟见到过两个最公正的文学奖项,一是王功权先生斥资支持的屈原奖,二是林英男先生资助的国诗大赛。这两个奖项的评委,都是创作上久负盛名的硕学之士,他们不趋时从俗,不献媚当道,谨守孔门“古之学者为己”之义,秉公心法眼,对历史负责,不啻浊水中的净莲,所评选出的获奖人,也无一不是当代诗词创作的名家。可见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主办者只有拥有基本的文化判断力,才能够找到真正懂行的权威,也才能获得公信力。
本届鲁迅文学奖打碎了人们对这类官方奖项的最后希望,这实在是一件好事。现在的社会文化,就像是富营养化的池塘,水藻疯长,鱼虾绝迹。否极方能泰来,只有更多的拥有基本文化判断力的民间之士愿意投身文化事业,只有真正的文学家,真正的学者能得到他们应得的荣誉,有了源头活水,文化池塘的生态才能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