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者投书香港报章,问:"什么是中国人?",之后有学者撰文反驳说"不必再问什么是中国人"。这场公共讨论,令人想起去年10月习近平出访东南亚前后,发生两件与"中国人"身份有关的事:一是习在某个场合提到马来西亚情歌天后梁静茹在中国常被误认为中国人,梁接着在微博回应"谢谢国家领导人习先生"后,掀起马中台网民有关梁的国族身份的骂战;二是台湾总统马英九在十一国庆祝词中表示,两岸人民同属中华民族,两岸关系不是国际关系,引起论争。数月后,发生张悬在演唱会上展示中华民国国旗风波。这更令人联想到香港社会早前掀起关于国民教育内容的争论,其中一方大声疾呼港人"自古以来""流著中华民族的血、都是炎黄子孙",所以"爱国是天经地义的事"。
值得思考的是,如果中华民族身份是与生俱来、天经地义,为何仍然会有各种争议?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中国人"的内涵与特质?
若然回溯历史、放眼世界,其实不难发现,以"中国"之大、历史之久远,"中国人"所指涉的地域范围、效忠对象、政治取向、文化性格,都不无含糊性。
这可先从国族身份这个在相当晚期、从西方发展出来的概念说起。
17世纪之前,欧洲的国族观念仍然相当模糊。军人、政治家可以毫不犹疑地为他国的君王与国家效劳;地域一再易手,更无充分界定的国家可言。频繁的战争使帝国告终,主权国家代兴,开始有种族的新想法:大家再不是罗马儿女,而是有不同根源的种族--日耳曼、撤克逊、盎格鲁等。这种想法后来得到扩展,时人认为民族性属于天生,非后天所能改变。再后来,种族间的敌对便成了天经地义。
"中国人"的身份内涵,有着相类的含糊与可塑性。按著名历史学家、前港大校长王賡武2012年发表的论文《关于四个颠覆性字眼的思考》的观点,"中国人"与"马来人"性质一样,都是因西方殖民者而普及的称谓,并在研究离散中国人(Chinese diaspora)时,提出"中国性的文化光谱"(cultural spectrum of Chineseness)说法。他举例,在香港的华裔于"历史上"更中国一点,尽管"并不像他们在上海的同胞那样完全中国",然而在旧金山与新加坡的华裔则有更多"复杂的非中国变因"。
浮动的概念
研究新清史、主张"从边缘反观中心"、以清代满人视觉超越民族国家意识来思考"中国是什么",以及"中国如何被构想"的美国著名学者欧立德(Mark C. Elliot),进一步指出"中国"概念的浮动性。他研究发现,在清朝文件中,"中国"有时是指十八省的"内地",有时却是指内地加东北、蒙古、新彊、西藏等地区;换句话说,"中国"概念一直在变,不断被重新发明。历史学家余英时曾言:"'中国'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样的具体内容,恐怕今天谁也说不清楚。它是地理名词呢?政治名词呢?文化名词呢?"
南洋华人的历史,更具体地显示"中国人"的复杂性。海峡华人(Straits Chinese)放弃了"中国"的概念,英国对他们而言俨如替代的祖国;新加坡开国元勋、25岁前以"中国人"自居的李炯才,在伦敦求学时,逐渐"内心醒觉到自己始终属于马来亚,而不是中国人"、继而"思想上由倾中国转变为倾向马来亚";战后华人反殖浪潮高涨的50年代,一篇发表于1956年、题为《我们应选择马来亚作为我们的家》的学生运动文宣史料,有这么一段:"事实上,许多华人所以不能拋弃中国的观念是由于一种保守或民族优越感在作崇的。他们以为他们是从中国来,在文化上以及生活习惯上,大部份还是和中国人相同,因此,他们应选择中国为他们的国家。这是多么保守呢?如果这样的言论能够成立的话,那么美国人不是应该称他们自己是英国人了吗?朝鲜人更应该称他们为中国人了。"
及至中国本身,清朝结束后社会亦曾激烈辩论何谓塑造现代中国的良方:究竟应顾及中国地方文化风俗之多元,以地方为本位、"联省自治"、自下而上建国,还是自上而下建立一个强势大一统国家?这段历程,在历史学者杜赞奇(Prasenjit Duara)的《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 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里有详细分析。
德国案例,则为国族定义提供了一个中国以外的有趣参考。发表于2010年的论文《一个国家,两个社会?--统一20年后的德国》,发现德国即使统一了20年,经不同政体塑造的东西德文化性格,仍然毫无交汇融合迹象,彷如有两种"德国人"。有韩国学者更曾以德国为鉴,主张韩国与朝鲜是不同民族,南北统一不宜操之过急。
若说"中国""中国人"概念不具含糊性,因为两岸的《国籍法》都有清晰界定--即任何拥有中华民国国籍或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人,都可称作中国人,又如何解释会有大陆网民误认马国人梁静茹、新加坡人孙燕姿为中国人, 或大陆网民将新加坡称为"坡县",或一位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说新加坡"将来可能是我们第32个省"这类想法从何而来。
况且,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审批准则,也不乏令人思考的空间。去年一位旅居海外的中国大陆人就在《纽约时报》发表文章"谁是中国人?如何定义'中国人'?",说其实中国人身份至今仍根植于种族与血统,因此会出现"很多中国人已经成为美国人,但很少有美国人成为中国人"这种现象。
所以,"不必再问什么是中国人"的断语,未免是对相关研究与复杂历史有意无意的一种忽视。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