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喜欢读恺蒂。更幸运的是,在2012年5月我们巧遇了一次。我们在一段不长不短的巴士路上语速很快地急急说话,因为知道不久就要分手下车。我们两家在上海居然住得不远,就约了说再找一天,约上共同的朋友,一起喝个下午茶。可惜,当时我正在焦头烂额处理一堆混乱事务,最终,还是没能约上再见面聊个天。接下来,就各奔一方了,我回了北美,听说她也搬回了伦敦。
很高兴听到她的文章终于要结集出版,因为以前都是读得零零散散,编辑发来电子版,除了这本《约堡黄昏》还有《南非歌行》。我终于可以一篇不漏地全数读一遍,看到最后一页仍意犹未尽。
我第一次阅读南非,还是小时候读父亲买的约翰·根室“内幕系列”中的《非洲内幕》,根室描写的南非,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景象,他笔下的南非“没有变化、没有停顿、没有希望”,“种族问题的阴云惨雾笼罩了一切”。
殖民历史无疑是个悲剧。可是,悲剧的意思不仅是悲惨的事情,而是不论预知后果如何惨烈,都无可避免会一条道走到黑。在人类文明的少年时代,一个发展得半生不熟的文化,和一个刚刚起步不久的文化相遇,就只能是这样的结果,不可能出来别的结果。待到再过上几百年,西方文明终于从崇尚“征服蛮族”的“英雄业绩”,发展到了理解多元文化的人道主义此岸,万劫不复的后果已经酿成。不论过程和结果,噩梦醒来,对双方都是无可挽回的伤害。
恺蒂有故事有细节,她有声有色描画南非色彩斑斓的表层,也有能力切入深处。让我们细致地理解南非的历史负担,更让我们了解南非政治发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具体文化中。
南非是独特的。过去非洲国家由白人统治,多半是尚未独立,白人政府也最终有个母国的退路。在二战后经历独立大潮后,殖民政府纷纷退去,一个个国家也就由非洲原住民接管。唯有南非,它是占极少数的白人在统治一个野性十足、部落文化很强的黑人社会,但原来的白人社会又没有退路,它已经是一个独立国家,南非白人就是南非人,没有宗主国的老家可回。那个种族隔离的选择,固然是出于种族歧视的傲慢,可是,与其说是南非白人政府特别邪恶,还不如说是格外的恐惧,他们不敢松。可是,一经如此选择,就必定是暴力反抗和暴力镇压的恶性循环,必定循环出最坏的东西来。最终,一个谁看谁绝望的死结,竟然和平解套。诺贝尔和平奖给了朝野双方,传达了国际社会对解套双方互动艰难的深深理解。而南非以“真相与宽恕”了结充满血腥的宿怨,更是给全世界尚未了结的族裔怨恨,开出一条新路来。
恺蒂也让我们看到,血腥其实双方都有,长期的暴力对抗,残害的不可能只是一方的心灵,更凸显了曼德拉和图图主教这样政治领袖人物的远见和品质,在关键时刻引领社会的重要性。而躲过关键一劫之后,恺蒂告诉我们,后面的南非依然面对万千需要谨慎处理的细节。恺蒂明白,事情不是简单黑白好坏两分,这是非常容易落进去的陷阱:同情变为对弱势的美化和幻想,或是补偿失去分寸,很可能最后事与愿违,陷于新的困境。
制度转折无疑是重要的,可恺蒂没有简单停留在那个转折点。她指点我们看到不同国家发展的独特性和复杂性,看到文化所起的作用在特定时刻可能压倒一切。如南非艾滋病已经猖獗到危及民族生存的关头,南非上上下下照样可以多年如鸵鸟一般,一头扎在沙堆里避而不见,原因只不过是“文化”。民主是多数决定,文化又恰是多数的产物。纵然拥有圣人曼德拉,纵然能千难万险冲破种族隔离的藩篱,南非人依然经年累月无力突破自身的文化束缚,难以直面艾滋病。而南非人对津巴布韦极端政治领袖的热情,也让我们看到民众成熟度对民主制度的巨大影响,那正是各色非洲模式失败的原因。
恺蒂的南非故事不是孤立的,关于异族相处、异族的融合、对曾经受到伤害的族裔如何补偿,这些问题多民族国家都有。我所生活的美国南方,在取消种族隔离之后,也一样面对族裔融合的艰难;直到今天,波士顿漫漫延延的广袤黑人区,还是高犯罪率、白人不敢贸然进去的地方;美国实行对黑人招生就业的《平权法案》,是否成为“逆向歧视”,也是最高法院多年来不断在接的一个个上诉案件。非洲“被迫的母系社会”的文化也蔓延到美国,黑人社区少女怀孕,男人不承担责任的情况远远高于白人社区,这样看上去只是“习俗”的文化,实际上涉及社会福利的公平分配,在一个非单一族裔社会,会带来一系列问题。
有南非十年丰富多彩的生活垫底,文笔轻松的恺蒂,给我们展现了一个真实鲜活的南非。我喜欢恺蒂文字的生气勃勃。她就是自然天成,成家、照料着一个家庭、带着一双儿女、辛勤而认真地做着一份工作。她是放松的,读着侦探小说,细数着非洲荒原上的珍禽异兽、蛇虫百脚,好奇地探究非洲岩画、考古遗迹。她不虚饰和矫情,她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强烈同情心,并不妨碍她看到和指出弱势群体的致命弱点和缺陷。她诚实写出所见,不需要顾忌政治正确和迎合哪一方的观点。她只是凭借天生的敏锐观察力、依据常识的判断力,给我们讲南非故事。她有激情,却有能力智慧地和自己的观察对象保持适当距离。
有许许多多人和我一样,对非洲有着浓烈兴趣,想了解南非的奇特转折,更想知道南非的今日景象,不仅是通过新闻和大人物传记,而是通过一个位置恰当的普通人,一个我们可以信得过的靠谱的朋友,深入细节,点滴道来。
我想,上帝一定是听见了我们的愿望,于是,就把恺蒂送去了给南非。
(《约堡黄昏》《南非歌行》,恺蒂著,上海书店出版社即将出版)
来源: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