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系的系庆,我自然高兴,我是哲学系77级本科嘛。可外哲所也四十大寿了,没人问,没人庆,相比之下真让人觉得那只是一个空壳儿,有些冷落,不觉有些心寒,自己写个东西聊以慰心,感恩,感念师恩,也祭先生们在天之灵!
说我们学校的外哲所几起几伏,合合分分,分分合合,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似有似无,似无似有,有点儿天下大势的味道,多灾多难应该是没错的。外哲所全称“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成立于1964年。当时,我国刚刚从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走出来,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根据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提出要建立几个研究所,了解并研究世界各地的政治、经济、哲学和国际问题。北大建立了两个独立建制的系级研究所,外国哲学研究所就是其中之一。第一任所长是洪谦教授。根据当时教育部给北大的通知,外国哲学研究所的研究工作,“以现代西方哲学流派(新康德主义、实用主义、逻辑实证主义、新黑格尔主义、新托马斯主义、存在主义)、西方哲学史、自然哲学等为研究对象”。四十年前,即使是在那种政治意识形态极其强大的封闭状态下,学界的大多数对外面的情况知之甚少,我们似乎还有那么点儿较为明确的研究目标和方向。
但是,好景不长,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外哲所还没能干些它被希望干的事情(至今可见的,唯有洪谦先生主编,商务版《现代西方资产阶级哲学资料选辑》了吧),就被卷入了那股势不可挡的“革命”大潮,随之浮沉,没几天就沉没在那荡涤一切的污泥浊水之中。刚刚从哲学系分出来的几位老师,又回到哲学系,和大家一起去革命和被革命了。外哲所便也不成其为外哲所,几乎可以说是“消亡”了,学术在政治面前之无力由此可见一般。
文化大革命后期,当时的学校当局把几个研究所合到一起,外哲所便也有几位老师又从哲学系分出来,到了研究所(可还不是真正的外哲所)。文化大革命结束了,高校恢复了考试招生,外哲所于1978年正式恢复系级建制的研究所。所长仍为洪谦教授,副所长是熊伟教授。 当年,招收了第一届硕士研究生。外哲所真正的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和教学工作从此起步。
外哲所从建所到今天已是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可说的事儿太多了,世事变幻,此一时彼一时也。不说也罢。可其中不能不说的是两位曾任所长和副所长的老先生,洪谦和熊伟。学术是随着人走的,外哲所有了这两位当家人——洪先生,维也纳小组早期成员,小组领袖石里克的助手;熊先生,海德格尔亲炙弟子,在华唯一嫡传——他们清楚当今哲学该干什么,如何去做,又碰上了好时候,没几年,学术、学生都大有长进。从那时算来到今天,不过区区二十余年,他们所代表的现代西方哲学的两大主流学派——自逻辑实证主义始的分析哲学,胡塞尔、海德格尔所创现象学解释学哲学——在我国内的传播,研究不但遂成风气蔚为壮观,且产生了深远影响,以至影响了许多学科学术思想的发展进路,其间,外哲所及其后学的成长、发展、起作用,自不在话下,而当得首功的无可争议的是二位先生。
然而如今,两位先哲,均已作古,离开我们十年有余了。可对我们这些曾沐浴师恩的学子,会常觉他们虽人已驾鹤仙去,而音容宛在,每每因些须小事,忆起桩桩件件亲身所受耳提面命的教诲,心中烦恼,世间琐事,稍觉释然,却也唏嘘不已,人走了,不可复生,而今物是人非,不知先生在天之灵,又作何想?也许,他们会有点滴遗憾,因他们不在,不仅不在位,也已不在世,无力回天,否则,外哲所以他们的能力和影响,恐不会受再次撤消实体建制,被并入哲学系的无妄之灾(真的,不知为什么,当时的校方就是非把外哲所的系级建制撤消不可,无论怎么说也没用,确非我辈力所能挽)。也许,依二位的禀性,会默然微笑不语:却怎见那刚刚撤消不到两年的外哲所,又因上方须以系级实体研究所方可入选“基地”的要求,忽又复生,真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以至今日四十寿辰无人知晓,无人纪念,何至于此?所为何焉?为权?为利?为学?不知道,不可说,可笑总有一点儿,在天之灵不语,世间人又作何感?不可说,不可说。只是学生自觉愧对先师,唏嘘而已,没笑。
两位先生,学有分疏,各领风骚,性情亦迥然不同,大异其趣。然而,在学生眼中,不仅同尊为师,且窃以为,为师也有一二相似处。
其一,二人同由大师指点,自年轻时,便去西方学习,在欧洲,又各受不同大师点拨。洪先生自幼聪颖,又因与梁家世交,早年曾受任公指点,后任公荐先生赴东瀛留学,不期导师过世,遂归。任公又力主先生去德国,到耶拿。学成后,在逻辑实证论创始人石里克身边工作。熊先生自小家境有变,由黔来京求学,在北平四中未毕业,便“混入”(先生自语)北大预科,不多日,转入哲学系,后由当时系主任张颐推荐得识适之先生,胡适以允先生译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方式助其赴德留学,后虽未果,却也是无价的勉励了。临行,张颐先生赠古砚以资鼓励,还念念不忘,赴德访问期间,又亲赴弗莱堡探望先生。先生在弗莱堡时曾亲聆当时有“秘密哲学王国的国王”之谓的海德格尔如吟诗般的思绪言语的引领。大师也是从学生过来的,也曾受恩于师,而旧日师生之谊,我辈心向往之,自非我辈可亲身体会的,可有先生们学问、为人垂范佐之,我等后生可亲领受惠。人不可不以自强不息自勉,却也不可须臾有忘师恩。站在巨人肩上的,自然有智愚、勤惰之分,巨人、小人之别,人品学问自可证。生有幸遇良师,胜自己强努百倍!师,传道、受业、解惑矣,或受其指点一二,豁然开朗,受用无穷!
其二,二人虽均终其一生唯学与问,一生执着于自己所追求的思想与哲学,用情用思不可谓不专一,二人在当今我国内学术地位亦无出其右者,都是我国现代西方哲学研究的开路人。后学们都把他们看作一代大师,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学问与智慧,也因了他们的勤奋与为人。而如今,很多年轻人,并不很清楚他们究竟何许人?却是因他们给后来人留下读的东西不多,自然不象眼下的一些教授,动不动方为壮年已著作等身,他们只留下了一些与他们学问有关的编译资料,自己写的大概只是各一本文集,并没有什么令人敬畏的大部头著作。可他们的东西少而精,重要而又耐读,经得起凿磨,后人把这些看成学术血脉起步的基石。熊先生曾和我说,老子留下的不就是五千字嘛,孔夫子也只是整理些资料,论语还是后人集的。他们大概都属于孔老夫子示范出来的那类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述而不作。他们知道,为学为文的重要和艰难,把能说的说清楚,已属不易,遇不可说的,不保持沉默,即是妄言与僭越;更晓得节省文字,才能让语言把意义显现出来。一次去看洪先生,送他几本我们几个学生编的《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他边翻边笑说,好,好,你们年轻,多做些事,好。有问题,问王太庆王老师。有鼓励,也有提醒。可说起写书,先生笑笑,别误人子弟哦。我有点灌顶的感觉,谨慎,不仅是为自己,为文时,更是为别人,至今不敢忘。后来办风入松,看着那么多——汗牛充栋的,心想又有几本能留下?更觉写的小心,节约文字的必要,不误己,更别误人,还环保。先生们留下的文字不多,可谁也得面对,绕不过去的。先生们给我们留下的治学的精神和态度,更让人难忘。当然,先生们留下的还有外哲所。那种自由、宽松而又热烈,认真、严谨而又刻苦的学术空气,那是学术生命的空气,不会死,也不会没有的,不管什么人让她生让她死,也不管有没有人去想着她,纪念她。
其三,二人都是大家,却都特别爱学生,对学生从不摆架子。我并非洪先生的亲炙弟子,却更早认识洪先生。本科时,我以为自己要继续求学,自认以学问为生的,便邀同学贸然去洪先生家造访,先生不但不怪,还耐心让我们多学些基础学科——数学、物理,还介绍我们去听宴先生的初阶逻辑。竖子不可教,学生终是未能入其堂奥,先生让听的课是听了,研究生却考了自己更喜欢的现象学一支。先生也从不以为怪,更不生分对待。仍要我去听普特南等人的讲座,还邀我去家里聊天。说到海德格尔,先生就说不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又说,胡塞尔的书应该好好看看,胡其实和海不一样,他说的东西清楚,让我去看他的《逻辑研究》。大师大概都是如此点拨的,要随你学生的心性去领会了。先生的性格人都说有些急暴,其实我也看到先生为工作与别人争得脸色大变,更多的时候,却是见到他翩翩的英国绅士风度,甚是可敬可爱,以至有时有些顽童的天真。有一次,先生叫我去他家,到了他家,他又让我陪他出去散步。我陪着先生边走边聊,只见先生偷笑着从衣袋里掏初一包中华烟,递给我一支,说,他们送的,在家里不让我抽,我们在外面抽。我至今不知道那“他们”是谁,我只知道,先生知道我抽烟,先生其实不大吸烟的,大概不是高兴就是郁闷时偶尔吸一支,那天先生很高兴。不像有一个肃杀的冬日,我去他家,他说乔木来看他,可也不说乔木说了什么,只是跟我要了支烟,师生二人闷在屋里抽,闹得何先生来看,眼只瞧着我,也未做声,屋里的气氛有点儿像当时校园内外的氛围。我最后见到先生,是他已因病久住友谊医院了,那些日子我常去看他。有几天,我因要去海南开会,连续忙。临行前一天,心里有些不踏实,想一定要去看看先生。一到医院,元颐说,他爸正念叨我。我走到先生病床前,先生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握着我的手,口舌在动,可说什么已不大能听得清楚了,声音轻而含混,手却一直不放开。那一幕,至今萦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一直到现在还在想,先生在想什么,先生到底要说什么?临走,心中有些忐忑,又想,多日来先生一直如此,好好坏坏,总还不至于……不想,那竟是我与先生的最后一面。我刚到海南,就传来先生走了的噩耗,赶紧赶回来,送先生上路。后来,何先生让我转交几张发黄的老明信片给奥地利的哈勒教授,那是洪先生珍藏多年的,他在维也纳时,石里克或小组的其他人约他去咖啡馆聊天或聚会,师生间当时唯一可能的联络方式,先生颠沛一生,却一直珍藏着。在他心底沉淀下,血脉中流动着的,也许是更宝贵的记忆,可先生带走了。我登时有些明白,先生爱学生,师生间的情谊是有些遗传的。
熊先生那几年的学生不少,可我前后的师兄弟大都出国了,我一直在先生身边,觉得受益更多。先生一直让我自己去做,可几乎我的每一篇译的或写的东西,先生都看了,改了,有的译文还逐字逐句改。有一次,我写了一篇《海德格尔与马克思主义》,因为当时的氛围,文章用的排比句多,有些“气”不可不发。先生看了,叫我去,劈头就说,文章怎么那么像大字报。我有些辩解,可先生一句话,“这是学术”,把我唤醒。自此,文章不敢再有情绪和杂念,无论什么原因。先生时时和我在一起,有时也问是不是想出去,可机缘不巧,很晚才有机会。回来后,先生就患了不治之症,动了两次手术。可每次手术刚完,先生只要有些力气,就又会给学生上课。我担心先生身体,总要劝阻,先生就自己通知学生到他家去上课,挡也挡不住。师母说,先生愿意和学生在一起,让他去吧。第二次手术前,马列学院的谢龙先生又要请先生去为上百人的大课作讲座,我真有些担心,先生却不让我管,去了一讲就是三个小时。那是先生的最后一课。后来先生身体每况愈下。最后有一天,先生特意叫我去,当面让师母把他们多年来出国省吃俭用攒下的美金、马克、港币统统交给我,说,拿去,年轻人作学问不容易,不多,你们用得着,有聊胜于无嘛。那就是现在《熊伟青年学术基金》的底金。先生最后说,我一直没有作博导,你也没读博士。我顿时眼睛有点湿,学生不才,先生到这时还在惦记。
洪谦、熊伟二位恩师离开我们后,我都曾分别撰文纪念,这样忆在一起,还是第一次。也算是对他们创立的外哲所四十大寿的祝贺。只是学生还有个心愿未了,有机会一定设法再筹点儿钱建一个《洪谦学术基金》,让先生香火能更好地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