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生活在惯性里。我的意思是,人活着,但是并不是时时意识到自己活着,只是懵懵懂懂地凭着惯性度过时光,就像在一个大下坡的滑道上,心里空空,头脑昏昏,梦游一样不停地凭着惯性往下滑行,到了终点或者马上就要接近终点时才猛醒:我这是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是谁?为什么?
我的一生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过来的。有点与众不同的是,我在往下滑的时候会比较频繁地从梦中惊醒,不时问自己这些问题。当然,没有答案。于是又睡过去,延续梦中的滑行。
人活着,要名,要利,要荣华富贵,要流芳千古,什么都想要,但很少想为什么要,只是凭着一股从幼儿园时代被培养出来的竞争心(每次考试都是一次小小的培养)拼命往前跑,如果跑到了别人前头,还会边跑边回头看看,把别人落下多远,会不会被人追上。在人生赛道上发足狂奔之时,很少有人能停下来想想,自己这是往哪里跑,为什么要跑,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为什么。
在这个意义上,我有点感激文革的爆发(当然对于社会来说,文革是场大灾难,这毋庸置疑)。文革爆发时我十四岁,刚刚在北京师大女附中上了一年学。我从小是尖子生,在考上北京收分最高的这所中学时,记得心里得意洋洋地想过:在人生的赛道上,我算是跑在前面的人了。一生道路好像已经展现在面前,一览无余:好大学,好工作,等等。正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文革爆发了,大学停办了,把我硬生生从赛道上拉了下来。记得当时的迷茫和失落,本来毫无问题的人生道路被生生掐断,使我不得不重新规划人生道路。说是规划,其实自己哪里有那个权力,只能随波逐流地去农村插队,去边疆沙漠做重体力劳动。我应当走怎样的人生道路,应当追求什么样的人生目标,我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呢?这就是我从小小年纪开始想的问题。如果不是文革爆发打断了我的生活道路,我不会多想这件事,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感激文革。
当生存目的发生问题遭到质疑之时,我的存在意识才苏醒了,这就是我从20岁开始对存在主义发生兴趣的原因。心灵有何种需求,就会身不由己地趋向于那种需求的解决方案,而存在主义就是对于我的生存意义危机的一个解决方案。从一接触存在主义,立即受到强烈吸引,并且终身不渝地钟情于这一哲学。虽然听说有学院派哲学家抨击存在主义,说它根本算不上哲学,但是我对它的钟爱不曾稍减:我不管它算不算哲学,我只是把他当作为我的人生排忧解难的方案。
是存在主义第一次使我意识到生命之偶然,那个茫茫大海上偶然闪现的幽灵岛的意象深深植入我的意识中,不离不弃,终身伴随。我们每一个人都像茫茫大海中突然闪现的幽灵岛,在存在一段时间之后,悄然隐没,全无踪影。它的出现,既无目的,也无意义,纯属偶然。存在消失后,全无踪迹可寻,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这就是人生(生命、存在)的残酷真实。我必须鼓起勇气,直面这个残酷事实,直面惨淡的人生。
不仅要直面这个残酷事实,还要苦中作乐,为这个毫无意义的偶然生命赋予我个人的意义。我选择的是一个舒适、快乐、宁静的人生,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享用美好的爱情、友情和亲情,享用人类智慧创造出来的美,尝试自己也创造一点点美,如果不成功也不烦恼,只是把自己的人生塑造成一件精美艺术品。值得庆幸的是:做这件事跟别人无关,跟才华无关,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