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频:雷公根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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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频  

酒 令

权杖退去

凯迪拉克和司马迁退去

铁轨上的无政府主义者退去

时间的假面舞会退去

皇帝退去,小人退去

江山和美人统统退去

——我在这里喝酒

晨泳者

朝霞的碎玻璃在他的耳边飞溅

他昂着头,挥舞着铁的手臂

他加深了江心的皱纹

在水里,他撕碎了一座大桥的造型

他和我们说再见,和吸毒的鱼说再见

他的心是一艘拖船

他牵引着一条大江,缓缓驶往下游

哦,时代,羞愧的旁观者

两岸的建筑,以纪录片的节奏后退

晚 祷

要像黑夜一样大放光明

要像佛一样安睡

要像肉中的莲花一样开到印度

停 电

让他们停电吧

把我的黑暗,剜出来,做成一盏灯

我听见了啊——

一片果园搂紧了美女

在十万只苹果核里悄悄发电

晨风吹拂着一艘核潜艇

核潜艇在早晨浮起

海风吹着军队,国家机器运转正常

他吹着口哨,把蓝天白云放在甲板上

这时,他想发射一枚核导弹

射落三千公里以外的一枚鳄梨

让树下经过的乞丐吓一跳,继而惊喜

浓雾里的海边钟塔

我记得那一次是早晨

浓雾,像伤口漫出的脓汁一样淹没海边的钟塔

古老的罗马字,巨大的钟摆,诡异的发条

病人一样消失在时间的阴霾里面

在没有时针和分针的时刻

只有那黄色的塔尖

有如一根南美马蜂的蜂针,在时间里放大

垂立在广阔的浓雾之上

与虎谋皮者,滚开

你们休想动我一根毛,金子的毛

休想把我头上的王字垫坐在你们的屁股下面

与虎谋皮者,滚开

从我世袭的王者领地滚开

你们尽可以利诱这世界交出肉和灵魂

但对于一只血统高贵的猛虎

尊严是绝不开价的

在这个良知也可以交易的年代

我守着一只猛虎的皮

守着一个家族的黄金波纹,它弥散肃杀的气息

一路震落随风摆动的树叶

令猥琐的小兽们一一闪逃

被龙卷风追赶的人

那个长着马脸的人

在旷野上,被龙卷风追得疯一样跑

黑风暴压低辽阔的翅膀,刮过大地

一次次,几乎揪住了他的衣领

但后来我们才渐渐看出名堂

这个长着马脸的人,根本不是被追赶者

正是他,跑在时间前面

领着龙卷风不停地狂奔

橡树林,十二个仙女

今夜,我用一只金苹果

分给坐在橡树林里的十二个仙女

我的十二个妹妹。我和她们唱歌,亲吻,打盹

看她们用月光编制的裙裾

看她们随我的金色笛声,安抚爱情

我低垂着头,接受晚风的抚摸

一只夜莺从池塘的树枝飞过

告诉我们,圣母来了

和埃利蒂斯谈论黄昏

那时,万物清晰,树木害羞

在黄昏,神红着脸膛

在希腊的晚风里放着风筝

一匹海水自由地蓝,成长为天空

爱情用英雄的身体做成拱廊

大地上,到处是掷铁饼的父亲

那时,人民很小,王也很小

法律柔软地绕过旧城

睡在神话里的国家,像一棵豆芽

在旧航道里航行的船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他站在船头,凝望着

时间里一道拒绝转弯的夕光

他们都下船走了。掰断的镜子

涂口红的乌鸦,被装进了新的行李箱

马达突突响了起来。一个人把老式的忧伤和愤怒

远远地,拖进浓雾笼罩的河面

一条机帆船在旧航道里航行,用父性的夜色

破开一条河流年轻的腹部

那是他的舵,他顽固的柴油

那是——他的航道和手相

船灯喷出雪亮的光,把河岸不变的风景

搬运回船舱。把吃水线以下的幽暗和伤

搬运回他制度一般稳定的心

一个个漩涡站起身来,和他握手

被撕裂的船歌,在鱼胆里缓慢沉落

哦,一切都是熟悉和可预见的

风暴临近,灯塔不远

他用一个时代,换取了一个方向

多年以后,一篇日志里如实地描述

——一条在旧航道里航行的船

一寸寸冲破一条石块般构筑的河流

像尖利的刮骨声音,在夜色中,嘎嘎而响

背着石头飞翔的人

时代的痛,横扫着我的眉骨

我是背着石头飞翔的人

穿行在衰败的闪电和暴雨中

我以乌鸦的姿势,飞过浊浪翻滚的大海

我用腐烂的翅膀夺取一片天空

直到石头融为我的身体

直到我的黑暗,吐出死亡的光明

爱斯基摩人

他们只需要世界提供

雪,灯,鱼叉,童话

他们只需要冷,干干净净的冷

当冷得冻住四周的尘嚣和心跳

在雪夜里,才听得见

神坐在雪橇上归来的声音

生 铁

愤世嫉俗的铁

在暴雨中,抢回了身上锈蚀的腥味

夏日寄赠

我的身体

是帝国一个多雨的小镇

在这里,没有王

只有烈酒和诗歌

蜈蚣为我献上的杯盏里

有蜜糖和砒霜

八个美人从我的脚趾间

乱草一样冒出

杜撰的长安

我坐在艳阳天里,望着

万里江山,如一匹快马

从我的窗下跑过

三千朵莲花从我的腋下钻出

把一个新王

举上长安的天空

拦河坝

我要从身体里

取一根左肋骨,做拦河坝

挡住一只采金船右倾的苗头

懒汉之歌

他坐在河岸上

微笑着,欢送时光的流水从脚下

奔丧一样,匆匆远去

他是一株懒洋洋的狗尾巴草

不愿接受一缕轻风的打扰

生活啊,总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事情

像穷凶极恶的追债人,逼上门来

他像躲猫猫的孩子,与之周旋

它们找到他,甚至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他就是不转过脸来

油瓶倒了他也不扶

蛇钻进肛门他也不扯

让生活嘟嘟囔囔吧——

“懒人的春天啊,连女人的屁股也懒得摸”

他不愿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他把那些讨厌的事情一拖,再拖

直拖到悬崖边,逼它们松手,崩溃,跳崖

他乐得轻松,慢慢享受他的惰性

他就喜欢浮皮潦草,游手好闲

连爱情,他也要像送便当一样主动送上门来

惰性啊,那是他身体里

一件休闲宽松的衣服,水洗不变

烈日曝晒也不变

当他老了,睡在一张躺椅上吃油条

他不后悔

懒惰让他一生幸福和自由

没有美

在没有美的年代

我在地窖里,埋头酿葡萄酒

用我爱人蓝色的头帕

赶走嗡嗡叫的苍蝇

间 谍

我谙熟完美的易容术

在镜子前,对着自己,我撇撇嘴笑

朝窗口下面的大街,我撇撇嘴笑

我捋好假胡子,穿一件风衣从容出门

哦,从地下到地上,多好

全世界都不认识我,多好

连我自己也不认识我,多好

在我的墨镜后面

生活的全部秘密,像密写的情报

在显影液里一点点暴露出来

我掌握暗号,我根据个人需要

和一个陌生女人顺利接头

自 述

我不再用肉体去拦下流水

也不再以爱的名义,挥舞一把铁锤

我让天空降落到沾满灰尘的树梢

我和神散步,不再惧怕衰老和死亡

当我把沦为乞丐的幸福领回心中

我要做的事,是把多年攥紧的手松开

让真理的种子,从指缝安然落入

我的脚下——那安葬我的松软泥土

自杀者

他用真理杀死自己

他把带血的刀,扔给世界

让世界,像一只狗

去舔舐他一生最后的血

屋顶上的月亮

月亮总是和我的屋顶

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在我三十年的仰望中

它也不肯降下一点点

杀死恺撒

我杀死恺撒

杀死大理石里的毒鹰

今夜,父亲要乘光荣的海筏到来

我坐在罗马柱寂静的碎片上

用象形的闪电修改一部英雄史诗

良 心

一到春天,我又看见他扛着长长的梯子

走在闷热的原野。在雷雨到来之前

他要给每一棵树装上一根避雷针

给麻雀的鸟巢,也装上一根

在雷雨中,他还在紧张地忙活着

我看见他被一道雷电震落下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用受伤的手

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扶了扶眼镜

又顶着大雨爬上梯子

他像避雷针一样直着身子

在摇晃的树顶,险些再次被狂风掀翻

月亮一个人去了天山

我们继续乘高铁南下。而月亮一个人去了天山

月亮要一路回收八千里悲愤的西风

月亮要在一匹马的体内布下庞大的古战场

在万丈悬冰上,是月亮一个人在磨剑

是月亮要将衰败的楼兰磨成一把三寸剑

另一个月亮从我们指缝滑落,变成了一粒白药片

最后的鹰

英雄的墓碑

在翻滚的乌云里

忽隐忽现

王者的杀气,贯彻生死

逼我唤它为父亲

圣 使

他们用肮脏的水,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他们提着马灯,在神的脚迹,种下一棵棵菩提树

他们在山顶的雷雨中,抓住闪电,分给群众

曙光东进的时刻,他们继续投身黑暗

青年大街

哦,青年大街,像一个年轻人的手臂:有力,冲动

下午6点40分,我在沈阳的这条大街散步

一路经过商场、银行、饭店、写字楼、证劵公司

庞大的建筑群像一种虚拟的青春

被夏天的夕光一点点吞噬

在这条大街下面,一列地铁在飞驶

大街两旁的白荆树,晚风中油绿的树叶

让我嗅到了稀薄的青年气息

恶 魔

恶魔和我们

围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

他亲切地鼓励我们畅谈理想、未来

在我们热烈的发言中

恶魔不时点着头,搓着手掌

他的声音点燃了马亚加湖边的晚霞

末了,他深沉地谈起

他早年作为一个好人的体会

丑恶向我迎面走来

丑恶向我迎面走来

我没有回避,拒绝,或者回击

我和很多人一样,向他点头,问好

在同一条路上,我们多次相遇

在和他迎面相逢的时刻

我把当年攥紧的拳头松开

变成礼貌性的握手

我们一直过着一种庸俗的生活

我们一直过着一种庸俗的生活

仿佛被一条大马力的拖船,一天天拖进

一条浑浊的河流。我们收拢目光,顺流而下

像一只咬牙切齿的白鸟,用油漆

一遍遍刷黑自己的羽毛

以此换取一片天空,避免乌鸦的攻讦

我们已经习惯于一种庸俗的生活

在惯性中,每天都在重复卑琐的事情

像一块肮脏的抹布,反复擦拭着灰尘

我们用高贵的诗篇去贿赂油腻的欲望

让心灵闪开,给肉体让路

并且,一次次挖出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们试图拒绝一种庸俗的生活

但最终收回了怯懦的手势。就像

一把在情欲中挥舞的铁锤,将一颗水泥钉

凶狠地敲进我们的身体,直到击穿灵魂

让我们在蒙羞中,感到尖锐的痛

同时感到一种毒瘾般的快意

小蜻蜓

在大风中

一只小蜻蜓,在政府大楼的楼顶上

强行着陆

风吹歪了它薄薄的翅膀

换 毛

动物们在深秋里换毛,愉悦的喘息响彻山谷

我无毛可换

我在派出所里,换第三代身份证

我在杭州的哀愁

我在杭州的哀愁,是

雨晴后,一把伞没有回到西湖边。是

脚边的麻雀见人也不躲开。是

扶住风的柳枝,站在大街上放浪地描眉。是

还没到夏天,春天就急不可耐脱掉了内衣。是

少女脸上的羞涩,被一只纤纤之手

当做脓疱一样挤出

那快意的脓疱破裂声音,是

我在杭州的哀愁

普拉斯的死亡证书

死亡是需要证明的

就像一张死亡证书需要证明一样

当地狱的蜂箱卡住一个新的夏娃

她的灵魂屈辱沦落,从空牛奶罐头盒爬出来

爬过死婴,白骨,头发,灰尘

她用肮脏的经血涂抹议会,父性,战争

那刺鼻的煤气,聚集成一朵铁制的乌云

让一个受虐的时代着迷,亢奋

她手指的尖桩,泄出了脓液的洪水

哦,当她后退的黑暗接近光明

她同时需要灵魂的自杀

需要灵魂和肉体一同尖利地死亡

1945年早春:写日记的布劳恩·爱娃

在纳粹的翅膀,她贴上春天的邮票

她扔出的钥匙,没有回到布劳恩家族的苹果园

裂缝,从脸的中心不规则加宽,像雨季的慕尼黑地图

波兰叛徒送来两口水井给她做乳房,她不要

从蛇的肚子里,她剜出另一条蛇,名字也叫爱娃

她金色的头发,压制着一场爱情的雪暴

哦,巴伐利亚口音的小宝贝,蓝眼睛汹涌的海水

她用坦克来划船,穿着摄影师助理的小泳装

在阿道夫的一小撮胡子里,不成功的

自杀?哦,她不再第三次出乖露丑

逆光中,她把园丁和氰化钾,提前藏在了动脉

她用汽油记下了宿命的性,爱,地下掩体

现在,帝国的大提琴手,从钢铁的穹顶走来了

把明亮的勃拉姆斯,押进了她的别墅。在远处

33枝被剔除犹太关节的玫瑰,在陪她翻看一本影集

春天的林荫道

一个魁梧的男人

走在春天的林荫道上

柔光落在他粗硬的头发

他宽大的皮带上扣着

工具套

那上面整齐地挂着

钢锤

扳手

起子

电笔

铁钳

迟桂花之夜

眼镜王蛇还在夜读

五个方向的夜

啊,秋高,气爽,但桂花不闲

天井里的棺材历历在目

啊,秋风中的登楼声互相鼓励

逃亡的鸟,在深山锻炼肌肉

万里江山换一头夕阳

从一只宽袖中,摸出一个锦衣卫

又一个锦衣卫

而眼镜王蛇还在夜读

探监路上的对话

“艾米丽阿姨,什么是监狱?”

“监狱是大人的幼儿园。”

“那我爸爸每天在监狱里做什么呢?”

“孩子,他在监狱里做有趣的游戏。”

“那边,高高的墙上,那一条条东西是什么呀?”

“小哈维,那是高压电线。”

“高压电线就是绳子吗?”

“是的,是小鸟晾衣服的绳子。”

“哦,艾米丽阿姨,我也要住进监狱里!”

他解下腰间宽大的皮带

对着一棵碗口粗的桉树

猛烈地抽打,不停地大骂

一小时后,他才累得停下了手

他取下摩托车锁,锁在桉树的树茎上

他把钥匙,恶狠狠地扔进了水塘里

把这一切做完

他拍拍手,吹着口哨远去

蛇 王

他在宽大阴湿的手掌上

布置好了滚滚春雷。然后

他站在院子里

用细雨绵绵的鼻音告诉他们

在方圆三十里的山区

有三条蛇已经出洞,还有一条

犹豫着,离洞口尚有半尺

废江河

在废江河,我还能找到什么一管一弦

罢了

我以筷子当箫,把一曲阳春白雪

吹成一曲下里巴人

然后,我在等

十万朵牡丹,慢慢退出迟暮的洛阳

一条蠹虫,慢慢爬过古画中的万里江山

夜半咳嗽

她替梅花咳嗽

猛烈地咳

直咳得月亮震落

直咳得梅花病入膏肓

兰花指

兰花指一翘:东风来了

兰花指再翘:鸟死了

兰花指三翘:暴露了他的男儿身

羊的罪

羊的罪

是因为在被杀之前

羊没有给屠宰者

递上一把刀子

新新普罗米修斯

他把天堂守门人麻翻

他从天堂成功盗得了天火,心在砰砰狂跳

他忽然想不起盗天火来干什么了

他想了一天,终于想起来了。于是

他用天火美滋滋地点燃了一枝香烟

克服了浮力的妹妹

她戴着潜水镜

像一头蓝须鲸冲进大超市

她掏出手机吼叫着告诉姐姐

“我在1628年,在海底

我找到了那艘沉船

见到了你丢失的发货单”

第二次见到药剂师

第二次见到他时

他用特务一样的音调,告诉我

喏,别相信这白药片

你的病,是它的副作用治好的

草原旅行笔记

羊群在草原上吃青草

我们在草原上吃羊肉

羊群吃青草的声音和我们吃羊肉的声音

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落花时节

病中的亲人,我要告诉你们

在三千里的落花里

爱情逃进了薄命的果实

只有我和娇小的诗歌相依为命

在暮春哀愁的树荫下

我顶着一片片凋落的花瓣

驱赶着祖国的细雨徐徐前行

秋日三拍

哦,枝头,清风成佛

哦,秋虫,轻掩柴扉

哦,亲人,手指慈恩

夜宿古刹

一夜春雨沙沙,空山如海

晨起。我欲往前院闲看落花和雨痕

那小僧,抄写了一夜经文而面无倦意

他摆摆手说

“昨夜并无雨,只有经文落入纸上之声”

我察看禅院内外,地皮果然一片干爽

贫穷的上帝

我梦见上帝了。他不像我想像的

坐着豪车,穿着华服,喝着珍藏的葡萄酒

也不是一脸庄严,用宗教的语言教诲我们

他居然是一身褴褛,面露戚色

在寒风中,像一棵老树瑟瑟发抖

他敞开胸怀,用温和乃至乞求的语调对我说

“孩子,来,到这里来,近些,再近些

来,我们紧紧抱着,互相取暖”

那时,我忐忑地走过去。我看见了

他的泪水,那温热的一滴,也许就是天堂

2011年12月3日的想法

如果我死去

我希望我转世以后,做我女儿的孩子

像当年我牵着她的手一样

牵着她春风吹暖的手

在多年前我常常带她去的

那个公园的草坪上

我要撒娇,吃泡泡糖,翻筋斗

和她一起看天鹅游水

激流之下的安静

这是激流之下的安静,这是

养伤的剑鱼,铺电话线的黑草鱼

这是,在水底建档案馆的柴鱼

它们各忙各的,互不相干

春夜空山

月光喂饱了大地

群山搂着羔羊安睡

松林的清香潜入星空

唯美的老虎

从清凉的溪水里浮起头颅

在小天寺前听禅

“天空大而无当。”

我随慧明法师移步,走到一棵枣树下面

我看见

天空被一根禅杖赶进了枣树的枝桠间

“若此,天空岂不被三两朗枝局限了?”

慧明法师放下禅杖

“喏,此方小天,恰好做水井盖

足矣”

请允许我保留一点点羞愧

请允许我保留一点点羞愧

用仅存的一点羞愧

去爱亲人,爱诗歌,爱碧蓝的瓦尔登湖

去爱故园,爱清露,爱大雨中搬运粮食的蚂蚁

去爱骨渣里流出的钙质,和电锯下唱歌的乔木

在流星倾落的大地,我一步步后退

我的爱像羞愧一样,只有米粒那么大

仅仅够爱羞愧这个词

我在等着我的祖国慢慢变旧

我在一幅喜鹊登枝的年画里

等着我的祖国慢慢变旧,旧得像

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在春天的傍晚撑着雨伞

走在薄寒的回故乡的路上

我在我的门楣贴好了春联

等着从高速公路下来的祖国,在回乡途中慢慢变旧的祖国

裤脚上,一路溅着点点春泥回来

那是我阔别多年的祖国啊,那是我

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衰老了的祖国啊

那时,我和我的祖国在迟疑着相望,相抱着痛哭

像身体找到自己的灵魂一样相抱着痛哭

“我们都变了,变了很多了”,那时

我们彼此安慰着,红着眼圈

拍掉了对方身上多年沉积的锈迹

慢慢变旧的祖国啊,是我身上那件祖传的棉衣

暖暖地、暖暖地搂着我的身子

那个夜晚,我会让高兴得酩酊大醉的祖国

用我的身体做床,像父亲一样发出沉实的呼噜声

弥留之际

那时,在我弥留之际

神坐在病榻旁,用一缕光为我洗沐身体

我最后的一滴泪,是干净的,是我一生全部的财富

在临终时刻,我终于和爱和解,把幸福还给母亲

我用一生,学会了忏悔和感恩

我要劝止我的女儿不要哭泣。因为

我写下的一首首诗,都铺砌成了一条小路

通向天国的花园,那里,有我前世种植的香花

晚饭后和母亲的闲谈

晚饭后,我的母亲

用中学教师讲课的语调,缓慢谈起

她身体里的那些老毛病

就像谈起老朋友不时来访的情形

她把她买的药拿给我看

好似在炫耀老朋友送给她的礼品

香 皂

亲爱的,你的爱

就像一块香皂——光洁,小巧

在爱情的身体和时间的流水之间

轻轻洗沐着,散发出兰花的清香

它越洗越小,在岁月里

缓慢地耗尽全部的芬芳

幸福赐予我们新的一天

早晨,鸟鸣是我的第一位客人

上帝在晨曦里翻开一本新的画册

翻到我的窗口的时候

他探头进来,大声地问

“你家的水管修好了吗?”

我大声应答:修好了

我的妻子和女儿也大声应答

——修好了呀!

哦,修好了,电灯也修好了

新的一天

我在想着,从幸福的大衣柜里

该取出哪一件新衣服,穿上出门

在荞麦岭上

哦,河岸张开嘴唇,要亲,要吻

我把钥匙插在荞麦岭上,我要打开

一只被农妇溺死的水瓮

我剩下一颗黑麦子,瓜分着春天的泪水

瓦房上的故事

白天瓦片热,夜晚瓦片凉

幼小的神坐在瓦房顶上

他还转不动北斗七星啊

他转动了,我家的门梁

幼小的神,是弟弟的模样

秋日书简

在秋天,万物向善

群山给猛兽留一条后路

地下的亲人嘱咐我添衣,养寿

当一封家书还没写完

秋风已砍下故乡的头颅

在韭菜地里

多少年来

我在韭菜地里,写下幸福和安宁这两个词

这割了头还在生长的两个词。在这撒野的小地图里

我没有用忏悔写下忏悔

在春天,我有生机勃勃的忧伤

星光洒满我的果园

当世事沉沦,逝去的万物委身于尘埃

我唯一感到慰藉的是

星光依然洒满我的果园,这是我剩下的

最后一小块爱情版图

在风暴劫掠枝条之后

这安谧的星光所带来的,依然是

圣母眼底的柔波。在夜雾升起时

星辰点燃灵魂的晚灯

陪我在一座果园里一起做晚祷

我把一座果园的爱全部献给了岁月

它像受伤的圣像,但并没有衰朽

在星光下,它像喷泉一样把黑暗压低

那明亮和欢愉的树梢

还在抽泣着,朝着美的方向生长

我用一生终于等到了这个夜晚

我的果实在迟来的星光里一一涌现

完美的果实,像神的孩子安睡着

她们的小裙子,有来自天国的芬芳

我的心重新对应着星光的秩序

凌乱的枝叶,涌向时间隐秘的鸟巢

以此为中心,夜莺开始了歌唱

那温暖的夜风中,是远方的果园在歌唱

雷公根开满春天的野地

春天来了

我要加入一片绿盈盈的雷公根

打开伞,降落在南方的野地里

我要等着我的爱人,穿着羊毛靴的爱人

像一只活泼的动词,从这片绿色的河流趟过

这么多、这么多的雷公根啊

我是淹没春天的那一棵

我的爱人踩着我的心,我忍着,我不喊疼

简单的线条

我终于学会了简单的叙述

放弃了花圃里的描写和抒情

我用了30年,学习秋天的

雨,疏疏朗朗的线条

直接把一个书生清凉的一生

几笔就勾勒出来

乡愁的绳子

一缕蹒跚的炊烟

从故乡年迈的身体上

迷惘地升起。这一根乡愁的绳子

越来越松散的绳子,早已松开了我的灵魂

但它还是

要把消极的天空拽回我的水井里

要把最后那几朵困倦的白云,扯下来

那白云的前世啊,是这向晚的坡地上

一群迟迟不肯回家的羊

玛丽阿姨洗衣店

我穿上玛丽阿姨替我洗干净的

棉T恤

我孩子般的身上,都是她好闻的气味

玛丽阿姨搂着我,一路给我讲

美国童话故事

一朵朵棉花,从衣服里冒出来

一路也在偷听

给同性恋者K和J的信

我爱着你们,亲爱的K和J

我相信你们的爱情

就像相信一张世界地图对一个小镇的包容

我也祝福你们,就像祝福爱荷华州

坡上的青草,不分性别地相爱着

在北美的阳光下

用蓝色的风牵手,拥抱,跳舞

用锋利的叶片吐出墨绿的气息

欢迎火星上的少女来访

今夜,有火星少女要来做客

我们坐在客厅里静候着

地球仪上贴好了一幅欢迎标语

茶几上摆好了迎接她的鲜花,水果

还有一张

关于人类文明的测试题

绞刑师阿尔伯特

他把政治,暴力,美学,以及英国绅士的风度

编结成一根人性化的绞索,紧紧地,系住自己的一生

他精确地计算出死囚的体重、身高和绞索长短的比例

就像计算出一株樱桃的花朵与果实之间的距离

他用大不列颠低沉平静的声音,一种变调的羔羊的声音

对死囚说:“跟我来”,于是,罪和善就温驯地尾随其后

然后他给那人戴上头套,套上绞索;紧接着扳动机械杠杆

踏板轰隆打开了,这是一个时代绝望的惊叫

那人的颈椎椎弓瞬间断开。神奇的7.5秒,微微抽搐着

死亡优美地吊在绞刑架上,高过了死亡。他抿紧嘴唇,向死囚致意

阿尔伯特,这合法的杀人者,绕过绞刑架的阴影,回到他的小酒吧

在迷乱的烟草雾气里,他低声唱起那首爱尔兰民歌《丹尼少年》

邻 居

谎言和真理比邻而居

谎言喝鸡尾酒

谎言的客厅总是高朋满座,笑语喧哗

谎言有时把圆圆的脑袋探出窗户

对那位郁郁寡欢的邻居扯上一嗓子

“喂,过来玩玩吧!”

拉维日记:在雨夜里遇到行刑队

我在喊,我的喊声像上坡的马车

从坡顶上沮丧地滑下来。但我要喊

我的五只羊,趁着漆黑的雨夜出逃的五只羊

这些不听话的乖乖,有一只还在怀孕着呢

我在夜色中找它们。雨水,把我的眼睛糊了起来

在哭声一般的大雨里,我突然碰到了一个人的身体

开始我以为是树,硬邦邦地硌痛了我的胸口

当我举起马灯,我看到了一张脸,道林纸一样,铁青着

白森森的牙齿,像路旁的野醋栗树,得得得得打着寒颤

那后面,还有四张几乎相同的脸

哦,他们是战时的行刑队,刚杀过人

从镇上的刑场上一身湿漉漉回来,保持着整齐的步伐

他们停下来,像看着一只羊一样看着我,没有人吭声

五枝长枪管指向天空。一阵阵痉挛的闪电

似乎无处可逃,遽然钻进了行刑队枪口的圆孔

其中的一个长官费了很大的力气,掏出家伙

在小路旁撒尿,像射出的最后一排子弹,有力的尿线

与笔直的雨水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度

我向他们打听我的五只羊,前面那个在整理皮带的军官

用补枪的沉闷腔调哼了一声:“喏,在那边”

从他的雨水一样模糊的声音里

我依稀听见了我的五只羊在哀声地叫——咩,咩,咩

那雨夜中濒死的回应,从树缝里横扫过来

我的羊,在我近处,但我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

他们仰着头,面无血色地望着一根根闪电

朝僵硬的手指劈下来。我的马灯哐的一声摔在地下

这时,出逃的羊猛然冲过来,围在我的身边

地下的雨水积成一条浑浊的小河,推着一片片落叶

跟着行刑队的褐色高筒鞋,一步步往暴雨深处里走

在飞机上看月亮

月亮,月亮

你要发狠地追,追那架大飞机

不要放过那架波音747,要它迫降,迫降在宋朝

你不要坐在白云里安歇,喘气,喝百事可乐

不要听白云新填的一阕鹧鸪天

月亮,月亮,他们快到上海浦东机场了

在空山

他们把马都埋了,只卷走爱情简明词典

我还在空山寻找祖先的遗骨

我空怀松树百年的悲愤,一口恶气淤在骨里

而吐不出

那流泉也吞下铁,吞下破败的金匾。吞下一条

手机的黄段子

那边,有明月快递到了瓜州。在秋凉的山里

我的寂寞是寒鸦缝下的几块补丁

观天象练习

夜晚,星空向北倾斜

那些乌鸦已经修炼成一颗颗星辰

它们连夜加班,修建房舍。不过,那已是

古代的事情了

它们躲在各自的水晶屋里,紧闭门窗

这些名叫星星的东西,在彻夜琢磨着什么

它们自己和自己开会?

观象者告诉他,那闪光的屋子里,其实是黑的

有一部分星星,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

已死去多年,尸体发出绿光

天上,房舍错落啊

但不时有三两块衰朽的椽木掉落下来

他想,吹一口气

这耀眼的一切,也许什么都没有了

他把目光练成有力的锥子,整夜撬

撬星空里那些亮晶晶的门窗

呵呵

顶不住的几颗流星,抱着脑袋

灭了灯,从小房间里跑出来了,一个,又一个

在出逃的路上划了一根火柴

看,这些,还是乌鸦旧日的丑面孔

纪念乔布斯

朝霞的制造者

他体内的数据以新暴君的节奏

行走在生活的液晶坡面

有时,时代只是一个人的影子

当他强大到连自己都深感恐惧

他就消失了,有如手机一瞬间黑屏

在苹果肉里,留下一枚极端的指纹

请假条

亲爱的动物园园长:您好

我的妈妈生病了

我要去S城动物园看望妈妈

特向您请假两天

16日我会按时回到动物园

参加动物明星表演会

请假人:小猩猩吉吉

一条河流的分配方案

你们尽可以从这条河流

用一万台强大的抽水机,拿走你们想要的

工业用水

农业用水

行政事业用水

经营服务用水

特种用水

......

你们尽可以把方案做得更细一些

包括你们桑拿、洗车的用水

你们还可以指令这条河流笔直地站起来

随一座摩天大厦

耸入云端,在城市高处睥睨一切

只是在一条河流的分配方案里

要给鱼留下一部分

要给船留下一部分

要给我也留下一部分

我手上的掌纹——那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古老河床

有百年旱情

夜晚的乡村墓园

五百米外,推土机的狂吼

像夜色中进逼的狮子

吼出一座工业园区的前奏曲

沉睡在龙脉的乡村墓园,从梦中惊醒

地下的骨殖在惊惶中

像树根一样,把泥土抠得出血

反镜头

镜头一:一个警察似乎在练习倒车技术,从爆炸现场

慢慢地,一直倒车到郊区,他要回到那儿继续打网球;

镜头二:一颗射向玻璃幕墙的子弹,很抒情地,退了回来

退回到黑暗中一支狙击步枪冰凉的枪管里;

镜头三:一个精神病患者,散漫地,返回到五年前的海滨

那时他还没发病,一脸英俊,在黄昏的沙滩上和梅莎久久亲吻。

——哦,他说他喜欢用反镜头看一部美国枪战片

让时间在反向运动里重构这个世界。喏,办法很简单

只需在影碟机遥控器上轻轻按下“慢退”键

镜中的狮子

午夜

一头狮子盯视着镜中的自己

在这头狮子和那头狮子之间

它的骨头在燃烧

它无法容忍

在镜中存在着一头和自己相同的狮子

现实寓言

在狼群里,我两手空空

我只剩下一只羊

我常常伪装成羊羔

我躲在羊的肚子里

学狼的嚎叫

刘频在2011

在体制的鲸鱼里,开会,打电话,剪掉契科夫的胡子

在文件里,做广播体操,或者,用一小勺糖制造糖厂

在麻雀的舌头中间,放大诗歌的电锯的噪音

在公共葡萄酒里,加冰块。而后,争吵,妥协,散步,吃药

用一枝纸玫瑰搅动生活的小风暴

这世界到处是跪着走路的鸟

——与诗人莫雅平交谈

我见过一只只跪着走路的鸟

在天空被夺走的时代

它们剪断翅膀,跪着走路

在命运飞击的石砾中避闪

它们用被生活重创的心

铺出一条通往荆丛的小路

它们吐出血来解渴,疗伤

砂轮旋起的风,吹乱了它们肮脏的羽毛

那些受伤的爪趾

是一块烧红的紫铜,在嘶哑地轰响

罗汉果

它端坐在一只果子里

朝东南西北风

呵呵地笑

我数了数

一共有十八种笑

1921年的阿赫玛托娃

《真理报》,像一片白桦树的落叶

飘落在彼得堡的月亮下面

她要把拥抱祖国的力气

加大,再加大

才能拾起一小块破碎的披肩

网 购

他想网购一只航空母舰,卖家说太大了

他想网购一只跳蚤,卖家又说太小了

卖家说要网购东东,体积最好是

50×70厘米

他想了想,这东东大概就是骨灰盒了

啤酒是我孤独灵魂的一个部分

在白天里,我习惯于在文件、会议中

把自己变成一个政治性动物

在夜晚,是啤酒把我重新泡软

纯黄的、冰镇的

啤酒,是我孤独灵魂的一个部分

我喜欢打开一听啤酒的声音

砰的一声:清脆,爽快

然后,我轻松地从金属啤酒罐里

把自己一点点倒出来

岁末的夜晚

我们从不同的歧路回来了

汇集在这夜晚的雪地里

前方一百米,神的小屋透出静寂的灯光

哦,他还在读书,而我们的身子累坏了

这冬夜里相聚的一刻,在烛光下

我们老了,神也老了

他拥抱着我们,流着泪说——

“一句话,让你们辛苦了一生”

冰淇淋融化了

在炙热的烈日下面

我们看到

掉在马路上的冰淇淋

直接融化了

其实,冰淇淋是在想了两秒以后

才开始融化的

游泳池素描

一个人的自由泳后面,紧跟着

青蛙、蝴蝶。她在排斥的水里

更换了两次皮肤

一只手,偷偷放干了满满一池水

在惯性中,她嘎然停止了流畅的动作

穿着湿漉漉的泳衣,她空荡荡地站在

游泳池的底部

把死亡暴打一顿

用黑暗

把死亡从蛰伏的洞穴拖出来

暴打一顿

让死亡羞愧地看着我们

在刺眼的阳光下

像一棵木槿一样活着

落 枣

一地的落枣,夭折的

翡翠色的心。只有妹妹知道

这不是风吹落的

是风来时,它们在互相碰撞、纠结中

摔落下来的

衰 老

衰老像一场大雾

从远处,缓然弥漫而来

一个人以铁器的缄默

拍打着这缠身的坏天气

他的呼吸

混淆在越来越浓的雾中

心心相印牌纸巾

一包纸巾,共十张

两张用来擦嘴

两张用来抹汗

两张用来擤鼻涕

两张用来擦眼泪

两张用来卸残妆

在咖啡店的两小时

心心相印就用完了

死亡是最爱我的那位亲人

我已经不惧怕死亡

因为,死亡是我的故乡

死亡是最爱我的那位亲人

在前世,它就用溃烂的嘴唇

深情地亲吻过我

在窗外的暴雨中,看见蜻蜓

在窗外的暴雨中

我看见一只蜻蜓

在雨点的间隙里面躲雨

它在闪电里凝止着小小的身体

只有翅膀在微微颤动

仿佛一架固定在空中的

直升飞机

在等待救援中绝望地轰鸣

野猪在深夜嚎叫

在十万大山,我曾听见

一只野猪在深夜里嚎叫。那是

落入猎人陷阱的凄厉嚎叫

流血的嚎叫,像粗砺的石块一样

飞出,摇晃着,沉入浓稠的夜色

就像一个被命运重创的人

从喉管发出的声音

愤怒,绝望,然后一声声低沉下去

风暴,和“风暴”这个词

飞腾的尘沙,树叶,塑料袋,还有我的诗歌

都在

风暴里上升、旋转、跌落

“风暴”这个词,惴惴不安,在纸上

测量着与风暴的距离,它想

成为尘沙,树叶,塑料袋,我的诗歌

想成为

风暴

纪念1975年

我背着一筐的错别字,去找你们

在雪夜里,我一家家去敲门

有两个纸人,头伸出窗外,又缩回去

在黯淡的街灯下

一筐错别字,是你们的血,是鱼的眼睛泛出了白眼

这黑雪一样沉重的错别字,有一万只老虎在叫啊

但这是你们的错别字,你们,死也不认

那前方,是社会主义印刷厂的灯光

一个美丽的女工发现了我。1975年

嗒嗒嗒的打字声音,发出马克沁重机枪的吼叫

一下子就把我撂倒

一筐的错别字,像被斩首的脑袋滚落一地

天欲雪

心口最痛是欲雪未雪的暮晚时分

她想用新鲜的雪,去埋一座断桥

一条水红的影子要烤焦了

而雪始终未落下来

天上那块大玉,舍不得敲碎

那她就敲碎自己了

她把西窗那一片明月,当做一片布洛芬

掰成三小块,慢慢嚼着吞服

江 湖

又有十二个人

一头扎进江湖,出没于

今夜的风波里

若干年后

在一只酒杯杯底,酒影中

隐约可见十二条小青龙

杉树的影子

我再也扶不起

一棵杉树长长的影子,无法让它重新站起来

高过杉树之上的秋天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黯淡的夕光把它一秒一秒吞没

幸福向你伸出乞讨的手

这是你的幸福,熟悉得像妻子手臂一样的幸福

但它,早已在争吵中离家出走。现在

它在路边,向你伸出一只乞讨的手

想向你讨回一点点往日的温情和慰藉

甚至,它希望你领它回家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

给它换一件新衣服,这样,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多年后,在路边,面对着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家伙

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你已经陌生得完全认不出它,认不出这个

昔日与你深深相拥的幸福

在它可怜的乞求里,你总是视而不见,一闪而过

9月17日在网上浏览新闻

世界太大了

我不能为它做些什么

我太小了

世界不想过为我做些什么

我为此感到羞愧

世界是否也为此感到羞愧

上帝的黑衣裳

我极目:那旷野的上空,有一只兀鹰

浮在黄昏的红光里,一动不动,静得没有翅膀

这是——上帝扔下的一件黑衣裳

像石头一样,用死亡的力度

朝我砸下来

但它,收回了一瞬间的想法,没有砸下来

它在版画一样暗下来的天空里,耐心地盘旋

慢慢地盘旋,墨汁一样突然压下来

它在大地上,寻找着一个人适合的身体

一棵桦树想做椴树

一棵桦树不想做桦树,想做椴树

不想穿白色长裙,想穿粗糙的牛仔裤

一棵桦树为这冒险而美丽的想法颤栗,忧伤

密密匝匝的桦树林,前后左右都是桦树

一棵桦树偷偷藏好椴树的衣服

在一片白晃晃的树影里

一棵桦树找不到更衣的地方

刘频,男,1963年出生,柳州市政协副秘书长。新时期以来发表大量诗歌,出版诗集《浮世清泉》《雷公根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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